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之美:讓我抱一下

一:在畢業季

“亮子”正看著我,他嘴角微微向下撇著,似是不忍心看我這般遭遇。我擺擺手,苦笑幾聲,示意他不要把這些事放在心上。這種時候,一旦他人投來同情的目光,我便羞愧難當,甚至心覺恥辱。我生性敏感,被他人關心,反倒覺得不自在。

這般偽裝多少起了效果,他見我云淡風輕的樣子,轉而笑了。即便他黝黑的臉上多少帶些苦澀,但那微笑像是開蚌取出的黑珍珠,在波光瀲滟的夏日湖畔閃著深邃耀眼的光芒。從搬離工作室時起,我算是舍棄了一段煎熬的曾經。見他這樣一笑,我的心理包袱便也放下,算是徹底釋然了。

農歷夏至,本科畢業前夕,我和同學合伙經營一個攝影工作室,為畢業班拍攝集體藝術照。雖在經營上有著不同想法,但還是選擇了共事。為避開矛盾,我們各司其職。那時,我已準備留校“二戰”考研,想賺些錢留作往后半年的生活費,而另一個合伙人她則不同,她暫時沒有目標,便想做一次創業嘗試。

“這不算創業”,我告訴她,“不過是賺點錢而已”。畢業季最多只有兩個月左右的時間,而兩個月后,我會退出合伙,轉而復習考研。

“無所謂,反正我也不知道該干什么,有件事能一塊玩玩兒也不錯。”我們約定各出一半啟動資金,由她負責招募攝影愛好者,按接單量付薪。我負責宣傳和接單。

工作室前期經營得不錯,后期運營資金吃緊,接著便走了下坡路。我與她的矛盾也漸漸出現,她喜歡上工作室的一個攝影師,和那攝影師把班服訂制的業務私攬囊中。此外,她在物料消耗上也多少做了虛報。我們的合作不歡而散。分得一份錢后,我便帶著部分服裝、耗材搬離了工作室。

面對表面風光過后的一片狼藉,我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失敗者。或許獨自面對失敗并沒什么,相較于此,人心的背叛和冷落則更傷人。但不得不說,工作室的解散,責任在我。后來想想,或許我們只是在迷茫的日子里,相互陪伴,玩樂了一陣。

工作室的房子以另一個合伙人名義租下,談好終止合作事宜后,她給出時限要我搬離。在給定時限的最后一日,我還沒找到合適的房子,但被她要求搬離。所以當日早晨,我草草找了間分室,簽了租房合同,開始搬離。

新租的房子在校區家屬樓的7樓(頂層),往返4趟后,已是10點余分。我休息了一陣,準備租輛三輪車。路上我遇到“亮子”,他是我在工作室經營期間認識的朋友。那時他正讀大三,在學校廣播站做站長。他用播音腔喊得我心口一震。我退出工作室的事,他便是在那時知道的。

“賠錢倒也是好事,多少算個教訓,知道自己真的不適合做買賣。”我對“亮子”大笑道,引得與“亮子”同行的美女一陣側目。

“那哥下一步準備做些什么?”他露出潔白的牙齒,似笑非笑的問我。他的眼鏡反著光,刺痛了我的雙眼。

“復習考研吧。”我低下頭,目光掃過他沒有一絲雜褶的淺藍色襯衫、精致皮帶、西褲、皮鞋,又抬頭看他的劍眉。他見我這般瞧他,不禁微微皺眉。那對劍眉中心瞬間裂出一道凹痕。

“你們應該還有事吧?”我看著他旁邊的美女,卻向他說著話。那美女一副端莊打扮,妝容和發飾都恰到好處。她有些羞澀,怯生生看了看我,微微頷首,笑了笑。

“剛好要去廣播站。哥,你需要幫忙么?我幫你搬家!”他說。

“不了不了,你們快去忙吧。我去前面租個三輪車。”我與他告別。我向前走了不一會兒,他便追了上來。他脫下襯衫,內著一件灰色緊身半截袖,上身緊致的肌肉線條盡顯無疑。我并未想到他會追上來。而正是從那時起,我第一次對他敞開心扉。

我不會騎三輪車,好在他會,如此一來,搬家便省下很多時間。新租的分室被堆砌出一片狼藉的樣子,未及打掃,便已是中午時分。我請他吃飯,怕他拒絕,便強烈要求。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好在沒拒絕。其實本該我覺得不好意思才對,但我并沒這種感覺。

他聊起這幾年的過往,告訴我,他不喜歡土木工程專業,但陰差陽錯報了這個專業。我說我也不太擅長自己的專業,但很多時候我們都是如此,不知想去做些什么,也什么都不了解,憑直覺或連直覺都算不上的某種指引,便做出了選擇。

“你喜歡播音主持。我能看出來。”我對他說。

“是。我想過轉專業,但是咱們學校沒這個專業。”他嘆氣道。

“但并不會影響你的喜歡。學著土木工程,也可以喜歡播音主持。”我這樣說,讓他眼前一亮。

“今年暑假,學校組織暑期實習,同學都去工程研究院實習,我還在猶豫……”他的劍眉又皺起,裂紋中間又分出了另一條裂紋,像是憑空從額頭上劈下一道閃電。“我之前找了省電視臺的實習,被派到影視頻道做運營,這幾天他們要我去報到。”

“這種事,跟著內心的聲音做選擇就好了。我向來如此。”雖這樣說,但其實我并不是。

他茫然點頭,隨后話鋒一轉問我對畢業是什么感受。他說明年他也要離校了,想提前做下規劃。我想,他或許是看到了我的狼狽,反倒對自己的未來焦慮起來。看著他眉頭的閃電越來越深,我反倒笑了,心想一個意氣風發的人也會有他自己的苦惱和不解啊……

“我對畢業沒任何感覺。同學、眼熟的人、陌生的人,看著他們拎著行李走了,我才覺得自己在他們心里根本無關緊要,他們對我而言也是。我沒有離別的傷感,即便傷感,也沒處依附,我朋友很少。我可能很早就接受他們會離開。說實話我真沒想太多。”或許我很早就接受無法融入他們的事實,所以才不會有和他們一樣的感受吧,我想。

他不知我有雙向情感障礙這病。我從未和他提及,往后多年,我也未提及,卻從未將這事當成秘密。后來沒多久我們就在新屋同住了一段時間,我想他應該有所察覺。我吃藥時,他從來不問,也不好奇,單從這點來看,他對我很尊重。他早就接受了這樣的我,從不覺得我哪里有不對勁的地方。

住進新屋的當晚,我沒睡著。房間朝南,窗戶沒裝窗簾,能看到月亮。后來我一直沒裝窗簾,因我知道,一旦房間徹底沒了陽光,落下的窗簾就再難拉開了。月亮被掛在五角形的窗子上,旁邊的金星比月亮還要亮。窗子開著,外面沒風,靜得出奇。我打電話給母親,告訴她今天我很累,但是睡不著。她本已睡下,被電話吵醒后,好像比我還精神。我告訴她,我準備再次備考研究生,她稍有些遲疑,雖只是一瞬間,卻很微妙。我在她的嘆息中體會到她心中的五味雜陳。

“既然已經決定,那就這樣吧。今年這么好的就業機會,你還是應屆,工作的事,確定放棄了?”她問我。

“嗯……”我拉長聲音,其實我早已忽略找工作這事。

“好吧。”她又是嘆氣。

我聽到隔壁姑娘躺在床上翻身的微響,便和她說,我困了。掛斷電話前,她說想給我打些錢來。我拒絕了,剩下的錢足夠撐到考試結束。

生活不會為難我們的,只要我們在生活中不覺為難。

相較于經濟情況,她更擔心我的精神狀況。她沒問我有沒有按時吃藥,倒是說了“自己一個人住,要照顧好自己”一類的話。她希望我每天晚上都能打電話給她,不論幾點,只要睡不著,找她聊天就好。聽她這樣講,我倒是有流淚的沖動,但忍住了。這種時候掉眼淚,我會覺得自己脆弱不堪。

關于內心的混亂,我是從來不和她說的。我理解她的擔憂,便告訴她,“不用擔心,150平米的房子被分成了6間房,我和每個房間的人都見過,會相互關照的。”為讓她安心,我這樣說。

我的房間對著洗手間,早晨洗手間中有了躡手躡腳洗漱的動靜,我便也躡手躡腳的醒來。最早洗漱的人是住在我隔壁的姑娘,叫“嘉魚”。“嘉魚”每天都最早洗漱。她房間的對面和左隔壁分別住著一位老奶奶和兩位女生,我住她右隔壁。我的右隔壁住著一對情侶。洗手間隔壁住著與我同專業的女生。

住進新屋后,我很少出門,也很少提起興致看書。這段無疾而終的工作室經歷給我帶來不少挫敗感,我進入到深感陌生又無事可做的狀態。不知這狀態會持續多久,偶爾期待能打起精神,但不可阻止地,我意志消沉、昏昏欲睡,晚間失眠,哪怕睡去也總噩夢不斷。驚醒時除了心跳聲,還能聽見隔壁呼吸,若不是告訴自己隔壁有人,便會以為那么多呼吸聲都是自己的。

每日兩粒度洛西汀腸溶膠囊、一片曲唑酮,雖不愿吃,但這是維持健康的必要用量。有時忘記或懶得吃,不過二、三天,便隱隱頭疼、腹脹,也不知這疼痛來得真實還是虛幻。斷藥會對自身有很大影響,即便深知如此,對服藥這事我還是馬馬虎虎。有時忘了是否服過藥,為過量服用,便干脆不吃,而實際上卻是一粒都沒吃。

抑郁和躁郁時常伴隨周身,往往抑郁偏多。發作時,失落和疲憊會被無限放大,其他感覺像被引力無限吸引,指向悲傷。內心沉積的東西會崩塌。為保持清醒,哪怕自我傷害也在所不惜。躁郁則不同,這種時候往往會感受到很多東西,五感被向上無限放大。亢奮、愉悅,甚至想傷害他人。

我知道,常人都會焦慮,而不同的是,我的焦慮被添加了很多聲音。像很多自己在說話,有些模糊不清,有些十分清晰,這種混亂和置身菜市場的熱鬧場景相似,又略有不同。腦子里的菜市場,聲音很多,但都是自己發出的。這是精神分裂的前兆,我深知。

從前我覺得很多無法解釋的情緒都是莫名而生,但精神心理科的醫生總說人的任何情緒都有出處。對說這種話的人,我總會充滿憤怒,但其實我知道他們說的對,但他們無法解決我的問題,也從來都無能為力。他們不記得我的名字,和我冷漠交流,讓我長期服藥,除此之外便無其他。我對生活的恨意,充分體現在服藥方面,而服藥也只是偶爾的事。

搬進新屋后,我總是頭痛,有時也會心悸,但更多的是失眠。情緒波動很大,有時憤怒,有時悲傷,莫名其妙想哭。不想睡覺,即便睡著,也是一夜噩夢。夢見的東西奇形怪狀,發生的事也混亂不堪。一動不動地躺著,什么都不想做,甚至翻身都不。眼球每動一下,就會被牽扯神經,頭會“嗡”地一下帶著眩暈感將疼痛收縮至眼底。忍無可忍時,我就和母親通電話。有時會和她吵架,大都忘了是什么原因。

后來我什么感覺都沒有了。對自我,對周遭。一切悲傷、失落、迷茫都被抽離。饑餓、疼痛、困怠也同樣被吞噬、被抽空、被下放的無限所吸收,自己也儼然成了一副行尸走肉。

隨時可能崩潰,或早已置身崩潰中。在有這番感受前,身體如回光返照般來了力氣,帶著少有的精神,我出門去洗了澡。花灑沖下水來,我便哭了,好在沒人瞧見,也沒人在意這花灑下的抽噎。灌入鼻口的水讓我窒息,我咳嗽,越咳越用力,一旦如此,流淚便有所緩解。

我在學校澡堂的臺階上站了好久,看天空的游云,看穿過樹葉間隙落地的陽光,看地上自己的影子。我不知自己怎么了,如今的狀況,也許是不知該去做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做導致的。這種狀況不知還要持續多久,好在生活給了我一片解藥。

“亮子”和我通了電話。

“哥,我還是決定去省臺實習,已經簽好實習合同了。我……還沒找好房子,能不能去你那兒借宿幾天?”



二:在新屋

搬入新屋的第二日清晨,“嘉魚”第一次與我打了招呼。一早我聽到隔壁床塌吱呀作響的聲音,猜想她大概是起了。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會對已至的清晨有更多感觸。

前一晚借口要睡,掛斷母親打來的電話后,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印在窗口的月色開始變渾濁,眼前一片朦朧,一股熱流順著眼角流淌。月旁的金星越來越亮,刺眼的感覺如此真實,不一會兒便讓我興奮起來。因難有睡意,我便干脆起身,改起之前寫下的小說來。

攝影工作室運營期間,我每天大概睡不超過3個小時。并非忙碌,而是內心焦忙。晚間多時在失眠,只有清晨,才多少能睡上一會兒。深夜寂靜時,我總愛寫點東西,這種欲望無法遏制,時時想陳述又時時想記錄。故事變成夢境,更甚時,讓人難以區分夢境和現實。

投稿3天后,編輯發來退稿函。我長呼一口氣,沒覺失落,倒是放下了心中的包袱。或許寫書這事可暫時告一段落。那時我忽略了那些失落,未想到這會成為渾噩度日的緣由。若不是后來“亮子”來借宿,我恐怕很難再打起精神。

我是個執念過甚的人,若不是如此,為何會強求一些事?寫書如此,考研如此。或許自己期望過甚,也或許是太過天真。后來我漸漸發現,我對一些人也是如此,總會念念不忘。

新屋的洗手間是干濕分離的布局,外屋是洗手池,里屋是廁所。早晨“嘉魚”在洗手間洗漱,我剛好去小解。路過她身邊時,她回頭看我,向我問好。我默默點頭示意。

她穿一件寬松的淡藍色過臀睡衣,恰到好處地將飽滿的身子擴了進去。睡衣隨她挪步而微微擺動,撩人心弦。下擺露出一雙美腿,肌肉線條明顯,緊實性感。為我讓路時,她的拖鞋發出悅耳的摩擦聲,一步步慢鏡頭般,讓我內心緩慢沉靜下來。

我慢慢路過她身邊。她松散的頭發被隨意扎起,上翹的發梢一擺三搖。她飽滿的印堂,濃密的眉毛,長翹的睫毛和水汪汪的大眼睛都無不讓我覺得她是個活力四射的女孩兒。她淡藍色胸罩的輪廓若隱若現,側身時,因睡衣略薄而不經意透出橙色內褲的輪廓。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瞳孔縮緊的瞬間,她的身形在我腦海留下了深刻的殘影。

她聲音好聽,像極了清晨的鳥鳴。雖她說話時難掩羞澀,但能讓人看出她是個開朗善談的女孩。在我從廁所出來后,她主動和我聊了一會兒。我了解到她是人文學院的畢業生,正備考國家法律職業資格考試。

她問我會不會修洗手池的下水管,我搖搖頭。她看著洗手池里緩慢下滲的水,也搖搖頭。洗手池中的水因下滲而形成一個小漩渦,但漩渦存在不過3秒,便消失了,留下一盆死水。

她一籌莫展的皺起眉。方才我覺得她好看,而此刻,我的心多少平靜了些。或許一個轉身后,我心中的漩渦也一并消失了。我告訴她,晚時我試著修修看。她拋來一個溫文爾雅的微笑算做回應。回屋后,我一頭倒下,昏昏沉沉、半夢半醒的睡了個對時。

晚間我還算清醒,但不愿動彈,所以沒修下水管。聽到她回來的聲響,我想起身和她打個招呼,但沒動身。她很禮貌,為盡力不打擾他人,從進門起就小心翼翼,在自己房間里也是。洗漱時,她把水開得很小,刷牙的聲音有力又清脆,節奏適中。我想象她躡手躡腳的樣子,越是如此,便越是在意修下水管的事。

昏沉了些時日,我狀態多少好了些。剛好“亮子”打電話告訴我,他想來新屋借宿。我很是欣喜,為此也盡快收拾了房間,修了洗手池的下水管。清理掉下水管的堵塞物后,我起身看到鏡子中狼狽的自己,傻笑半天。這份輕松實在久違。如此看來,一件小事便可將人拉回生活,我也好像終于能笑出來了。

她晚上回來時,發現下水管已修好,便敲了我的房門,和我聊了幾句。

“別客氣,完全沒必要這么客氣。”我不好意思的看著她笑道。

她明亮的雙眸透著感激,似乎也摻雜了些遲疑和游離。片刻我才明白,那是羞澀與歉疚。她告訴我,之前洗菜時,她不小心把生姜片沖了下去,下水管便堵了,怕是給其他鄰居添了麻煩。她試著修過很多次,但一直沒修好。

“這回不用擔心了,問題解決了。”我說。

后來我與她回憶初識的那段過往,她說那時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便總想叫我“水管哥”。但她沒這樣叫過我,因那時我告訴她,我不喜歡這個外號。

“亮子”入住后,便常提起隔壁的“嘉魚”長相好看。“她和你同屆,之前在儀仗隊做標兵。人文學院。學習好,沒男朋友。”他瞇眼笑道。

“你怎么知道這么多?”我問他。

他倒是憨憨一笑:“我問她的。”

我和他時常深夜飲酒,聊些亂起八糟的話題。在酒精作用下,我的睡眠情況改善些許。他開始實習后,我便也試著全身心投入到考研復習中,起初我總在房間里看書,但很難集中精力。相較于去圖書館的“嘉魚”,我的狀態要差上好多。

和她聊天時,她告訴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你不如跟我去圖書館試試看。”

“你不會介意么?”我問。

她愣了一下,似是略有遲疑,但好在還是痛快回復了我:“圖書館是公共資源,你想去的話,不用和我請示。哈哈哈哈!”她大笑著,似是為化解片刻遲疑所帶來的尷尬,但看我認真的樣子,她笑聲漸息。

“我平時會在圖書館三樓。”她緩緩低頭,轉身回了房間,邊走邊小聲說。

“好。”她關門那一剎那,我說道。我不太確定她是否聽到了。關門聲吞去了我的回話。“亮子”倒是看到這一幕,隨即對我笑了笑。后來我去到圖書館三樓,“嘉魚”告訴我,“亮子”把飯卡借給了她。

“你兄弟真夠意思!”她笑著拍拍我的肩膀,像在對我表達感謝般。

“雖然我條件有限管不了你的飯,但我可以管你刷卡!”她笑道。

“感謝少俠!”我抱拳道。

“不客氣,為人民服務!”她笑容和清晨的陽光一樣燦爛又刺眼。那時我才明白自己不敢直視她的原因,因我根本沒勇氣面對這樣耀眼的人,那樣溫暖甚至灼熱,足以融化我。

她把錢充到飯卡里,飯后我付給她我的那份現金。給她現金時,她常逗我開心:“謝謝大爺打賞。”引得我和她笑聲陣陣。

那年夏天異常炎熱,我和她常去圖書館三樓的平臺消暑、聊天。我逐漸對她有了好奇,我問她為什么會叫“嘉魚”這個名字,她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懂。”我笑道。

“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懂。”她笑道。“叫什么名字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叫著開心就好。”



三:在圖書館

“亮子”吸煙,與我同住時,為不影響我,他多數時都極力克制。關于他吸煙的事,我常納悶為什么人會對這種東西上癮,后來我才明白,或許這東西并不難戒,只是人心需要依附某物。多年后,我開始“北漂”,也常吸煙,和他當初一樣。

“嘉魚”發現“亮子”吸煙后,便用可樂瓶給他做了一個煙灰缸,擺在廁所馬桶右側的儲物架上。看她把煙灰缸拿去廁所,我們相視而笑。

“你真夠意思!”我對她說。

她揚起臉,瞪著圓滾滾的大眼睛,問我:“咦?你也抽煙?”

“不不不”,我解釋道,“替我兄弟謝謝你。”

她笑聲婉轉。隨即給馬桶換上了新的馬桶墊,又走回房間,拿上一本書折回,小心翼翼關上門。她從廁所出來后,我問她:“上廁所還要看書?”

“是呀,這樣更有味道。”她逗笑道。那本書她沒拿出來,直到她退租前,書還一直放在廁所的儲物架上。后來我上廁所時也常看,書名叫《不散的筵席》。

“亮子”洗漱時看到了廁所里的煙灰缸。“一天的好心情就這樣從廁所開始了!”臨出門前,我見他一臉諂笑向“嘉魚”道了謝。“嘉魚”那時臉都紅了。

他出門前不忘提醒我:“別忘了約會地點,圖書館三樓西窗的座位!”

“你他媽偷聽我倆說話!”我笑罵。

他甩門而去,帶走一路的笑聲……

那天過后沒多久,“亮子”便草草搬離了新屋。他故意在我不在新屋時搬走,隨后才給我發了短信。雖有些突然,但我知道,他不好意思與我當面道別。我和他的室友生活,在他告別時發來的那句“考研加油”后便結束了。此后多年,他相繼“北漂”又回“冰城”做起書院。當然,這都是與他時隔多年后再見,我才了解到的事。那之前我并未想到與他再見會相隔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時間里,我時常想起與他深夜借酒消暑的那段曾經……

“嘉魚”問起“亮子”時,“亮子”已離開了一周愈久。

“這幾天不見他,還挺不習慣的。能一起開玩笑、聊聊天的人又少了一個。”她甩了甩劉海兒,嘆氣道。

是啊,畢竟我們都依賴他人的陪伴。我想。

“你這話說得,像這個人‘沒了’一樣。”我逗笑道。

她未作回應。

“你怎么了?”我看她情緒有些不對,便問道。

她低下頭,抬手摘掉眼鏡,揉了揉眼睛,卻揉出幾滴淚。我一時錯愕,不知該說什么好。有時沉默才能給出足夠的空間撫慰人心。我靜靜看著她,看她極力呼出幾口氣。她的劉海微微顫抖,現在看來多少是平靜了些許。

她借口來了例假,情緒不穩定,自顧自說了些自我安慰的話,算是為自己開脫。“之前堅持跑步,肚子就不會痛,前幾天不愿動彈,血液循環不暢,肚子就疼,心情也不好。”

她的皮膚多少有些黯淡,不知是不是她正躲在蔭涼處的緣故。這幾天我確實發現她身上的香味兒更濃了。她這般解釋倒也說得通,但若不是前天晚上我偶然聽到她接的那通電話,我恐怕不會覺得她在找借口。

她要我陪她走走,于是我們便去到圖書館的平臺吹風。看她若有所思的樣子,我還是什么都沒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悲傷也似乎總會在獨處時翻涌,若不在心上戳個口子,去釋放、去傾訴,便很難再找回自我與外界的平衡。我不確定她是否會傾訴這突如其來的悲傷,但好在她說了,而我也算是個有心的聽眾。

“他叫王非,是非的非。”她擦了擦眼淚說:“分手并不是因為不喜歡了,只是我覺得不該再去喜歡他了。”

那晚的電話,便是他打來的。他是她的學長,他們在儀仗隊相識。交往一年后,他接觸了賭博,起初只是打撲克賭點小錢。他聰明,常贏錢。后來他打麻將、玩賭幣機,也常去私設的賭場,輸了錢,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因他沉迷賭博,她曾多次勸他戒賭,他每次都答應,但還是照舊去賭博。

“多少次覺得他無可救藥,但還是舍不得分手。”她說。“那時他父母也知道他賭博,聯系不到他的時候就會給我打電話,我總是去他常去賭的地方把他揪出來。”

“后來他輸了十幾萬。他和所有人借錢,包括我。我以為他會把錢還上,就此收手,但他借來錢便去賭,總以為自己能翻盤。后來倒是贏回來不少,也算他運氣好,但還是欠了4萬多賭債。最后他爸爸來學校給他還債,拿了厚厚一摞現金在教室里等著。陸續有人來,他就告訴他爸爸,欠這個人多少錢,欠那個人多少錢。還完一個人的錢,他爸就抽他一個嘴巴,毫不避諱其他人。”

債還清后,他又借錢賭過幾次。她見他不悔改,便和他分了手。分手帶給他的教訓,便是浪子回頭。他戒了賭,準備考研。因賭博的事,他家里的親戚都歧視他,覺得他不可救藥,他因此暗下決心要爭口氣,后來他真的考上了研究生。讀研時,他對她念念不忘,多次求復合,但她始終未答應。

“他告訴我,他已經改過自新了。但我告訴他,一切都早已結束了,我們也再沒法回到從前了。”她看向不遠處的花壇,盯著草叢里正嬉戲的小貓出神。“我們都有各自的人生,從說再見那時起,就已經結束了。那天,我告訴他不要再聯系我了。我們都各自向前走,別回頭。”

花壇的草叢中,母貓捉來一只大蟲子,放在小貓面前。小貓怯生生的試探碰觸,又躲閃一旁。蟬鳴不絕,母貓在一旁看著小貓,我看著她,她笑著流下淚來。

“后來我才明白,我們的時間很短的,但人生的路很長的。把心交給別人的話,便可能走不長。我確實渴望陪伴,但我希望遇到一個獨立的人。現在對這事我已經沒有期待了。我發現,我所能擁有的都只是自己能給自己的……”她擦干眼淚,捂著臉深呼吸,抽噎片刻又猛地抬頭,恢復平日精神抖擻的樣子。

她轉頭向我:“所以不要有太多期待,生活是慘淡的,而且不完美。但好在,你擁有你自己,你可以去熱愛,也可以隨時隨地開心起來。”她褐色寶石般的眼睛漸漸放起光來。

多年后,我偶爾會想起花壇處嬉戲的小貓,她動人的發梢和淚眼晶瑩的樣子……那些場景都和她的笑容一樣,在我記憶里閃光了很多年。

這年夏天,學校的圖書館成了避暑勝地。偶爾有陌生的老大爺拎著一壺茶水在自習區不遠的長椅上看報紙。她盯看著老大爺發呆,像是盛夏的一株彗星月季,在西窗的角落安靜盛放。西窗吹進的風輕撫她的發梢,也帶著桌面的樹葉轉了兩圈半。她坐定的身子微微一顫。我兀自呆立靜靜觀賞她的樣子,又猛地醒神,提起步子,走到她身邊。

“看你站在門口盯著我這邊一動不動,在想什么呢?”她轉而向我,邊活動頸椎邊問我道。

“偷看你呢。”我直言不諱。

她笑了笑,不在意的回了句:“謝謝你偷看我啊!”

我本想坐在她旁邊的位子,為離她近些,但她說旁邊剛剛有人坐,像是占了座。于是我便坐在她的斜對面。我好奇問她:“平時一直沒人坐這邊,我們是有了新伙伴兒么?”

“不知道。”她低頭。

“是男生還是女生?”我問。

“男生。”她沒看我,說道。

我一直等著那個男生出現,但她旁邊的座位一直沒人坐。再問起她時,她只是隨口回應:“可能搬到別處去了吧”。

她多少還是想和我保持距離的。想必她已發覺,我看她時,眼神里摻雜了別樣的東西。單是這一點,便足以令我意亂神迷。從她哭過后,我們照舊在圖書館看書,但以往的親近悄然而逝。她已沉下心來看書,對其他事無暇顧及,而我身上似是有些東西發了酵或變了質。我搜尋本不同頻的信號,越是尋不到,便覺得沒了依附,越是焦慮不安。

這種浮躁逐漸顯現,她也漸漸察覺。她常說感覺我不對勁,問我怎么了。我卻只是搖頭。這番樣子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也加深了我的難言之隱。

“看你前陣子狀態不錯啊,這幾天進入疲勞期了?”清晨,她在洗手池旁叼著牙刷問正走向廁所的我。她穿睡衣時總有種說不出的迷人,哪怕頭發隨意扎起,嘴角正流著牙膏泡沫,卻仍在毛躁中顯出一副讓人忍俊不禁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沒法集中注意力了。”我面露無奈道。

“感覺你沒休息好啊。”她轉頭又看了看我,然后繼續對著鏡子刷牙。

“昨晚一夜沒睡。”我說。

“失眠了?”她問。

“就是不困……”我說。

“那你這一個晚上都在干嘛?”她問。

“改小說。”我說。

牙刷在她手中猛地停下,她側身看我,臉上認真的模樣讓我一愣。她嘴角的泡沫輕輕炸開,消失在空氣中……

“想看看你寫的東西。”她轉身漱口,隨即收拾好洗漱用品,在我身旁掠過。

和她聊起寫作的事,倒是多少引起了她的注意。到圖書館后,我把寫的小說拿給她看。

“高度運轉的CPU需要良好的散熱。”她把頭發扎起,露出飽滿的額頭,開始聚精會神看小說。“‘有時內心明明很寂寞,表露出的卻是詞不達意的喧囂。世事紛繁,人生如戲,悲觀的人笑得更大聲……’你這寫得太消極了。平時覺得你還挺樂觀的,沒想到你還有這一面。”她笑道。

“我知道你為什么最近不在狀態了。你被自己的悲觀帶進了悲觀里。所以你才不學習!”她說。

她告訴我,一個人同時做太多事便會什么都做不好。寫小說就不要想考研的事,不如徹底放松下來,沒日沒夜寫個夠,過癮之前不做其他。“關鍵是要明白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她說。

我回新屋寫了三天小說,過了癮,便又來圖書館找她。“我可能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說這話時,我心里多少有了些落空感,但還是強顏歡笑,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這副樣子,在她面前卻像極了她刷牙時掛在嘴角的泡沫,只要輕輕一撇嘴,便被空氣戳破,又消弭在空氣中。

“所以你才什么事都惦記,覺得什么事都很重要,什么事都放不下。這樣很累的。”她皺起眉。“對你而言,復習考研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啊!”她笑看我,眉頭舒展得像是星空中四散的云。

“等你考上研究生,再繼續寫小說吧。如果有機會的話,也寫寫我吧。”她上揚的嘴角似是把整個夏天的陽光都勾走了。

我點頭,答應她,要把她寫進我的故事里。

“謝謝你,我的榮幸。”她說。

晚上我們同行回新屋。她一如往常和我開著玩笑。我還是會偶爾笑笑,即便那笑容若有所思。上樓前,樓道的聲控燈沒亮,她回頭說道:“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我茫然點頭,看不清她不知所云的模樣,卻猜想她靈動的雙眸正閃著明亮的光,掛在臉上的笑容可能只有一剎那,卻流露出真誠的愉悅。

她轉頭對著樓道大喊:“要有光!”

整棟樓的聲控燈隨即全亮。我哈哈大笑,果然在這一刻,她也點亮了我。

她一路數著臺階向上走,我跟在她身后。我發現她在上樓時都會小聲數著臺階。她告訴我,新屋每層26階。我盯著她的步子,心想她本質是如此純真,專注且時時心中有數。

“大洪水劫后,天上出現了第一道彩虹,上帝走過來說:‘我把彩虹放在云中,可作我與大地立約的記號,我使云彩遮蓋大地時,必有虹現在云中,我便紀念我與你們和各樣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約;水就不再泛濫,不再毀壞一切有血肉的活物了’,上帝以彩虹與地上的人們定下約定,不再用大洪水毀滅大地。”我一路伴著她數臺階的聲音,吟誦道。

“這一段我也看過。”她說。

“你有這方面的信仰么?”我問她。

“可能還沒有。我現在的信仰是‘刑事正義’。”她說。

“我以為你會信仰自然屬性的東西,比如陽光、彩虹什么的。”我笑道。

她回頭盯著我,摸索著開門,冷著臉道:“你知道么,天黑的時候開門一定不要向后看。”她像是在講鬼故事,整個人也變得神經兮兮。“因為……這樣會看不到……門的鑰匙孔……”鬼故事吊詭轉折。她說完這話,把自己也逗笑了。

“我信仰彩虹。”進門前,她回頭對我俏皮眨眼道。

那晚我睡得安穩。在夢中,我都想變成她。若真能像她,往后必定會少很多煩惱,我想。而往后的日子,我大都早她出門,但有時還會和她一起吃早飯。我開始刻意和她保持距離,因我深知,不能對她太過依賴。我按時服藥,服過后,便記在本上,以免忘記或是重服。

那年“國家法律職業資格考試”過后,我知道她要離開了,便告訴她,我喜歡她。她說這是我第一次叫出她的全名。而她也只是回應了這一句話,再沒其他。我便覺得,說這話的時機或許太晚了。再回溯那段過往時,我又覺得時機恰到好處。因從那以后,我再沒能和她見面。若是那時不告訴她,恐怕便再沒了機會。而她那句回應,較于肯定或否定的回答,來得要更美好。正因如此,往后多年,我才擁有無限的空間回憶她。

她考完試后,沒幾日便退租了。她離開后,我繼續一個人的生活。年關一過,成績陸續公布,我落榜了,她也沒通過“法考”。我們又各自默默努力了一年。期間我們很少聯系,也沒再見面。

多年過去,我們再沒見過面。



四:在多年后

儀式感對人而言,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本質。從前我總覺得告別的儀式很多,一場酒宴、一次痛哭、一句再見都是往后再次相逢的伏筆,但后來我才發現,其實很多告別都默不作聲,即便時空不交錯,人未隔山海,卻也難在重逢。

和“亮子”再見面時,已是4年后的盛夏。那時我正讀研二,他“北漂”歸來。他還是曾經那般精瘦、干練的樣子。古銅黝黑的皮膚,溫文爾雅的舉止,儒生儒氣。時間像在他身上停滯,他一點未變。

“攝影工作室還繼續做著呢?”他靈動又厚重的播音嗓一開腔,便給我帶回了那年夏天。

我搖搖頭。碩士入學時,我便將那些漂亮衣裳,還有布滿灰塵的學士服,全部捐給了學校,連同一段美好的回憶,也都捐給了歲月。

我和他飲酒至深夜,談起他“北漂”的過往。他畢業后便做了新媒體編輯,堅持了兩年半,不想再“漂”下去,便回了“冰城”。“再這樣下去,人生真的會像浮萍一樣。”他這話里藏了多少苦悶和無奈,我無法感同身受,只能試著理解一二。如今他已沿承家傳的書法,和家人共同經營起書院來。他教硬筆書法,兼顧國學課程。書院小有所成,他已買了房、車,我稱贊他經營有方,而他卻擺擺手,一副乏善可陳的模樣。

“車、房在手,整天忙碌,反倒更空虛。若無歸屬感,處處是漂泊。”他狂飲一杯酒,轉頭看向別處。“現在的自己,不像上學的時候。那時做事沒一件是為自己,卻很充實。”

“人都是在付出中感受充實。”我笑道。

“這話一點沒錯。我比從前更迷茫。因為對很多事,都沒付出愛啊!”他苦笑道。“女朋友和我分手以后,一時間我什么目標都沒有了。不知道自己在迷茫什么,現在我不懂的,也正是形容不出來的那部分。但我覺得痛苦,是愛無能的那種痛苦。”

“我曾經想娶她,剛談戀愛的時候,就有這想法。我們在大二開始談戀愛,畢業以后,我去‘北漂’,她回了‘桂海’。她爸媽在‘桂海’做生意,據說生意做得不錯,剛好她學會計,就幫家里打理些事情。她原本想和我‘北漂’的,我和她約定會常去看她。她和我約定,各自努力,日后相見。”

“畢業后的第一個新年,她讓我去‘桂海’一起過年。那時我年假不多,在東北老家陪父母,沒能去看她。她說她父母的公司接了政府的保密工程項目,要我來她父母的公司發展。轉年五一假期,我去‘桂海’看她。那時我存款不多,買了些見面禮,又和同事借了些錢,一路坐了30多個小時的硬座去她那里。那個陌生的地方,空氣里都是海咸味,街面人頭攢動,炎熱、潮濕、嘈雜、混亂,人們說著各地的方言,唯獨沒人說普通話。她和家人來車站接我,唯獨沒見她爸媽。”他憨厚的笑了,潔白的牙齒十分奪目,但咧起的嘴角多少有些呼之欲出的苦澀。

“她家人待我親切,但我覺得親切過頭了。有種違和感,但說不出是哪里不對勁。晚間,她叔叔好酒好菜招待我,一同吃飯的有很多人,聊的話題云里霧里、高屋建瓴。他們常說方言,我多半聽不懂。飯后,我本想找個賓館休息,但她叔叔讓我同他們一起住公司的宿舍。他們的公司在一個獨棟的三層小樓里,有些破舊,看上去更像民居。宿舍在三樓,我在一個四人間住下,房間里其他三人看上去和我年紀相仿。安頓好后,她挽著我,帶我去開項目會,讓我旁聽。我沒多想,就去了。”

“200多張陌生的面孔,擠在一個不大的會議室里。那里很臭,煙味兒、霉味兒、汗味兒混在一起。開會前,他們唱‘愛拼才會贏’,然后鼓掌、歡呼、簇擁她叔叔上臺演講。她叔叔講成功學,還特地介紹了我。那時所有人齊刷刷回頭盯著我看,她也面無表情的看著我,我覺得很尷尬。”

“‘1040陽光工程’,他們一幫人就是在做這個事。她告訴我,‘陽光工程’是國家‘北部灣戰略’‘振興老東北工業基地戰略’的隱秘規劃,是政府暗中支持的項目,很多細節是最高機密,整個工程是通過‘資本運作’進行的。第二天,我基本了解他們是怎么運作的了。入伙時每人交6萬9千8百元入會,購買21份入伙份額。第二個月返還1萬9千元,作為第一筆合伙收入。往后要發展3個下線,下線再分別發展下線,發展到29人,晉升董事合伙人,每月領固定底薪,直到分成總數達到1040萬元退伙兒。”

“我告訴她,這是傳銷,讓她趕緊清醒過來。她卻告訴我,這不是傳銷。她拿來偽造的國務院紅頭文件,我上網查了后,告訴她這文件是假的。她不信,告訴我,為不引起國際輿論關注,避免西方國家的監控,整個工程都被政府包裝過了,明面打擊,實際上是暗地支持的。工程資金全部用于北部灣建設,為的是帶動北部灣經濟發展,實現中國經濟增長第四極。所有的分紅,都是工程盈利后分配給個人的,不用繳納個人所得稅。”

“她每天都拉著我考察項目,實際上就是給我洗腦。他們自編了《中國特色北部灣資本運作》和《法制下的資本運作》兩本教材,每天培訓,講得頭頭是道。她告訴我,某領導人在傳銷商座談上表示,對正當經營的傳銷企業‘允許存在,限制發展,嚴格管理,低調宣傳’,還提出‘五級三階制的銷售模式,不是傳銷,但要低調發展,地方政府要保護’。我差點被洗腦,虛擬經濟、資本運作一類的東西聽了一大堆,越想越離譜!”

“她帶我在‘桂海’游蕩了幾晚,說是要讓我親身體會這里的財富未來。我只看到混亂的街景和迷失的人。夜市書攤上遍布‘資本運作’各類期刊和小冊子。我拿出手機查關于這個工程的媒體報道,告訴她這工程是假的。她說媒體這種打擊傳銷的行動是‘國家調控,假裝打擊,嚇跑膽小的,保護更大的團隊’。和她逛過夜市后,她要我把手機上交,怕有人通過基站竊聽。我沒同意,后來她把手機偷過去了,說是等我陪她考察完項目就還給我。她讓我加入他們,我說我要走了,也要她和我一起走。我可以養她。她問到我怎樣規劃未來,我說我不知道。她告訴我,如果真的愛她,就來‘桂海’,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

“她覺得我是有潛力的人,但說我畏手畏腳、缺少勇氣。但我還是要走,我打包行李的當晚,她告訴我如果我肯留下來,晚上她便去旅館開好房間等著我。我拒絕了。她和我吵架,引起了其他人注意,當晚他們把我看得更緊。我去到她的房間哄她,騙她說我準備留下來。把她哄好后,我和室友聊天,他們都來自東北,和我交流起來倒是共同話題很多,我表態說自己要加入,他們似乎信了。”

“我徹底絕望了,我覺得我沒辦法讓她醒悟。我們的感情也在傳銷中消耗殆盡了。再陪她待下去,我也會被徹底洗腦。她讓我來找她,只是為了拉我入伙,她家人把我當成潛在下線。我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半夜我去上廁所,他們有人陪我去,明顯是為看著我。上完廁所,我說我的學習手冊忘在二樓的會議室,他們沒多想,便讓我去拿。我從二樓會議室跳到空調外機上,又踩著一樓的防盜窗爬下去。那晚我一路狂奔,碰見一輛面包車,求司機給我送到了派出所。報警后,警察并沒馬上和我去把她救出來,他們說那窩點里人太多了,值班的幾個人去了肯定打草驚蛇。我被送到救助站,救助站的人聯系了我爸媽。我沒有行李、手機,就這樣一路坐火車回了家。爸媽問我發生了什么,我撒謊說行李丟了,才報了警。我很慶幸他們沒多問,否則我真不知怎么解釋這委屈。在家待了幾天后,我便回去上班了。路上,想起那些天的經歷,像是一場夢。我哭了一路。”

他說,即便這么長時間過去,他還是常想起女朋友當初著魔的樣子,似乎也總能聞到那里咸咸的空氣,眼前浮現烈日下人潮如鯽的鬧市區和蝗蟲群般的摩托車、三輪車。

復工后,他給“桂海”警方打去電話。警察直言當地有很多這類傳銷組織,很難一網打盡,具體的調查進展,也不便透露。警方勸他保持警惕,不要再同傳銷組織接觸了。他想救她出來,便找了律師。律師坦言,救她一人還有可能,救她全家難于登天。律師拿出之前的案例給他看,類似的案件,救一人收費8萬,如今至少收費15萬。這種全家入局的傳銷,律師也無能為力。律師勸他,不要為情所困,事已至此,不如放下。

他給她打去電話。她說他背叛了她,她家人要抓他回來。她威脅他,如果他把‘陽光工程’泄露出去,就會有生命危險。他苦心勸她不要再被洗腦了,但她不聽。她說,他就這樣一走了之,他們便徹底結束了。

“她質問我:‘政府支持的項目能是假的嘛?!你就是個自以為是的傻子!’我告訴自己放棄她,但可能我做不到。她過生日時,我發短信祝她生日快樂,還不忘勸她從傳銷窩點趕緊抽身。她給我發了長長的短信,說我太自以為是,太自作聰明。‘難道幾十萬人一起做的項目,這么多人都傻么?我爸媽看重你,讓我叫你過來,我對你一片真心,誰知道你這么不識抬舉!’她生日那天,我哭了一夜。我找了同城快遞給她送花和蛋糕,快遞小哥給她送貨時,她不開門。她們收快遞從來不開門,也從來不接快遞。”

他用500塊錢買了那快遞小哥的電話卡和微信號。他做了很多鋪墊,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接觸她、規勸她。他聯系她的同學、室友、閨蜜,讓那些人一起幫忙勸她醒悟,但都無濟于事。后來誰去勸她,她便和誰徹底斷聯。

“哥,你可以想象,我當時有多無奈!為了感情,為了她,我付出了所有。我家人知道這事后,也常罵我執迷不悟。現在想想,我覺得自己無能,也沒了愛的勇氣了。我連救她都做不到,而現在,自己又逃回了曾經的地方。”他還是時常想她。因潮濕而發霉的記憶里,與她一同被想起的,還有海風的咸味,擁擠的人群,遍布腥味遺憾和時時的痛苦。

“很多時候,人不是不知自己渴望什么,而是自然而然地,就那么放棄了。我還能為她做些什么呢?也許人生就是這樣吧。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然后接受生活的事與愿違。”說到動情處,這個外表儒氣,面容棱角分明的硬漢留下淚來。我靜靜看著他,沒說安慰的話,也不知該說什么。我和他一度無言舉杯,直到他重新振作,向我問起“嘉魚”。

“哥和她還有聯系么?”他問。

“偶爾聯系,但沒再見過。”我說。

我告訴他,“嘉魚”作了律師,也“北漂”去了。

“我在的時候,她應該也在。”他眼淚已干涸,只有眼圈還紅著。提起“嘉魚”,他倒是看起來輕松不少。

“是,剛好時間重合,你們也在同一座城市。”我笑道。

“世界就是這么大,同在一座城市,從沒遇見過。”他笑了。

“是哈。”我點頭咧嘴一笑。

“哥后來真的沒再見過她嘛?”他問。

“沒有。”我說。

“真遺憾。”他無奈笑道。

“關于遺憾的事兒,我們經歷得還少么?”我問他。

他愣住,隨即看我。我們一同哈哈大笑。

“哥,擁抱一下吧!不知下次什么時候能再見面。”臨別時,他對我說。上次分別太倉促,我們誰都沒想到會相隔那么久才再見面。我和他擁抱了一下。他精瘦的身軀,竟那么有力。往后多年,我會時時想起和他的那次分別,也時常遺憾和他擁抱時沒能更用力些。

擁抱過后,他便走了。我目送路燈下他的背影,看那背影沿著街道一路走遠。他一直沒回頭。每次告別,我走過幾步都會回頭望望。目送他人時,也總會期待那人回頭看看我,但好像從來沒人回過頭。

“人不辭路,虎不辭山。”我告訴自己,那些人只是去到他們該去的地方。

自此5年過去,我和他至今未見。碩士畢業后,我開始“北漂”。我不知自己為何會“北漂”,或許冥冥中早已接受命運的暗示,“亮子”曾“北漂”,“嘉魚”也“北漂”,我曾對他們都有過依賴,所以在不知如何抉擇時,往往傾向于靠近他們。而自我的矛盾也正在于此,越是想靠近,便越想保持清醒,越想保持清醒,便越會刻意疏遠……

人可真是奇怪,總被他人影響,也無時無刻不在他人的影響中。正因如此,每段經歷,都源于自己和他人的共同選擇,就算走上某條路并非自愿,某些決定是不得已做出的,一切也都盡數成了人們共同的選擇和經歷,也是我生命一部分。

這種不置可否的混亂中,我是如此清醒的感受、體會著這種混亂。在這樣矛盾的世界里,我的一段旅行竟是為尋他人生活的痕跡。路過她路過的風景,見識她的見識,一切都為探尋生命中的某種情結,不曾知曉這段旅行的意義,唯有隱隱的追尋引領我前行。

我已在這座城市游蕩了兩年半,我時常幻想轉身便與她偶遇。我轉身,沒見到任何熟悉的面孔。直到現在,我都再沒能遇見她。我知道,以后也不會了。

我記得她從新屋搬走時,我問她有沒有什么愿望。她說她希望通過“法考”,盡早成一名律師。

“你呢?”她明媚的雙眸時時把光打進我的靈魂。“你有什么愿望?盡早考上研究生?”她問的時候,便似乎給了我答案,但我搖頭。

我想了想。“讓我抱一下。”我對她說。

她有些錯愕,隨即會心一笑,撲到我懷里,用力擁抱了我。這樣的力度讓我一下不知該如何回應。我雙臂環繞著她,撫上她的背,輕輕拍了拍,像是給自己加油打氣一樣。她和我便是這樣告別的。

她轉身以后,我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好久好久。

她沒再回頭。

新屋廁所馬桶旁的儲物架上再不見那本《不散的筵席》,我曾很想再讀一遍,但轉念一想,也許有天再看到那本書,我恐怕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再讀的吧……

“嘉魚”后來成了業界有名的律師。她的孩子一歲多時,她分享了孩子的照片。我發覺時間過得好快,自己也冥冥中錯過了好多,這其中何止是回憶。

在政務中心的司法局辦事大廳領取“國家法律資格考試證書”后,我獨自坐在地鐵站的入口,點燃一根煙放空了一會兒。我猛地想起曾和“嘉魚”在圖書館自習的日子。我不知自己為何會參加“法考”,但我想,更多的契機或是源于曾陪伴我的人,所以我便想試著體會她的感受。很多時候,我還是活在自己的投射里。那些人已如散落人間的漫天星辰,或如流星劃過天際,留下驚鴻一瞬,或如恒星璀璨,閃耀著永恒的光茫。而“嘉魚”,則像極了我入住新屋那夜,月旁的金星。隨我的記憶愈發朦朧,她變得愈發光亮。

對一個人有了說不出的感覺時,腦海就會牽掛曾出現在那人身邊的影子。我在這記憶中的陰暗部分拾撿那人存在過的痕跡,一幕幕,一個個場景……路過的街道,留下的腳印和桌面上等風吹來的樹葉。我把這一切都寫進江景里,卻又不知如何執筆寫下分離,如同回首時解不出那個擁抱和那段曾經。

人間的關系終究是寡淡的,即便一起玩樂的曾經是多么美好,而人總有一天會猛地發現,彼此已失聯很久。一切自然發生,并不是彼此距離突然變遠,而是彼此都在不同的路上各自成長、停留。有過交集,然后又各自分別。

散落過往的關系如同星辰大海中的遺珠,你不刻意尋找,不刻意逢迎,他們便也不會再來找你了……所以我明白,后來的某些時候我不再被他人需要,而這也是自然發生的事。

但,終究大伙兒還是對得起最初的萍水相逢,只不過我心持的細膩與敏感,他人不一定會有……而某天你會想起我,又想起我的好或壞或別的什么,那時請不要再糾結于過去的相逢,也別懷舊,因為我已經走了很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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