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門口有兩棵樹，一棵是馬褂樹，另一棵也是馬褂樹。
這馬褂樹，雖然擁有著俗氣的名字，長得卻并不俗氣。樹的枝干不粗壯，樹蔭卻很繁茂；不高聳，卻也能為人們遮蔽陽光。之所以被稱為“馬褂”，是因為它的葉子像極了一件件褂子。春夏時，它隨著陽光一起旺盛的生長，秋季搖下一身落葉來裝點小路。
說起來，這樹雖然并不算少見，但整片小區似乎只有我們家樓門口才有。這對我們來說，也算是個極大的饋贈了吧。特別是夜晚的時候，我們居住的地方夏秋季時常停電，只要一停，居民們便紛紛搖著扇子，走出家門來納涼、談天。夏日里夜涼如水，坐在樹下石凳上看著過往的電動車，把車燈想象成一只只螢火蟲，真是浪漫極了。間或抬頭望望天上的星星，也是極好的享受。數星星時也找月亮，爾后發現無論從哪個角度觀望，月亮總是固執的立在那樹上，不偏不倚，似乎是被誰嵌上去的一般——真真個氣煞人！于是，年幼的我開始奔跑，帶著幾分固執勁兒想讓月亮離開那樹。無奈那月亮、那樹就像商量好的一般，自始至終都不曾分離。我想不通，這究竟是不是一種神秘作用力在作祟呢？
然而除了給馬褂樹取了個名字叫“月亮樹”外，我始終不知如何作答。這個問題，也一如被遺忘的殘月，沉睡在我心深處。
天氣還算溫和的白天，月亮樹也是別有一番味道的。樹雖不高，但那密密的葉子，簡直就是天然的遮蔽。老人孩子們披著一身細碎溫柔的陽光，坐在樹下。奶奶們一邊敘著舊事、談著菜價，一邊不停下手里的針線活，孩子們則在一邊玩耍。也有一兩只小京巴坐在主人身邊，吐著舌頭。時光，也就這樣，如同樹縫間的陽光一般，被揉的碎碎的、扯的長長的，就好像任何步履匆忙的人走到這里，都會情不自禁的放慢腳步一樣。童年的我，特別愛和同齡人一起做作業、嬉耍。大型網游匱乏的年代，孩童們戶外嬉戲的方式無非就是那幾種。一起討論完作業后拍拍卡片、彈彈玻璃珠，有人“盈利”有人“虧損”，然后總有那么幾個愛哭包會在大家的喧鬧聲中跑去一旁找大人告狀，結果肯定還是自己挨批。現在想想雖然覺得挺無聊，但卻是以溫柔的態度回想過去的。回顧過去時的自己，一如那兩棵樹，只是靜靜站著，看著。
要是現在，我一定會想，這兩棵樹究竟是不是哪位美麗的姑娘所手植的？歲月陽光雨露的滋潤，讓它變得亭亭如蓋。微風過時，仿佛每片葉子都在夸耀自己的鼎盛時代，在枝頭上顫抖著訴說著自己的喜悅。然而那時的我并沒有過多的聯想，只是靜靜的在樹下，與每一片葉子、每根枝干一起緩緩成長。
長大后、離家去另一座城市讀中學的我，讀到了三毛的這樣一首詩：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
沒有悲歡的姿勢，一般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
一半灑落蔭涼，一半沐浴陽光
非常沉默、非常驕傲
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好美。也正是在那時，我聽家里人說，老房子拆了，那兩月亮棵樹也被人連根拔走了。它們經歷了一場旅行，去了遙遠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太匆匆，就這樣回不去了，正如我們的離開。一同帶走的，還有我留在那兒的記憶。可惜，它們都沒能站成永恒。
現在的我才悔不及，為什么當初竟沒有找一種合適的文字來記下那月、那樹、那些人、那種閑適的心境？或是用傻瓜相機拍幾張照片，洗出來貼在喜歡的本子上。這所有的一切，只是被年幼的我淺淺的涂在了心里的沙地上，風一吹便沒了形狀，像樹上的月影，溫柔卻模糊。美好的東西，都是易逝的。時常會聽家里人提到當年的哪個玩伴鬧了什么事、哪位老人得了什么病，然而我除了痛心外并不能找到別的形容詞。他們可能只是我生命旅途中的過客吧，在我人生繪本上涂抹上斑斕的色彩，卻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兩袖清風，與一輪月圓。這些人這些事，是我看得見卻觸不到的記憶。
也是到了現在我才明白，吸引著月亮停留在樹上的作用力，叫家鄉。月亮樹消失了，月亮卻仍在照亮著夜行人的路，也許正立在另一棵樹頂，對著疑惑的孩子偷笑呢。
或許，月亮樹也都沒有消失吧，它們一直立在我心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