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夜晚

十六歲的時候,她男友也愛抽煙。和她一樣,他也是特長生。他學美術,每周都要去一個年邁的大學教授家里練畫。她曾經問過他抽煙的原因。

她還記得江邊的風很大,他們坐在堤岸上,草透過裙子扎得她有些不舒服。他把煙舉到嘴邊,并沒有吸,而是吹亮煙頭上的火星,若有所思地看著:

“抽煙嘛……比喝酒要好很多啊。喝酒,要從嘴里進去,等著酒在胃里面折騰。再經過腸子,轉啊轉啊。人就慢慢變得暈乎乎的。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結束。抽煙呢,簡單得很。煙從嘴到肺,一秒鐘,然后就噴出來,干凈利落。”他說罷,吸了一口煙,拿開煙嘴,讓煙氣在肺里停留了兩秒鐘,然后再深深地吐出來。

仔細想想,其實她有些記不清他的具體動作。這個場景沒有隨著其他往事一起變的模糊,但卻又因此顯得不那么真實。她不確定所回憶起來的一切有沒有經過她的重新編排。但是,這些動作里最清楚的,如同電影慢動作一樣,是他轉過頭來看著她,一本正經地說:

“而且……抽煙不會像喝酒一樣一會兒就想上廁所。這樣我就可以老陪著你了啊……”

他說完哈哈大笑,她也跟著笑。雖然她沒聽懂話里的邏輯關系——本來就是胡言亂語,但她就是想笑。不是因為最后那句奇怪的情話,也不是因為他說話時的動作。她就是因為想笑才笑。

從河邊回來,她躺在床上,腦海里浮現出的是他說這段話時候的江風和江面上那星星點點的閃光。她情不自禁地又笑,很開心。她發現自己停不下來,只好把頭埋在枕頭里,不讓自己笑的聲音太大。


“那……再后來呢?”

我問陳毅,但是他沒有馬上說話。站在黑夜里,只剩他手中的煙頭兀自閃爍著暗紅的光,一呼一吸。我們就這么站著。

“再后來……再后來,她去了重慶,他男朋友去杭州學美術,他們異地戀了一段時間。”

“不,我是說后來呢,她把頭埋在枕頭里之后。”

陳毅這才抬起頭看了看我。這也是我第一次和他這樣對視,直直地望著。他的眼里有些詫異,又似乎很篤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料定了我要這么問。

然后他又撇過眼。

“再后來……”


她笑了大概半分鐘的時間,然后,就像莫名的開始一樣,莫名地停了下來。她過了好久才從枕頭里抬起頭。窗外的車流開始平息,這座小城終于等到喘息的時間。路燈已經熄了一半,只剩下街對面的兀自亮著。一個環衛工人在遠處揮舞著掃帚。

她突然有點想再偷偷溜出去。從小到大,她還沒有見過這座城市在凌晨三點時候的狀態。這座城市的身體已經睡去,她已處在城市靈魂的內在之中,這時候做什么都不會有人發現。

她躡手躡腳地打開了門,從樓下取了自行車,假裝無視小區保安的眼光。

路邊所有的店鋪都關著門。有幾家還亮著招牌,反而顯得有些凄涼。一只野狗在人行道上快步趕著路。她開始往江邊騎車。街上沒有車,環衛工人清掃的聲音在街上回蕩著。她騎到之前和男友躺下的草坪,沒有停下,繼續沿著江邊向下騎。

她想到大城市去。她去過上海,小時候,媽媽和她一起去了東方明珠。她根本記不清上海的街道、便利店、高大的寫字樓——她只記得在晚上在旅行團的大巴車上,幼小而疲倦的她靠著車窗,窗外炫目的霓虹徹夜不熄,她的疲倦絲毫沒有影響到這座城市。這座城市自己驕傲地發著光,不為任何人而存在——她向往這樣的地方。

江風獵獵作響。她更加用力蹬著車,像是趕著去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陳毅開始抽煙。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似乎也不準備和我繼續說下去了。

和他見面的第一個晚上,他和我就講了這么一個女孩兒的故事。沒有開頭,沒有結尾。沒任何來由,又十分自然。

我沒問他那個女孩兒到底是誰、叫什么名字、到底和他什么關系。或者,他們異地戀之后是結婚了,還是分手了?不過,也不是每一段關系都會以結婚或分手這兩種結局結束。

我有些好奇,可我也沒有問。

反正問了也沒用,因為那時我還不認識陳毅。我只知道在我離開之前,他就這樣一直這樣站著,手里的煙閃著暗紅的光。

對了,那晚我還有另一個印象很深的畫面:

后來我回家去的路上,也路過江邊。凌晨三點,對岸的燈光有些閃爍。星星點點,特別像他手上的煙頭里冒出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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