甲申/文
北美的秋天,隨著楓樹葉子紛紛朝著華爾街金融市場的周邊脫落,寒意不禁籠罩時代的上空。紐約州的商鋪大都關了店門,等待的一張張招聘廣告也沒有回落。散落一地的面包屑比股票的利潤要值錢的多。
秋的顏色很飄零又不自然,就如同約瑟夫?阿奇巴爾德這個瘦削的中年男子。他穿著一件未換洗的破舊的夾克,嘴上叼著剩余的煙頭,盯著報紙上的每一個廣告,就這樣看著,希望尋找可以解決懶惰的契機。
一九三零年,阿奇巴爾德一直無所事事,他說,他的股票賠了,但總歸沒有像那些大亨那樣慘淡。阿奇巴爾德又像一個幻想狂和理想主義者,他說,金錢應該屬于每個自然人的,而自己應獲得最榮耀的那份分紅。
銀行紛紛關門,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和穿著破舊爛衫的嬉皮客一樣自怨自艾,阿奇巴爾德就像一只懶貓一樣醉醺醺地盯著墻角發呆,一動也不想動。其實就算沒有這些外因,阿奇巴爾德也一樣貧困潦倒。
他飲了一口墨西哥的啤酒,沒有精神。死寂不僅彌漫在曼哈頓街區,也籠罩在屋子里面。
“我說,伙計。你得找點營生。”阿奇巴爾德對著一面裂開的鏡子里面的自己自言自語。
阿奇巴爾德沒有刮胡子就出門,逛了一圈的店鋪,沒有一點希望。直到看到報紙上的一道縫里面的消息,他喜出望外,精神瞬間就振奮了。
“太好了,我會成為富翁的。”
下午時分,街頭有幾個混混闖進了啤酒店大鬧了一場,阿奇巴爾德才從里面啤酒館喝了啤酒消愁。
勞倫斯是一家商鋪的店長,他很肥胖,腦袋又禿頂,長得不算標致又行動遲緩。去年他還賺了一筆財富,直到今年黯然神傷,他說,金錢在紐約的下水道里面腐爛了。勞倫斯一邊打理著好久沒掃掉的灰塵,一邊再次打掃著已經清理過的灰塵。已經好久沒人光顧他的營生,他也預想著自己的生意到底能維持到什么時候。
勞倫斯正坐在自己的店鋪面前,阿奇巴爾德站在他的對面。勞倫斯第一次見到這個顧客,著實的,一點也沒有感到奇怪。
在阿奇巴爾德出現的時候,已經和當初他玩世不恭的叼著煙卷的樣子略有不同。他變得非常嚴肅而一本正經,尤其是出現在勞倫斯面前的時候。
“哦,我尊貴的上帝。”勞倫斯看著面前的阿奇巴爾德,吃驚、大笑。
“是的。我尊貴的朋友。”阿奇巴爾德鼻梁上戴著深褐色的墨鏡,這和他瘦削的臉不相襯,如果戴在勞倫斯的臉上或許會好看一些。阿奇巴爾德雙手插在自己的西裝的口袋里面,一副議員的打扮。
“上帝,請問你要選擇什么?”勞倫斯從肉臉上笑起一叢褶子。
“我尊敬的伙計,我需要你一袋金錢,總計三萬美元來解決家用。”阿奇巴爾德不緊不慢,一字一句并且慢悠悠地說,他對自己的行為很有把握。
“那么,也就是說,你不是來光臨本店購買我的東西。”勞倫斯表示一個驚訝的動作。
“是的,那么閣下趕快交出定金吧。”緊接著,阿奇巴爾德開門見山。順手把自己衣帶里面掖藏的勃朗寧手槍掏了出來,正巧,左手的手槍對準了勞倫斯的腦袋當口。我想每個人都會緊張,可勞倫斯肥圓的腦袋里究竟裝著什么,誰也不知道。因為勞倫斯并沒有被阿奇巴爾德面前的突兀舉動表現出任何害怕的舉措。
“你難道不相信我會打死你嗎?”阿奇巴爾德情緒依然沒有波瀾,但臉色從褐色鏡片下可以看到微紅的樣子,也許是緊張,也許是些許的憤怒。
“我相信,但是也許,你應該知道,我們可以談談。”勞倫斯面色很自然,企圖為自己挽回一點時間來幫助自己,勞倫斯相信面前的阿奇巴爾德會開槍。
“不,你并沒有害怕我,對不對。”阿奇巴爾德好像有點憤怒,他抽出右手,往柜臺面前使勁的拍了一下,有重重的灰塵飛起,撲到褐色鏡片上面。阿奇巴爾德的左手一直沒有放下來,他知道,只要槍口不放下來,自己就能享受金錢的榮耀。
“不,我親愛的主顧,我真的感到害怕了。”
“不,你沒有,你分明在笑。”阿奇巴爾德一聲嗔怒的聲音從喉管里噴涌出來。
“好的,我真的害怕。”勞倫斯收起了嬉皮的笑容,臉上的褶子的印子從肌肉中慢慢回落。看樣子,氣氛變得慢慢的緊張一些。
“那么在你還沒有扳動扳機的時候,你可以說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勞倫斯面色凝重,對阿奇巴爾德說。
阿奇巴爾德右手拿下褐色墨鏡,快速把它藏在衣帶里面。繼而換了右手舉著槍口對準勞倫斯,阿奇巴爾德的樣子很難看,臉頰越來越紅,不時有汗珠子從額頭上流下。
“因為我的股票虧錢了。”
“不,先生。很多人的股票都虧錢。”
“因為我的面包,還有啤酒?”
“不,閣下,在這個大蕭條時期,很多人都沒有剩余的面包,也沒有啤酒。”
“不,不,不。我應該指正你,我在這個秋天,這個上午,我喝了三瓶啤酒。”阿奇巴爾德略顯激動,“現在是我拿著手槍對準你的腦袋在審問你,你……你叫什么名字!”
“勞倫斯,嗯……勞倫……斯內爾。”勞倫斯說完,揚了嘴角,撇出一個乖張的弧形。看樣子他的略有口吃的這句對白并因為沒有害怕阿奇巴爾德面前的槍口而稍有震動。遂順著自己的眼神,勞倫斯用手中的抹布悠閑地擦拭著柜臺上的灰塵,沒有理會阿奇巴爾德。
“請你尊重我,勞倫斯。”
“是的,我很尊重你,可是我要干活,我要做生意。你瞧,現在還是下午,沒有打烊,我必須做生意。”勞倫斯解釋。
“是嗎?那你必須回到我的槍口下。”阿奇巴爾德臉色泛紅,“因為我馬上會在你回頭的那一瞬間扣動扳機,打死你。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好袋子,找好鈔票,裝進去遞給我。”
“是的,閣下。”
勞倫斯并沒有覺得理虧,照著阿奇巴爾德說的照做,把現金一張張疊好。
勞倫斯的首飾店除了阿奇巴爾德以外,里面一個客人都沒有。錢財蕭條時期,知識落魄年代,誰也沒那么夸張的要求自己的生活,吃飽喝足,找好工作是正當的選擇。當然,像阿奇巴爾德這樣的混不吝并不是少數,很多人喜歡出賣自己的人格,事后又虔誠的懺悔自己的靈魂是多么的可笑。
“愿主保佑你,我的伙計。”阿奇巴爾德看著自己的金錢快要到手的時候,用左手在自己的胸前比劃了一個十字架的動作。
“哦,上帝。我想我暫時應該停一下。”勞倫斯一只手將裝滿金錢的黑色袋子遞著,“這里最多才兩萬九。”
“見鬼,也許兩萬九能解決我的家用。”阿奇巴爾德笑了笑,臉被潤地通紅,都笑得流出了眼淚,“這已經足夠,我不在乎多少。”
“不,我的主顧。你需要三萬,因為是你說的三萬,我必須給你這樣的價格。”勞倫斯一字一句,斟酌以后不容什么商量。
“夠了。”
“必須的,伙計。得填滿你的數目,不是嗎?”
時間被這么浪費者,一個被挾持著,沒有在槍口面前報警,只是和大盜開起了玩笑。阿奇巴爾德和其他大盜可不同,他變得紳士起來,隨著勞倫斯的性子而來。
“請問閣下,你有多少的孩子?”
“三個。我需要用這筆錢來養活他們,給他們吃,給他們上學,得到一份好的教育,才能有一份優秀的地產。”
“哦,你真可憐。”勞倫斯把裝著金錢的黑色袋子往下面抽了下來,阿奇巴爾德手一直對著勞倫斯,卻遲遲沒有開槍。
“還缺一千左右的美金,所以我暫時無法給你。”勞倫斯說,重新把袋子裝好,湊不足一千,聳聳肩,表示無可奈何。
阿奇巴爾德等著剩下的一千,在疲倦的等候中他的目光看上去很很奇怪,其實吧,他總覺得勞倫斯有一個孿生兄弟,不然為什么勞倫斯一模一樣的面孔的兩雙手重復著同樣的動作。阿奇巴爾德覺得手槍的重量有些重,像一塊鉛沉的玻璃。
“勞倫斯,我得問你,不然如鯁在喉的,我很難受。“阿奇巴爾德突兀地錘起胸口,“你有幾個兄弟?”
“我,一個人。”
“那為什么你們一直在我面前,我的槍始終對不準你的腦袋?”阿奇巴爾德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他的視線出現不確定因素。當他疑惑的面對勞倫斯的時候,勞倫斯仿佛是一對孿生兄弟,他們倆長著一模一樣的面孔,正面對著自己。于是,阿奇巴爾德的雙耳也開始變得通紅。
“是的,這位是我的兄弟,勞倫斯……勞……勞里……克里……克里斯。”勞倫斯看起來又說起結巴的話語。關于什么“斯內爾”的,“克里斯”的……他比劃著自己,斷斷續續地,仿佛有兩個相同的聲音在拖沓著改變名字的想法。
“你,勞倫斯。你也是勞倫斯斯內爾?哦,不,克里斯。”阿奇巴爾德感到不對勁,他比劃不好對方為什么憑空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兄弟”,“你怎么不叫勞倫斯呢……勞倫斯,克里斯……”
“也許,也許。我的主顧,我更不應該把這份金錢給你,你應該仔細看著我才行。”勞倫斯笑著,“你是可憐的家伙,我想辦法先找好屬于你的一千美元。”
“不,勞倫斯。你先聽我講個我的故事。”阿奇巴爾德一本正經地補充,看著勞倫斯憑空多出的兄弟倆,手一直吃力哆嗦。
此時,阿奇巴爾德面前浮現的是一片沙漠的樣子,之所以會想起這個,是因為勞倫斯面前的首飾和珠寶的店鋪里面的東西。阿奇巴爾德在亞利桑那定居的時候,有過一趟沙漠之旅,和阿拉伯商人在一起,淘金。阿奇巴爾德說,阿拉伯商人長得很像勞倫斯現在的模樣,深凹陷的眼窩子和禿發肥圓的腦袋,除了戴著阿拉伯人獨有的發巾,幾乎是勞倫斯一樣的夸張舉措和眉目神情。他說,自己有一塊豐厚的油田,但是這個和勞倫斯長得一樣的阿拉伯人在和阿奇巴爾德的紅酒碰撞面前,生意間的言語透出,自己還是被出賣了。阿奇巴爾德就這樣一個人靜靜地駐立在沙漠之上,看著“油田大亨”的車子揚長而去,面前是一地黃沙,也許黃沙是金子那有多么完美,阿奇巴爾德無比失望地說阿拉伯人席卷了三萬塊美元。
緊接著,阿奇巴爾德說自己的身軀正像一棵干涸的胡楊樹被黃沙一點點蠶食。當然,這是一個崎嶇的困境,與其說這樣是一遭被破產的緣由,倒不如說下著黃沙的金子一樣在迷幻所有“精神大亨”的夢想。
勞倫斯哂笑一下。盡管他聽過無數個千篇一律的經歷,如論多精彩,金子始終是金子,除非沒有人的世界,才碾成黃沙。這個世界,什么情況都會發生,有價值的悔變成一無是處,沒有意義的也可以凝聚一個有價格的高尚品。
“那真是一個奇幻的故事,可是你不能因為需要這三萬的金錢瞎編一個故事,我的伙計。”勞倫斯終于一反常態地面對這阿奇巴爾德,于是呢,阿奇巴爾德的面頰變得越來越紅,眼睛像冒了火,靠近著,可以聞出一股焚焦欲裂的動靜。
“不,是真的。那個長得和你一樣的家伙席卷了我三萬美元的工錢。”阿奇巴爾德的語速很快,卻有些含糊,“就是,就是那個阿拉伯人……”
“哪個?”
“呃,伙計……老兄……不,我該叫你什么……”
“可是你剛才的說辭是為了急需家用來養活孩子。”阿奇巴爾德眼前的勞倫斯和孿生兄弟克里斯居然合成了一個人,其實呢,分明只有勞倫斯一個店主。
“我沒有孩子。”
“哦,你真可笑。你想做一個大盜,可是所有的話都編不圓,你沒有孩子,對嗎?”在阿奇巴爾德的面前,勞倫斯的目光又成了四個。
“不,是你欠了我三萬,所以我是要賬來了!”
“可是,你剛才不是來打劫的嗎?”勞倫斯和“克里斯”一同說道。
“哦,你先等等,讓我清楚一下。”阿奇巴爾德想不通事情的原委了,“哦,你們倆兄弟說得話幾乎在同一時間,可以精確到每分每秒。”阿奇巴爾德面前,好像勞倫斯和克里斯說出的話一模一樣。
“是嗎,那肯定是這樣。你的撒謊為你失去了寶貴的一千,盡管我根本不想給你,我應該把你扔到亞利桑那的沙漠里面去,我的伙計。”勞倫斯用抹布擦著桌面,語速還是原來的語速,“里面的首飾,你根本就別想得到。”
“你不相信我會用槍打死你嗎?”阿奇巴爾德輕蔑地鎮定了一下,換了一只手,把手槍的槍口重新瞄準勞倫斯的面前,可怎么也對準不了他的腦袋。
“你們兩個別動!”阿奇巴爾德大叫著對著勞倫斯兄弟倆說。
“這是幾個拳頭,你看清楚沒有,是幾個。”勞倫斯緊握著左手的拳頭,在阿奇巴爾德的面前一直晃蕩。
“兩個,哦不,是四個,不對,是……”阿奇巴爾德面色赤紅地起了青筋,汗水覆蓋了整個臉,只見一陣生疼的刺眼的金光在面前撩過,他重重的倒在地上,隨后是一聲清脆的玻璃的聲響。
當然,這開始變得荒唐。在勞倫斯的店鋪里面,有錢的時候,可以看到紐約的最繁華的天堂;沒錢的時候,即使沒有所謂的阿拉伯人,也會有七八個阿奇巴爾德來縮影一個落魄的華爾街的寒冷的秋天。勞倫斯不想解釋什么,只是瞅著眼前的歪歪斜斜的倒在街區角落的落葉喬木喃喃。秋深了,樹葉黃了,沒人打理這座城市的季節,繽紛的顏色變得蕭條不堪。風嗖嗖的吹過,都能聽出折斷骨頭的脆生生的聲音。
然而,阿奇巴爾德不管那些。今天,他就是來成為一個富翁的。
“伙計,我真為你害臊,我本來不想戳穿你的把戲,你根本不該提著一個空啤酒瓶做一個荒誕的大盜。”這個時候,勞倫斯終于戲謔地敞開心扉,把眼前的一樁難堪的破事攤開明了。
這時候,阿奇巴爾德被一聲脆裂的耳光打醒半分。他狼狽極了,他正在面對拳頭過后酒醒時的尷尬,他的手上根本不是手槍,而是一個啤酒瓶子,褲子上有被剛才打碎的瓶子濺起的啤酒液體弄臟的痕跡。
落葉繼續在街道落魄地倒下,乞食者并沒有在哀求。勞倫斯或許也會成為下一個被宣告走進亞利桑那沙漠的乞食者。只是,看到面前的倒在意志廢墟里面的酒鬼男人的時候,他似乎又堅定了自己的初衷。
因為阿奇巴爾德是很好的前車之鑒。
“是的,伙計。那,我家里沒有孩子,我不需要那三萬來養活他們,事實上,我是看了《華爾街日報》的招聘啟事來到你這里的,是的伙計,我沒有撒謊。”在這個時分,阿奇巴爾德撣著上升的灰塵,尷尬地補充。
現在是傍晚,日頭開始向西,整條街除了勞倫斯的商鋪,已經走進倒閉的邊緣。
“不,你又撒謊了,我的酒鬼大盜。我今天打烊以后,就把這家商鋪轉讓給一個阿拉伯商人的手里。”勞倫斯吐了一口氣,也補充了一口氣,“那里有一塊大沙漠,沙子是無價之寶,因為我信任沙子是有價值的。”、
“你確定?”阿奇巴爾德矯正自己先前的冒失,繼而戴上褐色鏡片的眼鏡,狐疑地看著勞倫斯。彼時的勞倫斯只有一個人,沒有孿生兄弟。
“我確定。”勞倫斯說,發出兩個一樣的聲音。
阿奇巴爾德走了,背影在華爾街街頭,意興闌珊,碎報紙紛落一地,像棉絮一樣飄零不斷。勞倫斯并沒有看著店外的一切,繼續擦拭著桌子和牌匾執照,順著思忖的角度,習慣地望了望外面,悄然關上店面,繼而往里屋靠近著。
“我的兄弟呢?”
有地面摩擦繩索的聲音,還有嘴里面被喑啞的暗語。
“克里斯。”勞倫斯聽著沒有聲音的對話,“斯內爾?克里斯?”
再次確定之后,勞倫斯走了出來。他說打掃完今天的營生,準備再去找一份工作去。
——寫于2015-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