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屋

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我住在鐵甕城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郊區。那里有似是而非的街道,雜亂而缺少交易的小商鋪,有高煙囪的浴室和用做某種交易的簡陋停車場,遠處則有不怎么平整和規則的田野、幾塊菜地、一棵構樹、一道山崗,還有山崗荒涼的落日。

有一天,我在那個簡陋停車場遇到一個裝束有點古怪的人,他對我說,丹鳳街和萬壽路交匯處新建了一家游樂場,可以去里面玩玩,挺刺激。我們吸著煙站在一輛舊皮卡旁亂侃了一通。他喜歡把煙灰彈在車門的拉手上。我問他是做什么的,他以若無其事的神情告訴我,他為我居住的這一帶居民提供服務。我沒懂他的意思,也懶得深究。分手時他叮囑我,有人會打電話通知游戲時間。說完他豎起衣領,縮著腦袋走了。不過,我根本沒把他的話當回事。

盡管我已賦閑多年,但每天依然保持著工作狀態,工作在河邊,叢徑,電腦前,電視前,茶桌前。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的工作究竟是什么,有沒有意義。好在我總是一門心思做事,不怎么去想它們。

不過我已經很久不寫作了。我已厭倦這種自愛自憐和諛死佞生的文字游戲。這個行當里的多數人沒本事還自以為不凡,卑怯,促狹,以能編寫幾個淺薄的誨淫誨盜的故事沾沾自喜,讓人瞧不起。

昨天屬于冷熱氣流在我們的天空激烈爭斗的一天。龍蛇夭矯,雷聲滾滾,烏云匝地。狂風吹得落葉滿地哀嚎,雨滴像玻璃球一樣潑灑在院子里的芭蕉葉和我的那輛破比亞迪的擋風玻璃上。

午睡之后依然昏沉。我忍著惡心抽了支沒濾嘴的越南煙(我喜歡那該死的像黃霉斑一樣的焦油浸漬),神志稍微清爽了一些,但口中的苦味怎么也不能清除。我用冷水拍了拍腦門,想起上午那個電話。他讓我下午一點到七點之間去游樂場,他說隨時可以進去玩一把,贏了會有獎勵。猶豫了一番,我還是拿起雨傘,毅然走向戶外。

游樂場被設置在一個狹長地帶,游戲的隊伍在一個涵洞狀通道里,排得很長。不過行進速度倒也不慢。差不多四十分鐘就輪到我出場了。我天生腦子反應慢,動作遲緩,玩游戲不是很在行。我擼起袖子,深呼吸幾次,搜索既不短暫也不漫長的人生中有關游戲打斗的零散記憶。似乎都不怎么管用。因為我的人生已經到了心手不一的年歲。我的老帥總是輕而易舉被人家的鬼卒給干掉,或者我的槍械總是發不出連彈,火力不夠,敵方總是每槍都命中我的心窩或腦袋瓜子……事實上,我被搞得眼花繚亂,暈頭轉向。結局不需想象。我總是成為被游戲的對象。說心里話,我真不想參加這莫名其妙的游戲,何況還在下雨!可一想到那個打電話給我的人的嚴厲語氣,我就不敢不來了。

結束游戲后,出于好奇,我在手機上打開自己的游戲拼圖,想看看得了多少分。我驚奇地看到一個像俄羅斯方塊一樣的金色迷宮。按照規則,手機游戲呈現金色拼圖的機主是不能來這個大型游樂場玩游戲的。可剛剛,就是二十分鐘之前,在我進入游戲現場時,工作人員檢查過我的拼圖,是翠綠的,像一小片熱帶叢林。怎么一會兒就變色了呢?

誰也解釋不了,打電話沒人接。必須去指定的另一處場所再玩一次游戲,聽說是單打獨斗的游戲。而且要連玩三天,否則不能還原本色。如果不能還原本色,就再也不能玩任何游戲了。這是對犯規者或者叫身份可疑者的一種懲罰。我只好就地找了一輛出租車,艱難地跟司機描述要去的那個地方的一些地理特征:華都府邸小區的一個街角,有一個三角形微型廣場,對面有一家名叫四季春的五層私人旅館,旅館旁有一個報亭,當然是空的,還有個交警執勤的崗亭,也是空的,兩只藍色垃圾桶……游戲屋就坐落在那微型廣場的中間。由于我是在轉述別人告訴我的,所以我無法說得更具體更清晰。我想我都急得出汗了。幸運的是司機一聽就明白,他說他每天都拉人去那里玩游戲。他說話的口氣很大,有點流里流氣,像舊時代跑碼頭的混混。

然后他就不開口,叼著煙,帶著我滿大街亂竄。手動擋小破車頓挫得厲害。行道樹光禿禿的,行人難得一見,充滿荒涼感。

差不多半小時,他把我送到了目的地。

那是個孤零零的倒置的三角形小屋,被涂成彩色。小屋里坐著兩個人,一個是你的游戲對手,一個是核驗你的身份的助手。

排隊等候時,有個坐在屋外的高個子男人(看起來像保鏢)跟我打招呼,由于他的身體和五官被一種與他的身份很不相稱的的類似孝服的長衫和面具遮擋,我一下子沒認出他。

但他說話的聲音我認得,那是種像在唱歌的說話聲。

他是一個從來都對我不懷好意的熟人,這樣說他也許不太公平,但我不想欺騙自己的感覺。他是我的舊同事,卻也可以算是朋友。世事就這么吊詭并時常呈現悖謬的鏡像。因為我們在一起工作過,抓過壞人、冤枉過好人;一起吃過飯、喝過酒、吹過牛、賭過錢。他的不懷好意截至目前主要表現在見不得別人好上。比方說,你出了一本書,得到兩個好評;或是你的孩子考取了名校,得到一筆獎學金;或是你拿到了年終先進工作者獎勵;或是你體檢時沒發現動脈血管瘤。他會說一些只有他才能想得到的閃爍著智慧之光的挖苦而又惡毒的話。不過有時候他也會說一些讓人興奮的狠話。記得很多年前,附近有所大學的學生一時心血來潮,跑到我們辦公樓前的大馬路上唱歌聚餐。他居高臨下從窗戶里瞪著眼,嘴里發出噠噠噠……噠噠噠噠的聲音。他做出扣動扳機掃射的姿勢……他全神貫注,沒留意到我在他身后。當他轉過身來,我以為他會尷尬,但他沒有。他的眼神依然著火并從我臉上掃過使我的臉灼痛。我意識到如果他手里真的有家伙,最后一顆花生米會把我撂倒。

我想他可能接下來會問我怎么來這里玩游戲。可他沒問。但我也沒感到奇怪。我覺得我們的內心可能在社會生活的某一個環節、某一個點上已經由于意志以外的原因達成共識,可以心照不宣。

這間游戲屋挺漂亮,挺有創意。于是我沒話找話說。

還要擴建一些,想開小灶參加游戲的人還在增加,我們得滿足社會的需求。他的語調有種篤定和志得意滿的意味,仿佛這些游戲屋是他的產業。不過話說回來,游戲收入增加,他肯定是能從中分到一杯羹的。

你沒覺得這款游戲有些過于單調和陳舊嗎?我說。

不能復雜。我說老兄,復雜會增加成本。不復雜則男女老少皆宜。此外,你也別小看這款游戲,它其實是一款高科技加持的游戲,不像看上去那么簡單。我們的工程師反復測試過,很多人玩幾次就會上癮。而這對游戲開發商來說,就是成功的標志。他用快活的語調解釋,讓我想起《在流放地》里的那個軍官。他們有個共同之處,那就是陶然于自己的事業,醉心于自己的話語。

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在用意大利語三韻句跟我交談,如此,眼前的三角小屋也就有了尤利西斯見之于南半球汪洋大海里那座倒置的島嶼形象。

寒暄幾句后,他忽然問我:近來有沒有什么大作啊?退休了,有了大把時間供你揮霍,你不會浪費時間的對吧?你不是那種能閑得下來的,對吧老兄?如果不是他的臉被遮住,一定能看到不屑和挖苦的動人微笑。

沒有。我回答。

聽說你模仿加西亞·馬爾克斯挺像,這我相信。你善于模仿是出了名的,還記得以前我曾勸你做相聲和小品演員嗎?你真的喜歡他的魔幻現實主義?

哦,我還真是從沒模仿過他。盡管我模仿過冤死鬼慘叫,金剛獅子的怒吼。再說,加西亞的那一套已經過時了。我裝出不屑的樣子說。

過時了?不可能吧!你現在說話口氣可是有點大了。據說莫言就是靠模仿他,把諾獎弄到手了,狠狠地賺了一筆。他習慣性的不懷好意的臭水開始從專屬于他的癰的裂隙中滲出。

這個我真不知道。莫言的小說我沒好好研究過,有點對不住他。我說。

那你說,現在流行什么呢?他問。

流行?你指的是什么呢?食品?風尚?時裝?疾病?電動汽車?我問。

我問你小說呢,老兄。他回答。

現在嗎,流行現實魔幻主義。我說。

現實魔幻主義?不就是魔幻現實主義嗎?他似有些疑惑。

可以這么說吧,好比說,這個西瓜太甜了,也可以說太甜了這個西瓜。

哈哈哈,這就對了。他說,我發現你還和從前一樣,喜歡玩噱頭。

你哪里不知道嗎,寫小說的人就這德行。我說,不過呢,也可以完全相反。

好吧,我才不管相不相反。我只想知道,這種主義又是哪個國家的作家發明的?不會又是動不動出奇葩作家的南美大陸吧?

不是的,這次不是的。我說。這次不是哪個作家發明的,是很多很多人的智慧和共同行動促成的。這次是我們擁有完全自主知識產權的土生土長的新的文學表現形式。

集體?共同?

是的。我說,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各地共同寫作。或主動,或被動;或是作家,或是小說中的人物;或磨墨,或伸紙……總之,大家以各種身份參與其中,這場面,這轟轟烈烈的場面。比方說你吧,你的筆桿子向來不比槍桿子弱,這個我是絕對不懷疑的。

我也就是寫寫公文罷了,哪能叫寫作啊,別拿我尋開心了。他謙虛地說。

真沒有,你的每一筆都算得是鐵畫銀鉤呢。

就按你說的,我的公文也可以算作是文學寫作,可我并沒覺得我在與眾多的人合作寫書啊?

我本不想回答老熟人的這個問題,因為說得太多會引起他的警覺,甚至反感。于是,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兜個小圈子回答一下。我說,老弟你一定記得南美洲那個奇葩作家博爾赫斯對吧?他喜歡直來直去講故事,因為他很喜歡《一千零一夜》。他在解釋這本書時這樣說,西方人的一座大教堂通常要建幾百年才能完工,有無數的工匠和藝術家參與,但他們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一千零一夜》則不同,它的產生是神秘的,是成千上萬個作者的作品,但沒有一個作者知道自己正在參與構造一本偉大的書。我這樣說,你能理解你現在正在參與的偉大作品的構建嗎?

我似乎有點明白,但又不……

說到這里,正好輪到我進屋和對手玩游戲。我的對手看不出實際年齡,我猜他有些口臭,盡管我極力想和他保持距離可他還是把那臭魚爛蝦的口氣往我的鼻孔和嘴里吹。我幾乎是在暈厥狀態下和他玩了一回對手戲。我們玩的是類似魂斗羅的游戲,一款古老的不能再古老的游戲。他們讓我穿好游戲服,古裝戲里花臉穿的那種,不太合身,有股子老油味。想到它被無數人穿過,有點惡心。我的對手中等身材,偏瘦,劍客裝束,蓬頭突髻垂冠,曼胡之纓,著短后之衣,瞋目決眥,像念話劇臺詞一樣對我吼道:

呔!我的劍五步一人,千里不留行!你的劍呢?

劍在!我揚了揚不知何時抓在手里的一柄生鐵鈍劍,學著他的腔調說,我的劍重七斤五兩三錢,長二尺九寸一分。還不曾開過洋葷!

那好!他大喝一聲,一劍刺來,直指我的咽喉。

我慌忙以盾牌格擋,可剛剛舉起,就變成一塊香酥蔥油餅干。

夢里慣有的情境。輸贏已成定局。虧得他遵守游戲規則,點到即止,否則他的劍尖會洞穿我的喉頸。

咔嚓,他的助手按下游戲計時器,他瞅著我用古怪的喉音說:

五秒,你輸得既快又徹底。

我有些惱火,惱火的人會暫時失去理智。因此我敢于鼓足勇氣對他們說:這不公平。我想再來一次。

我的對手忽然大笑,你是第一個要求再來一次的。有意思。好吧,那就再來一次。

他的助手提醒說:我們的規則里沒有再來一次。

沒事,屆時我來解釋。我的對手說。

那就準備開戰吧!他對我大聲吼道。

我抖擻精神,屏氣凝神。忽然之間,我換了一身裝束:青灰色西裝,白襯衣,黑皮鞋。手里握著一支彩繪毛筆。

他也換了章邯部屬的盔甲,手持一根狼牙棒。

他瞅著我,忽然露出仇恨的神態:你小子想用判官筆點我的死穴?

判官筆?我不解地說。

少廢話,放馬過來!他厲聲說。

忽然之間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我和我的游戲對手并非在玩什么古裝游戲,而是在演繹一種對立,一種逆時悖勢的對立。而且我意識到我不可能贏。

想到這里,我輕輕放下彩繪筆。我告訴他我不想再玩了。

饒是如此,他還是把狼牙棒抵在我的喉結上,齜著牙說,小心點,別再自不量力。你這懦夫!然后忽然收回兵器,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說,別害怕,只是一場游戲。

我滿頭大汗,踉蹌退出游戲屋,用自帶的溫開水反復漱口,想把那人傳給我的口氣洗掉,也把不安、羞辱和恐懼洗掉。我覺得我已沒有臉面和老熟人打招呼了,他很快就會知道我在游戲屋里是如何一敗涂地,成為他們眼中的懦夫。我想徑直回家,關起門來獨自玩我的消滅水晶球。

忽聽得有人罵了一句。

你罵誰?一個穿工作長衫的漢子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

那人用手望天空胡亂一揮說,我罵他們,咋啦?

我瞅了一眼老熟人,此時我發現屬于他的癰破了,惡水流了一地。

回家的路上,出租車司機見我垂頭喪氣,問我是不是在游戲屋玩游戲輸了。

是的,我回答說,年紀大了,技不如人。

不完全是,司機說,我經常在那里載客,一律都是輸家。

是嗎?我不是唯一的輸家?我并不驚訝地問。

當然不是。我跟你說,玩家有套路,自古皆然。你可曾見過哪個開賭場的賠錢?司機從內后視鏡里瞄我一眼,齜了齜牙。這樣跟你說吧,這款游戲在開發設計之初,我們就已經是輸家。

我們?

是啊,我也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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