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傍晚六點多，我騎著自行車穿過下班的茫茫人流車流走在回家路上。秋天的夜晚已經來得格外早，走出辦公室大門時天色還是亮的，一路穿行過那條大馬路，路燈和街道兩邊的店鋪燈光漸次亮起，身邊蝸牛般爬行的車輛在身后拉出一條長長的霓虹光帶。
? ? ? 直行道走完，準備拐彎，右邊突然拐進一位騎自行車的老人，慢悠悠越過我騎到了我的右前方。花白的頭發，老花鏡在路燈下反射出一束昏黃的光，看不到正臉。白色的襯衣整齊扎在褲腰里，卡其色長褲下露出了腳踝上的白色短襪，鞋子是經典的老式皮鞋。
? ? 那不是爺爺嗎？我心里動了一下。恩，他一定是又在跟我玩魔術了。我放慢了飛踩車輪的腳步，慢慢跟在后面，看著老人一腳一腳不緊不慢踩著自行車的背影。
爺爺是個魔術師，第一次變魔術給我看，是在我五歲那年。
有一天鄰居家晶晶捧了一只棒棒糖來給我看，說是她媽媽從城里帶給她的禮物。那種棒棒糖不是小賣鋪里賣的那種一毛錢一根的普通糖球穿上一根棒子，而是擁有彩虹色的七彩棒棒糖，比晶晶的臉還大，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我覺得我的心都要飛到彩虹上去了，可是我媽媽不在城里，我沒有彩虹糖。看著晶晶興奮得亮晶晶的眼睛，我把羨慕藏到眼底，黯然回家吃飯。爺爺看到了我的不開心，問了緣由后，什么話也沒說，只給我多加了幾筷子菜。整個下午，我悶悶不樂躲在房里不肯出去玩。爺爺在廚房里搗鼓著什么，我也不想去看。直到過了好久，我被一陣陣濃濃的麥芽糖香味饞得口水快流出來了，尋著香味來到廚房，看到爺爺一只手藏在背后正笑瞇瞇地看著我。“爺爺你在干嘛呀？”“閉上眼睛，爺爺給你變個魔術吧？”我乖乖閉上眼。三，二，一，睜開眼，爺爺手里舉著一只活靈活現的黃褐色散發著甜甜麥芽糖香味的小兔子一下子跳入眼里，我驚喜得尖叫起來，一把搶過小兔子便跑去找晶晶炫耀，我的爺爺是個魔術師呢！麥芽糖做的小兔子讓我一下子成了小伙伴們尊敬的對象，大家都紛紛跑來我家要看爺爺變魔術的過程。爺爺不讓看，說魔術是有靈魂的，這么多人看著會害羞，它只跟魔術師說話。好吧，那就不看了，反正爺爺會變出各種形狀的小動物呀！我們一邊甜滋滋嗦著小兔子，一邊爭相宣布：我以后長大了也要當個大魔術師！
那以后，爺爺給我變出過很多魔術。吃剩的葡萄籽收在一個小花盆里，爺爺給泥土松松綁，把葡萄籽一顆顆擺好位置，黑色部分朝上，一顆顆整齊排列好像一顆顆小腦袋瓜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爺爺說，你看，我已經給它們下了咒語，過幾天他們就會變成小樹苗啦！我便天天起床守著這盆葡萄籽，等待著魔術生效的那一刻。可是等了幾天，除了貪吃的小鳥外，什么也沒等來。我有點失望，問爺爺，是不是魔術被月亮吃掉了，所以它們不會變成樹苗了？爺爺呵呵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不要著急，魔術也是要休息的，它們有自己的作息時間，該出來上班的時候就會出來了！接下來某個早晨，我醒來照例去看那些葡萄籽的時候，突然發現土里長出了神奇的綠色小芽，清晨的露水下，綠瑩瑩的芽兒顫顫巍巍半歪著腦袋，仿佛都有點羞澀，不敢冒出頭。
夏天的夜晚，大人們總愛講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我喜歡聽，聽了又不敢一個人睡覺。爺爺有一天給我一個玻璃球，說這是他變給我的守護神，夜晚放在床頭上會發光，有守護神在，誰都傷害不了我。我馬上跑去把門窗都關上，窗簾拉好，躲在被窩里看守護神，果然會發出白綠色的光。那是一個透明的玻璃球，里面住了一位小公主，坐在秋千上笑瞇瞇看著頭頂上的云朵。原來我的守護神是一位公主呀！我開心得無以復加，夜夜捧著小公主，從此不害怕黑夜。
我上小學了，爺爺說，現在我是個小大人了，可以看更高級的魔術了。有一天天氣很好，陽光白花花照在院子里，把門口的茄子都曬蔫了。爺爺找來一把放大鏡和一張白紙，在白紙上畫了一朵小花，然后拿放大鏡對著太陽，白紙上出現了一個黑色的點。放大鏡位置微微調整，黑點跑到花蕊正中間位置，看著就好像花朵上爬上去了一只黑色的蒼蠅，只是不會動。我驚奇地瞪大了眼睛，聚精會神不敢把視線移開一秒鐘。爺爺也不說話，祖孫倆對著太陽蹲在太陽底下曬得汗水順著額頭一滴滴掉在草地上。終于，我看到花蕊正中心那塊地方的白紙慢慢變成黃色，焦黃色，黑色，然后騰地冒出了火苗。我嚇得一下子跳起來，爺爺哈哈大笑，把紙倒過來燒完。那張紙燒完后還是很完整的一張灰紙，上面隱隱還能看到花的形狀。
“滴滴滴！！”急促的電鈴聲把我從恍惚中拉回來，一輛電動車擦著我的車把飛馳而過，我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抓緊車把。定睛看看，還好，爺爺還在前面。好像我們都沒動過一樣，距離一直保持在他剛出現的那個距離。爺爺的頭發白得好干凈，比銀白少了一點銀色，多了一點雪白，就像那天的陽光般雪白。他已經很老了，背佝僂著，彎成一個規矩的弧形，腦袋簡直像盯著地面一樣。不過看額頭的角度可以看出，爺爺是在看著前面的路。我們一前一后慢慢踩著自行車，身旁不時有騎得飛快的自行車或電動車與我們擦身而過。
我有點擔心爺爺，他已經這么老了，很容易不小心被身邊的車絆倒。可是我們又拐了一個彎，走上另一條路的時候，我看到爺爺很靈巧地把車子拐了一個漂亮的幅度，順利走上小路，腳底輕盈得簡直不像那個蒼老的背影。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
夜色下，城市的燈光在身旁流動著，灑在爺爺慢慢移動的背影上，不時變換著位置和形狀。我們一起騎了大概有十分鐘了吧。
爺爺變過最多也最讓我佩服的魔術，是他永遠不需要看表就知道時間是幾點。我沒上學時，太陽在屋頂轉了幾個彎，從前屋轉到后屋角，院子門的影子隨著陽光慢慢移動，不知不覺移動到那顆石榴樹下。爺爺說，四點半咯，該做晚飯啦！早上我賴床，在床上磨蹭了半天才起來。問爺爺幾點了，爺爺頭也不抬，七點四十。那時村里總共只有一家人家有掛鐘，爺爺教我學會認時間后，有好幾次，我問了爺爺幾點，然后飛快跑到那戶人家門前，仰頭看堂屋里掛鐘上的時間，跟爺爺說的時間從來不會超出3分鐘。我在路上都用了三分鐘呀！我對爺爺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那時我覺得，魔術師一定是萬能的，知道這世界上所有的秘密，也能保護所有的好人。
可是我不知道，也許魔術師能變出百樣神奇，卻有些東西是無論如何也變不出來的。
上小學五年級那年夏天，一場火災突如其來，把我和爺爺住的那間老房子燒了個干干凈凈。那會兒爺爺去了田里摘瓜果，我在上學。回來的時候，火勢太大已經無法撲滅，爺爺不顧鄰居們的阻攔硬是沖進去搶出了一個小小的盒子。我回來的時候，爺爺坐在院子門前，抱著那個盒子像一尊雕塑，什么話也沒說。那個我生活了11年的房子已經變成了一片狼藉，屋頂垮塌了，墻壁和所有能看到的表面全被燒成灰黑色，房子里還在冒著煙，連帶著院子里的樹和花花草草也全都燒得不成樣子了。
我靠著爺爺坐下，爺爺摸摸我的頭，長長嘆了一口氣。我才突然發現原來爺爺已經那么老了。他捧著盒子的手就像那棵老石榴樹的樹根一樣枝虬突兀，刺得我的手生疼。
房子被燒后，爸爸第二天便來把我和爺爺接到鎮上一起住了。爸爸忙著做生意，家里還是只有我和爺爺。那以后爺爺的身體急轉直下，每日飯量很小，切菜時好幾次還傷著了手，再后來便飯也做不了了。我放學回家常見他默默坐在窗前，戴著老花鏡捧著那個盒子。我曾偷偷打開看過，是幾張老照片，上面一個年輕的男人和一個清秀的女人矜持而略帶羞澀地靠著肩膀，笑容很好看。
幾個月后，爺爺去世。爸爸把那個老盒子和爺爺的骨灰放到一起，埋到了老家被燒掉的那個老房子下面。爸爸說，老房子院子里已經長滿了荒草，那棵石榴樹居然又活過來了，真是不可思議。我想，那一定是爺爺變的魔術了，畢竟，他是那么厲害的魔術師嘛。
可是爺爺從來沒有變成夢來找過我。是他的魔術還不夠厲害，所以變不了夢嗎？
哦，也許他是想把魔法都攢起來，等到足夠強大時直接變到我身邊來看我吧。
這不，爺爺正騎著自行車走在我前面呢，任憑周圍多么嘈雜，人流車流匯成海，我一眼就看到了爺爺的背影。
最后一個路口，過了紅綠燈就該到家了。騎到斑馬線上，拐彎的綠燈正好亮起。我突然緊張起來，直到看到爺爺也剛好重新踩起車子，朝著拐彎的方向騎過去。我的心突然放下來，踏上踏板跟上綠燈。
只是，在我走過綠燈準備直行進入小區時，爺爺卻突然慢慢拐彎往另一個方向去了。我捏住手剎，緩緩滑行，看著爺爺的背影，終于沒有跟上去。
這一路，爺爺連正面都沒讓我看到。
我轉過頭，踏著踏板慢慢騎進那條通往小區的小巷。濃密的銀杏葉子立刻遮住我的視線。眼淚突然掉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