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穿了珊瑚紅的曳地羽衣,靜坐桌前。阿娘和妹妹已經到了房門口,我沒打算熱淚盈眶,起身迎接。
這是我嫁到清源的第三個年頭。宮娥們總說:“王后是咱們清源的福祉。從前龍兒們連水也喝不上,千里迢迢要人家進貢。自從王后來了,久不出水的天泉現下竟是源源不絕了。”
娘家人來看王后,宮娥們早掩門而去。一時間三人相對無言,我直勾勾盯住阿芷那張柳眉杏眼的臉,空氣像凝了一層薄冰。
“蘅兒……”
“您今日大老遠的跑來,現下我也老老實實待在清源了。您可放心了?”我話里帶刺,像把剪子尖利地戳斷阿娘未出口的話。
“葛言蘅,你食我明淵眾狐之祿,遠嫁聯姻,本是你做公主的義務!”阿娘的聲調抖地抬高,咄咄逼人。
“是嗎?”我蛾眉微挑,“明淵可有一狐把我當公主看待?”
“別的話也不想同你多說,不日你父君便將攻打清源。你想法子讓張迭服下此物,到時,明淵自不會虧待你!”阿娘把一個藥瓶子擲在桌上,碧綠的液體,映得晶瑩的玻璃瓶透著靜謐詭異的幽幽綠光。
“這是我耗了五百年修為,使了狐族最高的魅惑之術練得的。常人食之,還沒等神志錯亂,登時斃命。可是如果換成張迭那樣修為的神族,必會經歷一段神魂顛倒,意亂神迷的時期。或許以他的修為雖不會要了命,但只要他神志不清了,你就可以趁機操縱,讓我們明淵大軍攻入宮城。”阿娘不容置疑的口吻,我甚為反感。
當初,也是這個不容置疑把我推到了這里。
當日,我被齊橋拋棄,見阿娘的心腹瑾姑來迎我,懷了怎樣一種期待的心情,等著阿娘說出一番舐犢情深的安慰。
“清源的君上雖是登基不過三百年,卻把清源治理得繁華昌盛,好不氣派。咱們明淵雖也有過盛世,但近些年也式微了。把你嫁去聯姻,咱們也能多重保障……”阿娘的話像細密的針扎進耳朵里,刺得我腦仁生疼。
“那為什么不讓馮芷去享了這份福氣!”
“不許頂嘴!你妹妹是情有所屬,早定下了親事。明日你便同阿芷一起出閣!”
三年前的話如今又驀地兜上心頭。
“你憑什么認為我會事事依你!”我低低怒吼。
“待攻下明淵,我放你和齊橋,天高水遠,你二人要養尊處優也好,要過鄉巴佬日子也罷,我再不追究。”阿娘嘴角扯出得意的淡淡一笑。一旁的馮芷似乎劇烈抽搐了一下,隨即被阿娘扶住。
“好。請靜候佳音。”我知道自己絕不能拒絕這個條件。齊橋,他是我一世的劫!
(二)
人間芳菲盡,商陸山卻永遠綠幽幽的一片,蒼綠里夾著冬綠,暗苔綠里隱著荷莖綠,茫茫綠海,只剩了成群的古樹暗吐清幽。
那是我和齊橋來到商陸山的第一個春天。
我們靜靜地躺在庭院中,深藍的夜空藍得一點渣滓也沒有,輕輕地蓋下來,把我們融入廣袤深沉的靜謐中。我轉頭看齊橋的側臉,濃濃的劍眉微微掃入鬢角,往日里英氣逼人,現在溫柔的夜色凝結在上面,卻是流淌著無限的柔情。他也扭過頭來望著我,一朵明媚的笑舒暢地綻了開來,深深,深深地映在我的心底。
我要記住這笑,記住這寧靜,記住這偷來的幸福,哪怕明日便灰飛煙滅。
“齊橋,你還記得清涼臺的事嗎?”我問道。
“當然記得。要我回憶你幼時鼻涕蟲的樣子嗎,阿蘅?”他狡黠地笑了笑,擠著眼睛像此時滿天璀璨的星一般閃爍著。
我“嗤”地一笑后,仍不忘撅了小嘴:“我們天狐雖是獸類,但也是極好干凈的。鼻涕蟲?那是你罷!”我撲過去,隱了爪尖,準備咯吱他。
他受不住,“呼哧呼哧”笑著求饒。我直到他連笑的力都沒了才收手。待他喘勻氣,他又問道:“那么我的阿蘅記得我幼時的模樣嗎?”
我低了頭:“你知道的,我怎么可能記得。”
我怎么可能記得,我連看也沒看清過啊。或許是阿娘恃寵,聯了馮榷謀殺父君,馮芷便是他倆的報應吧。她一出生,便被突然降落的天火灼傷了雙眼。我還在妹妹沒了眼睛的驚愕中,一陣刺骨的疼痛席卷而來——阿娘伸手剜去我的眼給了她。之后我便被遺棄在天宮荒涼一角自生自滅。從此世界不論陰晴,在我心里眼里,都是抹不去的陰沉的鴿灰,直到齊橋低沉安穩的聲音填充了我慘白的生活。
“所以,在我臨走前,我送給你一雙眼睛作為信物啊。現下,你可記清我的相貌了?”我雙手摩挲著他的耳朵,他的眼像汪在潭底的黑石,映了我石榴花般烈烈的笑顏。
我們便這樣不問世事地在商陸山住下來。閑時天晴便踏青訪古,藕洲爭渡,或烹茶品茗,攜手賞花。雨時便靜坐窗前,聽雨打殘荷,秉燭夜談。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忽忽數月,已是第三個年頭。 我沉溺在這偷來的歲月中,不愿去想來日勞燕分飛,灰飛煙滅之時。
明淵一日,商陸三年。準駙馬失蹤,芷公主怎可能不派出千軍萬馬搜尋。終于,在那個琉璃藍的暮色中,明淵大軍在明淵與清源的分界商陸山,找到了失蹤駙馬和蘅公主的蹤影。
他們并未發現蘅公主也一同失蹤,看到我時倒吃了一驚,直到年長的將軍認出了我。
“蘅公主,不管你把齊將軍拐至此處意欲何為,我們都得把齊將軍迎回去,至于你便聽王后如何處置!”警告聲伴了天雷滾滾而來,天際有濃濃的絳紫色以潑墨之勢染遍上空,暗夜低低壓伏下來。
我不屑看他們窮兇極惡的嘴臉,只靜靜凝視著身邊的齊橋,似乎黑沉沉的世界永遠只有我倆。
“阿蘅,回去吧。”齊橋淡淡的一句,堵住了我正準備吐出的生死相伴的盟誓。原來,我一直都在一廂情愿!
“你真的要回去做馮芷的駙馬嗎?你要那份生的功名,而不愿要我用生命給你的死的情意?”我恨恨地低吼,眼睛直直地想望到他眼的深處。可惜這潭太深了,我掙扎不下,漸漸沒了力氣,溺斃在他的眼里。
“好。”我萬念俱灰,“我成全你要的名譽!”
領頭大軍不禁詫異,不過驚訝之色一閃而過,便滿臉堆笑迎合著齊橋。我沒再看他一眼,被兵卒押著,一言不發。走時又看了商陸山一眼,這個我生命中唯一也是最后獲得快樂的地方。此時滿山的樹變了冷冷的黑,遠山連綿,顯出怪異不規則的輪廓。
這之后,便是阿娘讓我嫁往清源的命令。
我如木偶般任由宮娥擺弄,時而束上腰帶,時而套上軟緞繡鞋。最后被按在銅鏡前,足足折騰了一夜。期間瑾姑咿呀咿呀大波的恭維話:“蘅公主好福氣呀!這清源近來是年年攻下明淵的幾座城池,這次求和,清源的君上卻二話不說便答應了,只是點名道姓要您嫁過去……”諸如此類,最后我干脆閉了眼裝睡,聲音才漸漸消下去。
之后宮娥筋疲力盡地退下,我仍靜坐桌前,看著鏡中清瘦憔悴的自己。頭上珠環翠繞,燭火映出,投出冰涼的珠翠,金屬品的冷光,灼得眼辣辣地疼痛。
外面也是這般鋪天蓋地的紅。我被摻著入了花轎,融入這片紅海,成為最不起眼的一滴。
出宮門時,我又一次聽到了那個熟悉的低音炮:“王后命令就將蘅公主送至此處,待會自有清源的人來接。”
這個聲音于我就是會上癮的罌粟,我想也沒想,忽地打了簾子,掀了蓋頭,望著剛才那個說話的人。
齊橋吃了一驚,也望向我,他也穿著新郎喜服,目光如炬,風流無限。我在他的眼里尋尋覓覓,卻怎么也找不到一絲柔情,甚至還有些迷茫疑惑,就快脫口問出:“姑娘,我們見過嗎?”
我忽然感覺全身癱軟,懸在半空的手終于垂了下來。一行清淚沒出息地滾了出來。我猛地蓋了蓋頭,鉆進轎子,卻在轎里化了原形,縮成一團,隱忍著嗚咽聲啜泣。
鑼鼓聲響徹整個天宮,我在一宿的疲勞中沉沉睡去,竟完全沒感到花轎顛簸,從明淵一路顛到清源。
拜堂行禮,一切禮儀我由人摻著機械地完成。此時我只抱了一個念頭,便是不能把這場儀式搞砸,惹怒清源君上,攻打明淵。
我坐在床邊,一切事物透過紅蓋頭,都化作滴滴血淚映入眼簾。腦中一片空白。
(三)
午后我去找張迭,明淵的帝君,我的夫君。
“你今日怎么想到來瞧我?”他穿著清水藍的長衫,淺淺一笑,眼角掩飾不住暗暗的吃驚。聲音極似齊橋,同樣的低音,有種令人心安的沉穩。
自出嫁那日,我只是冷眼相對,他為我做的一切也只是一概不聞,一概不理。今日我卻主動來殿中尋他,合該他驚訝。
“無事。只是來看看你。”那藥早晚要誘他服下,為免到時他起疑,不如現下便假意殷勤,籠絡君心。
我默默在窗邊坐下,看他處理政務。屋外有石榴花恣肆地開著,一樹的艷麗,烈烈地映紅了半邊天空。不知為什么,和他待在一起,總有種熟悉的安穩,似曾相識。
他偶爾抬起頭,沖我無奈地笑笑,又看看成堆的文案。蕩漾著笑意的眼睛,像小鹿一樣溫柔。
之后的一段時日,我總尋了時間去陪他。就這么靜靜地坐著,有時他問我今日有什么趣聞軼事,聽不到我的任何回答,他也并不惱怒,只淺笑幾聲,自斟自飲,安慰我又像安慰自己:“還習慣清源的生活吧?我們這兒雖是龍族聚居,但有一段時日極度缺水,只因祖廟在此,我們是斷不敢遷居的。”有時他又邀我下棋。在屋里我本也是有些拘束的,既然下棋,我也愿意殺上幾盤,但至始至終,我的心從不在此處。
這晚,我思潮涌動,睡夢里盡是在明淵的歲月。
父君死前用最后氣力送入我體內的通體金黃的珠子,他拉著我的手,無言地凝視,我知道他舍不得我,但我當時絕不相信,無所不能的父君會敵不過死神,敵不過阿娘化身的死神!
從夢中醒來,枕邊皆濕。我輾轉反側,回憶是條不歸路,清涼臺的日子又浪潮般卷來,殘破閣樓里,寒冬滯留的森森冷氣又裹住了我,鼻尖仿佛嗅到那股一輩子也不愿碰觸的綠意潮濕。
那日春初,陽光照進閣樓,我推了吱呀作響的木門,挪到一棵紫葉李下坐著。我看不清花兒,但憑著記憶,我知道暖風過處,落英紛紛,滑過指尖的是粉嫩的李子花。
“你好?”一個試探的聲音把我驚得跳了起來,這人走路怎么沒音兒?
我辨認著聲音的方向,也不打招呼。直截問道:“你誰?專門嚇人沒好意!”我朝那片灰蒙蒙挑釁地呲了呲嘴,露出牙齒,發出“忽忽”的警告聲。
“哈哈,你不用這樣,我不是壞人。我是你們擄到這兒的質子。”他一股腦說了身份,我的警惕打消了一半。
“質子?看來和我一般也是被遺棄的罷了。我可憐你,賞你與我同坐曬太陽。”這次我聽到他的腳步了,正在輕輕地走向我。
他坐下了,我能感覺身旁有一團溫暖的氣息在起伏。
“我叫葛言蘅。是這兒的公主,不過被遺棄罷了。”說到這兒,我轉過臉看向別處,淡淡地聳了聳肩,“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質子!”
“我嗎?”我似乎看到了他嘴角不在意的淺笑,“叫我哥哥好了。”
“好不害臊!你幾歲了?竟要我叫你哥哥。”我撇了撇嘴。
“你呢?你幾歲?”他反問。
“我嘛。我有50歲了!”我想讓他驚一驚。
“對了,天狐50歲便可化作人形,百歲為神巫,千歲可與天通。嘻嘻,不過你化的這人形還很稚嫩嘛。看,你頭上的兩個髻都有些歪了。我來幫你梳梳吧。”說完,我感覺有兩只手在撥弄我的頭發。
奇怪,我竟沒有抗拒,反而乖乖地低了頭讓他整弄。我感覺有股力量在吸引我信賴他,依戀他。或許是太孤單了吧,除了聽聽墻角鴿子飛過的咕咕聲,我沒有朋友。我在心里長長地嘆了口氣。
“好了。兩個可愛的丸子扎好了。”片刻,他說著,還在整理我的碎發。
“你住哪兒?你可以經常來陪我玩兒嗎?”我不知害羞含蓄為何物,想到什么便要說出來才安心。
“我就被關在附近。不過呀,看守的人太笨了,我當然可以經常溜出來找你玩兒呀。嘿,你還沒叫我哥哥呢,我可長你整整一百歲呢!”
我冷哼一聲,心里卻不由一陣狂喜。我有可以陪我玩兒的哥哥了!管他是什么質子,我有朋友啦!
從那以后,他果然經常從看守的眼皮底下跑出來找我。有時他陪我在清涼臺走動,這片荒園除了殘垣斷壁,萋萋野草,實在沒有其它可供玩樂的。但是反正我看不見,這個灰撲撲的世界只要填滿了他低低的沉穩的聲音,一切就明亮了。有時他就在閣樓陪我,閣樓空無一物,他就坐在樓梯上,我化了原形蜷在他的腿上,聽他說故事,說他作為龍族太子,遭遇戰亂而被當做質子關押在這兒的經歷。我靜靜地聽著,或者也說我被父君寵著疼著的短暫的幾十年。有時我倆都不說話,默默地聽著誤入閣樓的風,在上空打了個轉兒又灰溜溜地跑開,或者鴿子咕咕地經過。
就這么平靜地過了三年。我從未想過會有分別的日子,因此當他告訴我他要離開的時候,我只是怔怔地,張了嘴,千言萬語,或想挽留,或想祝賀,一股腦兒涌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阿蘅,我送你個禮物,它是我們的信物。”我還沒反應過來,只覺有汩汩清泉灌入我干涸的眼眶,漸漸地,它們充實起來,眼前越來越明亮,我的心跟著澄明起來,亮堂堂的一片了。
待我終于再次看清這個世界,他卻只留了一個背影,瘦削的,裹著褐色的麻布短衫。
三百年后,我遇見了齊橋,同為質子,同是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低音。
(四)
“阿蘅,求你別再想了!”我抱住頭,命令自己停止回憶,卻像在波濤洶涌的海浪里漂浮,我咒罵著波浪快停下,可是仍身不由已地被它們拋來拋去,回憶也一遍又一遍地閃現著。
青溶溶的月色落入房中,屋內一片澄明,恍似白晝。我靜默地思量著。忽然,屋外人影一閃而過,窗下已立了一個高挑的身影。
“阿蘅?”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我如在夢中,跌跌撞撞朝那人影奔去。
“齊橋?真的是你!”我看真切了,那張在月色下俊逸的面龐,那雙曾經柔情蜜意的眼。
“是我,阿蘅。齊橋來找你了。”他還有些喘,邊說邊往四周不安地打量。
忽然,他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貼在胸口,我能感覺有一顆猛烈跳動的心在他的胸腔起伏不定。我內心一陣酥麻,似有股暖流涌過。
“阿蘅。你知道?大軍已經到商陸山了,不久兵臨城下,我是連夜趕過來看你的。你那藥呢?你打算幾時騙張迭服下?”他殷切地望著我。
“我不愿看到明淵戰敗。可是就算明淵勝了又怎樣?你會帶我離開這兒,舍棄你的榮華嗎?”我又一次沒出息地,焦急地在他的眼中尋著答案。
他點了點頭,眼里終于有了絲往昔溫暖的神色。
“好,等我!”我堅定地說著,目送他躍窗悄然離去。
(五)
我換了一襲淡綠的長裙,抹了淺蓮紅的腮,眉筆一描,濃濃的眉又把線條分明的臉襯了出來,帶著些逼人的英氣,再嫵媚也透著那么股說不清的詭異和神秘。
我拿出藏在枕下的藥,滴入酒中。烏銀凍石的杯子,一滴下去,銷魂蝕骨。走到張迭的房門,他竟還未入睡,殘燈如豆,我推門進去,見他在燈下眉頭深鎖。
我施施然走到他身旁坐下。他見是我,舒展了眉毛,溫和地望向我:“這么晚了,就找我喝酒這么簡單?”
眼波流動,溢出無限寵溺。
“你也不用猜,先喝上一杯再說。”我款款地將杯子遞到他手中。
他接過杯子,沒有預料中的遲疑,一仰頭喝了個干凈。反而讓我意外。他就如此地信任我?
之后他自己端上酒杯,又是三杯。我見他平日里蒼白的臉現在驀地紅潤起來,像雪地里成片的野梅花。這么緊張的關頭,我竟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癡癡地望著我,任我怎么掙扎也抽不出他握著的手。不過情急之外我又暗自慶幸,看來他已經開始亂了意志了。
“阿蘅,叫哥哥。”我一愣,好熟悉的場景。
“阿蘅,你喜歡這雙眼睛嗎?這是我們清源的泉眼啊。我偷偷把它給了你,若是父君知道了,可不得讓我給氣死。”他一手撐了額頭,自嘲地笑了兩聲,閉著眼,慢慢地說著。我卻如五雷轟頂,腦子里似有一團團蜢蟲,嗡嗡嗡陣陣亂響。
“哈!你還不知道吧。幼時那個給你梳頭發,講故事,陪你玩兒的人根本不是碧罌的齊橋。齊橋雖也同為龍族質子,可是不久碧罌便被明淵徹底打敗,他早便無家可歸了。我可是又回去,偷拿了泉眼給你做眼睛才離開的呀。”他說到此處停止了,狠狠地甩著頭,“今晚是怎么了?這些事,我本不打算告訴你的。”
“是你?是你?張迭!”我有些語無倫次。
“是我張迭,一直都是!從我回清源的那日,我便在心里暗暗立誓,總有一天要娶你回來,讓你離開那個黑暗的角落,讓你幸福,讓你永遠不用任人欺凌!分開的這三百年來,我發了瘋地整治朝綱,訓練軍隊,為的就是有一天能足夠強大,護你一世!三百年也這么眨眼而逝,我終于做到了,強大到可以保護你。那日,和風三月,我又偷偷來到明淵探望你。你不知道吧,我只要一得空便來看你,你是我唯一的牽掛。可是那日,我看見你纏著齊橋,我起初是很惱怒的,躲在一旁聽你們對話。然后我才明白,因為我和他的聲音太像了,又同為質子,你把他認作我了。我心里暗罵你傻氣。可是我一直知道你不通事務,稚氣得可愛。這也是我一直不敢和你說我真實姓名的原因。真怕哪天旁人從你這兒套知你與我有來往,會對你不利。我看了半日,才明白原來你想把他帶去商陸,避了眾人的眼目,尋個世外桃源。他不是我,當然不肯和你走。我怕你傷心,暗處施法把他弄迷糊了,答應與你私奔。又趁你不注意,把他藏在商陸,自己化了他的模樣來與你相處。”
“那么,陪著我在商陸山的,一直都是你?”我不敢相信所發生的一切。
“是我,張迭。那個在商陸山,每天清晨為你畫眉的人,那個每晚讓你枕在膝上給你說故事的人,那個你不開心便搜腸刮肚,想遍花樣逗你笑的人,一直都是我。”
是啊,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眼前這個人做的。我心底似乎抽出了一口溫暖的井,一股股的暖流源源不斷地往上涌。
“噓,還有件事。我說了你也別生氣。最初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父君告訴我,明淵的先王修為上千年,可與天通。他肉身雖死,可是內丹一定在生前留給了他最愛的人。這個人不會是殺害他的妻子,那自然便是他最疼愛的女兒!狐族都不知道,千年修為的天狐,身雖死,可內丹是留得下的,這也是我父君偶然聽女媧娘娘說起才知道的。我被作為質子就在明淵時,便想方設法地要尋到你,奪了內丹,助父親早日一舉復仇!”
我有些錯愕,內丹?難道是父君去世前送入我體內那顆金色的明珠?
“可是等我找到了你,我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那日午后,你坐在李子樹下,那么單薄瘦弱的身體,我頓時產生了要保護你的沖動。我走過去和你打招呼,你惡狠狠地揮動小拳頭。我知道,我遇到我此生的劫了。”說到這兒,他傻乎乎地笑了起來。我卻猛然反應,這一切都是魅惑之術的效力。
可恨我輕信了齊橋。我好不惱恨:“那你為什么一直都不同我說那個人是你!”
“說又如何,不說又如何。反正你安全地來到我身邊,我可以無時無刻看著你,守著你。”他又傻傻地笑了,突然間,卻吐出幾口污紫的血,沉沉地暈了過去。
我扶著他,急得只知撲簌簌落眼淚。好容易把他安置在床上,卻發現他的眉間有一股濃黑正慢慢擴散開來。
“君上?”門外有探子焦急的聲音。
“什么事?”我蹙眉問道。
“明淵夜襲帝都。現下被圍困在城墻外,還請君上指示!”語氣中似有滾滾硝煙。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君上疲了,一會兒由我出來主持一切。”我努力克制著發顫的嗓音。
我雖不懂調兵遣將,但眼下兵臨城下,大軍壓境,就算拼死也要為他護住清源,向阿娘奪來解藥!
我奔至城門,對了城下黑壓壓一片的大軍。
“齊橋,你出來!”我怒吼。
“言蘅?張迭死了嗎?”齊橋勒著馬韁,戰旗烈烈,好不威風。
“你快把解藥拿出來!”我根本不回應他的問題。
“解藥?笑話!那是王后耗盡心血配置的毒,天下怎會有藥解得了?”說完,大軍中傳來陣陣嘲笑聲。
“不過,如果你自斷一尾,說不定還能救他性命!”
又是一陣輕蔑的嘁嘁聲。
此刻別說自斷一尾了,就算拼了性命我也要救他回來。
我食指化刀,手起之處,一條雪白的尾掉落下來,露出一截森森的白骨。
城下大軍無不駭然。
“既然你已經自斷一尾了,那就趕緊拿了它系在張迭的頸上,須臾,他便可恢復如初。”
我沒再理會他,風似的回到房中,照著他所說的,將帶血的狐尾系在張迭的脖子上。我盯牢他,把他的每一分變化都瞧在眼里,起初擴散到膝蓋的黑色停住了,我欣慰地松了口氣,可是這之后,這黑色像決堤的河水一般,迅速地擴展至腳尖。我知道這是沒救了,撲上去緊緊摟住他。
“別哭,別哭……”聲音像從風箱中推出,吃力地呼呼作響。他為我抹著眼淚,手卻是越來越冰涼。
我嚎啕。此刻大軍已攻入宮殿。外面處處傳來刀劍的泠泠撞擊聲,和宮娥四散奔逃的呼救聲。
“你也不想想,這毒是你至親所煉,再加了你的狐尾輔助,藥效豈不增強千百倍!”是齊橋,他不知何時進了房。
我心如死灰地看著張迭,預備斷盡狐尾,隨他而去。突然,他睜開了眼,目光灼灼,怒視著我,“嘩”地向前一掌,霎時金光萬丈。
我驚魂甫定,轉頭卻發現齊橋睜大了雙眼,臉上驚惶之色還未褪去。想來是他要偷襲我,被張迭發現,最后自己卻挨了一掌,“咚”地重重摔在地上。
“阿蘅……”我回頭一看,張迭嘴里已是血如泉涌,他剛才拼命一掌,必是耗盡了氣力。我手足無措地擦著他的血,卻如何也擦不盡。
“阿蘅,沒用了。阿蘅,對不起,哥哥不能護你一世。先走一步,要你孤單地留在世上。”
一行行清淚劃下臉頰,直至他閉了雙眼。
我內心悲愴,心中大慟。仰天不住長嘯,只覺胸口有一股沸騰的力量在沖擊著。我情感的波動牽動了父君沉睡的內丹。它煥發了灼灼的光華,向我灌入源源不絕的力量。
我翻舞衣袖,一陣盈盈的綠色拂過,倒下的卻是片片的血紅和森森的白骨。齊橋已不知混在哪隊軍中,慘死于我溫柔的水袖下。
我殺紅了眼,竟一路殺至明淵宮中。既然世上唯一待我如寶的人去了,我便多殺幾個,替他陪葬!
直殺到阿娘的殿中。我卻緩了腳步,始終,我還是在奢望那一份母愛?
我推門,床上躺著阿娘。我不敢相信,上一次還光鮮亮麗的面容此刻已面如死灰,黯淡無光。
“阿娘?”我試探著問了聲。
“阿芷嗎?”阿娘費力掙扎著起身。當她發現是我時,眼中閃著的喜悅一下子隱了下去。
她又重新倒回床上,再不發一言。終究,我還是沒娘疼的孩子。
良久,阿娘的聲音蕩悠悠地傳了來,飄飄忽忽,像房頂宮燈飄落的灰塵吊子。
“那馮榷,你也不必去尋了,昨日我已手刃了他!”語氣竟有說不盡的綺恨,“當年我歷天劫,恍惚感覺有人替我擋了最后幾道天雷,醒來發現身邊躺著只四尾紅狐……”
呵,馮榷可不是只紅狐嗎?我忽然不愿聽阿娘和旁人的情史。阿娘的聲音斷斷續續,時停時歇。
“那紅狐要我假意嫁給明軒,以騙得他的千年內丹。我……”阿娘的聲音哽住了,似乎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嚨。
“也虧了他處心積慮,竟忍了三百多年,與我朝夕相對!”阿娘含恨道,“昨日,他來房中,想在我練毒尚未恢復之時偷襲。阿娘的修為雖不如你父君深厚,但九尾白狐本就是得天獨厚的種族。他早是覬覦了我的內丹,可惜我始終沒有察覺!”
阿娘忽然催心嘔肺地咳嗽起來。“可是,他終究救過你的性命。”我輕撫著阿娘的背,早聽得五味雜陳,一霎間,心下翻過千絲萬緒。
阿娘痛苦地搖了搖頭:“不是的,原來那日他只是碰巧經過,趁我們昏迷之際,故作好心送回了替我挨了天劫的明軒,又回來弄得傷痕累累躺在我身邊,讓我誤以為是他,是他……”平日里粉面含威的王后如今竟伏在我的懷里啜泣著。
“蘅兒,阿娘對你不起……”我真真切切聽到了這句話,只覺眼下便是死了也再無遺憾。
突然,腰間一陣刺痛,有冰冷的金屬從體內被抽出。小血注汩汩流出。我嚶嚀一聲,按住傷口,涌出陣陣溫熱。
“阿芷,你在做什么!”隨著阿娘的一聲驚呼,我扭過頭去,看見一張清秀蒼白的臉,滿臉皆是恨意。看來她仍是不忘那三年奪夫之恨。
傷口處似生出無數細密的纏絲,縛裹全身,越束越緊,匕首果然淬了毒!我無力掙脫,在極度的痛楚中昏厥過去,阿娘的呼喚遙遙傳來。漸漸地,世界安靜了,混沌一片,回歸太初。
尾聲
這一次,我足足昏迷百日。待我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臥在阿娘的塌上,六月的艷陽灑了滿屋,風動處,碎金點點。
枕邊放了一個鑲滿銀鈴的淡粉的螺。是阿娘的回音螺。我拿起來,輕輕搭在耳邊。
“蘅兒……”我心里驀地一顫,“是阿娘的不對,不該耗了五百年修為,淬了狐族最烈的魅惑之毒,到頭來,卻害了自己的孩子。不過萬物都是相生相克的,這毒雖沒解藥,但憑了對煉藥人的反噬是可以解除的。阿娘走了,你和清源的帝君都會好起來的。蘅兒,這一世,阿娘不好,沒能好好疼我的蘅兒……”
原以為自己經歷了這么多,可以無悲無喜。垂了頭,手背拂過臉頰,卻是好一片水澤。
“蘅兒……”我努力地捕捉著,阿娘的聲音卻越來越弱,最后也只聽得“阿芷”二字。
“阿芷?”我扭頭,驚奇地發覺,原來床尾一直臥了只幼小羸弱的紫狐。此刻它已醒來,試探地走向我,舔舔我的手我。我喚它“阿芷”,它似乎有所反應,跳到腿上,依偎在我懷里。
也不知阿娘最后用了什么法子,竟將她打回剛落地小狐的狀態,無知無識,無欲無念。“阿娘,我會好好照顧妹妹的。”有輕輕的嘆息在屋內回蕩。
我抱著阿芷出了房門,見明淵一派祥和,一如父君在時。有宮娥經過,向我行禮,叫道“君上安”。
七月盛暑,商陸山上一路行來,龍吟細細,鳳尾森森,莫不幽涼。柴扉向晚,門前古樹下,一道熟悉的背影緩緩轉過來。
“阿蘅,你的發髻又歪了。快過來讓哥哥重新梳一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