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魏伶優決然轉身離去,贏稷無措地想要追上去,然而追至門前卻終究無力地站住,隱忍了許久的悲痛伴著嘶聲竭力的呼喊傾瀉而出:“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幾乎難以支撐的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喊:“來人!宣詔!來人!宣詔……”
一
贏稷還是一個初登秦國帝位少年君王之時,他便已經歷了親族之間為爭奪王位而自相屠戮的血腥場面,他親眼看著他最愛的兄長和大娘倒在他面前。此后,他以為已經被鮮血浸潤過的咸陽宮再不會有什么美好的東西存在了。
可是,直到后來那雙如水般溫柔清澈的雙眸映射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倏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愫,那么珍惜,珍惜到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到不敢輕易靠近,“魏伶優……”
在六國來犯、贏稷準備親往函谷關督戰的前一晚,魏伶優主動求見。魏伶優說:“伶優聽說王上明日就要去函谷關督戰……”
贏稷聞言釋懷地笑道:“伶優,你是擔心寡人?”
魏伶優微微頷首道:“嗯,這是王上第一次上戰場,伶優想為王上吟唱一曲,送王上出征。”那晚,向來瘦弱沉靜的魏伶優一身戎裝,長發高挽,清越的歌聲在咸陽宮回蕩: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贏稷靜靜的看著眼前素凈如蓮的少女,他知道,她的心意全都在這詩里。透過她澄凈的雙眸,贏稷的思緒飄向了遠方。
贏稷恍然憶起不知是幾年前了,那時他還是一名剛剛加冠的少年帝王,他偶然看到優伶當中的一個小女孩,很是喜歡地逗了她一會兒。
就在他要走的時候,小女孩追了上來,求他帶走她,他腳下一頓,卻還是揮袖離去。可是那個弱小的女孩卻拼命追上他,緊緊抱住他的腿央求道:“求公子帶我走吧!”
那時的贏稷深知身為王者不該如此婦人之仁,可是,或許到底只因少年稚氣未脫,又或許,那雙澄凈的雙眸牽動了他內心的某一處,他放任自己心軟了。他把女孩帶回宮,這個女孩成了宮中的一名優伶,名喚魏伶優。
贏稷對魏伶優從來都是愛而遠之,因為他害怕魏伶優心里是不喜歡他的。盡管此時已是青年的贏稷后宮早已姬妾成群,但他知道,他是王者,那些女子多是臣服于他的權勢之下,他想,魏伶優是不是也是這樣呢?
魏伶優始終是埋在他內心深處的一抹朱砂。這抹朱砂他一直好好珍藏著,卻從來不敢輕易觸碰,因為他們之間橫亙了太多東西,他害怕這抹朱砂一碰就會暈染成血。
他寧愿如往常一般,靜靜地站在她身后,靜靜地看著樓閣上那道吹笛子的背影,不去驚擾,已然足夠。
二
這樣的僵局在魏伶優的養父魏優栴死的那一天被打破。魏優栴死后,魏丑夫跟了宣太后,獨獨留下魏伶優一人孤苦無依,贏稷不愿讓她流落別處。
那天晚上贏稷把魏伶優接進咸陽宮,這是贏稷第一次主動靠近魏伶優,以前贏稷從來都只是遠遠地看著她。
此時的贏稷已經年過不惑了。
縱然是大秦的帝王,久經人事,然而到了魏伶優的面前,贏稷卻如同一名青澀的少年郎,他只愛著他心中的姑娘,念著他心中的姑娘。可他不確定的是,他的姑娘是否也如他一般真心地愛著他。
他輕輕走近魏伶優的身后,看到那一抹纖細的背影,他緩緩伸出手,指尖微微碰了碰那在陽光下流瀉的一縷青絲,卻又在魏伶優轉身的一剎那驚慌地收回。
贏稷道出了他的心思:“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
魏伶優聞言朱唇輕啟,幽幽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都說戀愛中的人智商為零,又或許是嬴稷太患得患失,因此,當魏伶優這一番表白說出之后,嬴稷希望他就是她口中的“青青子衿”,可是他又不敢相信她會是真心的愛他,畢竟,他是王上。
所以他很是認真地問她是誰令她如此掛念,可是當魏伶優說是為了王上,他卻總會一笑而過“鬼丫頭,又在逗我呢!”
最后魏伶優問:“王上會娶我嗎?贏稷輕輕將魏伶優攬入懷中說:”會。“
其實贏稷的這一句諾言不是那樣容易就辦到的,因為魏伶優不過一介優伶,身份卑微,如何當得起一個”娶“字?正如宣太后所言:”稷兒要是喜歡,就直接讓她陪在你身邊就好了,她不過是一個玩物,如何能娶她呢?“
可是贏稷知道,魏伶優在他心里絕不是玩物,那是他心愛之人,是唯一讓他動心的人,他不愿意聽太后的警示,執意要給魏伶優一個“美人“的名分,比當年宣太后初初入宮時“八子“的位分還要高。
大婚之日,當他聽到魏伶優以“臣妾“自稱時,他驚喜得像個得了糖果的孩子一般,一遍一遍地咀嚼著方才從魏伶優嘴里吐出來的那兩個字,他學著她的樣子念著:“臣妾,臣妾,臣妾……”他歡喜地將她擁入懷中,是啊,她已經是他嬴稷的“臣妾”了,這是屬于他的烙印。
魏伶優問他:“王上會愛臣妾一生一世嗎?“他笑她俗氣,而他自己也一樣俗氣地問她:”那你也會愛寡人,愛贏稷一生一世嗎?“因為是傾心相愛,兩人都甘愿落了俗套,只愿求得一人心。
突然宮人來報,太后宣王上去靜泉宮一敘,贏稷無奈只得隨宮人而去,魏伶優沒有說什么,只獨自在婚房中靜靜等候。直到深夜,嬴稷依然未見蹤影,她拿出長笛,笛音裊裊,婉轉悠揚,藏盡了她所有的哀樂。
此時贏稷方才一身醉意走了進來,他憂傷地看著正在臨窗吹笛的魏伶優,心下五味雜陳。母后方才叫他過去不過是為了把一項證據呈現在他面前。當魏伶優靠在他懷中想要與他親近時,一想到母后告訴他的真相,他還是借著醉意避開了:“來日方長,今晚寡人累了,都休息吧。“
夜雨霖鈴,雷聲滾滾,魏伶優坐在床邊看著熟睡的贏稷,手中的匕首悄悄舉了起來,可是,她內心幾度掙扎,終于把匕首收起。她頹然地立在窗前,對著無邊的黑夜暗自飲恨,也許是恨自己不爭氣,也許是恨自己不該愛上贏稷,也許是在恨自己的身份……
“為何不刺下去?“身后贏稷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怒意,他悲傷地走到魏伶優的面前,深深質問:”既然要殺寡人,為何還要來到寡人身邊?我要你告訴寡人實話!“
魏伶優知道,原來雙方已經心知肚明,這樣也好,自己就不必如此辛苦隱藏下去了。她說:“是,我是贏氏宗親,起初我一直想要殺了你為我族人報仇。可是隨著年齡漸長,我方才明白,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父親謀反,你不過是誅殺叛賊罷了……我不想殺你,可是這仇還是要報,所以我想嫁給你,生下孩子,再讓孩子登上秦國的王位……只有讓我家族血脈登上王位,戴上王冠,那才是真正地報了仇。”
魏伶優又嘆道:“我終究做不到蘇秦先生那樣……”
贏稷悲痛欲絕:“做不到蘇秦哪樣?做不到像他那樣侍奉在仇人身邊嗎?”
魏伶優只是低下頭,未做任何解釋,她時常喜歡跟贏稷提蘇秦先生,她說,她很是欽佩蘇秦先生,蘇秦先生為了心愛之人愿意傾盡一身之力,只為實現所愛之人的囑托,即便是死了也無怨無悔。
她也想成為這樣一個人,她也想把一腔熱血為她的王上噴灑。如今,她終究是做不到了。
三
贏稷明白,刺殺君王,是不可赦免的死罪。可是他舍不得,他舍不得她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因為他對她是真正動心了啊!盡管他的母后一再告誡他:“身為王者不可以有被人牽制的軟處,魏伶優必須得死。”
贏稷仍然為她爭辯:“可是她最終沒有殺寡人,寡人為何不能娶她?“
“稷兒難道還不明白是為什么嗎?“太后未說完的話止住了贏稷的腳步,他當然知道是為什么,魏伶優是贏氏宗親,是與他有血緣關系的兄妹,這樣怎能在一起呢?
但他還是只是把魏伶優打入冷宮,只為了能留她一命,二人從此再不相見,這一過就是八年。
贏稷雖一心護她,終究也只能護她八年,八年后,當魏伶優的存在再一次影響到了贏稷,宣太后召見魏伶優:“稷兒是一個帝王,帝王之心本就該傷痕累累。只要他過了這一關,那么他將徹底成為一個睥睨天下的帝王。”
當晚,魏伶優只身去見了贏稷,贏稷知道自己到底是護不住魏伶優了,可是當魏伶優真的出現在他面前,本來雄才大略的秦王竟突然露出軟弱之態。他驚慌失措地問她:“你是如何能來這里的?“
問這句話的時候,他知道,太后在逼他下詔殺魏伶優,可是他心底仍然存著一絲僥幸,他想,也許,也許是太后同意寡人不殺她了。
然,魏伶優的那一句“求王上宣召“讓他的心跌入谷底,他幾乎緊張地說不出話來。
沉默半晌,贏稷才又問她:“事發當日,你愿意將一切和盤托出,是否因為你對寡人還有那么一份情意?“他問得極認真。身為帝王,他也會卑微,也會不自信。
魏伶優是明白他的心意的,可是她知道,無論如何她與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如此還不如成全他。于是她疏離冷然地否認這一切,令他傷心,令他絕望,她甚至連碰都不愿讓他碰一下就轉身離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
……
昔日衷情言猶在耳,如今一道詔令頒下,世間再無魏伶優此人,大秦再也沒有一位心有所愛的秦王。
此后的六國在大秦的鐵騎之下盡數敗落,甘愿俯首稱臣,任由秦國獨霸天下。而當年那個滿腔情意,一身熱血的贏稷已經漸行漸遠,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權欲熏心,窮兵黷武,四處征伐兼并的秦昭襄王。
魏伶優之死于秦王贏稷而言是成就,亦是毀滅,成就了的是秦昭襄王贏稷,毀滅了的是為魏伶優動心的贏稷。
自此,秦國的咸陽宮里再無那個獨立樓閣之上竹笛橫吹的翩躚素影,再無素影背后那道癡然真摯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