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箭穿心》觀影完畢,相信觀看的每個人都被穿了心。觀影的那百來分鐘里,我們都或多或少的被帶入,在電影中的某個或某些角色中,看到自己的樣子。那些射向他們的箭矢,同樣射進了我們的心臟,血肉模糊,痛徹心扉。
影片中,讓我最痛心的,不是寶莉歇斯底里地抱著滅火器站在賓館門口,聽著那個在家不舉的丈夫讓別的女人在他身下發出嬌呻哦吟;
不是馬學武剛知道真相緊接著又被下崗的落魄背影,以及江邊的大雨滂沱和橋墩邊整齊疊放的衣物;
不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十年后”三個字過后,寶莉那被歲月染霜的白發和滿臉的滄桑;
不是寶莉給建建拿錢養傷,卻被建建那張賤嘴羞辱時的震驚和狼狽不堪;
都不是。
而是臨近影片結尾,她用那根為她撐起了一家人生活的賴以為生的扁擔,挑起了自己的行李,離開了那個和她糾纏了十來年的家。
她說:他要就讓他拿去。
她說:我哪個都不欠了。
奶奶問:你還有沒有么話帶給小寶?
她靜默了一下,終是搖了搖頭。
看到此處,時空仿佛一下子又穿梭到了十年前:馬學武留下的遺書中,安排好了奶奶和兒子,唯獨沒有給她留下一個字。那處一直留在寶莉心里的空白,在這一刻和她的靜默交疊重合,終于被填補完整。
一直以來,寶莉的扁擔兩端都是在為別人挑著重物賺辛苦錢。對她來說,一頭是生活的重壓,一頭是希望,她一肩挑起,步步鏗鏘。
而此刻,唯一一次,寶莉挑著此生最重,卻不賺錢的挑子,走出了那個樓洞。
我的心痛到了極點,那種悲涼從頭頂到腳底,貫布全身;可是在同一刻,我在心里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竟有些欣慰:終于走出來了;在下一刻,當我看到建建那張伸出車窗外的臉,我在心里不可抑制地笑了:還有他,還有一輛破車,不是嗎?
一開始,真的很不喜寶莉,可能沒有人在開始就喜歡寶莉的。這個強勢,跋扈,計較,倔強的女人。她處處張揚著那張市井女人的嘴臉。在和搬家工人計較工錢和一根煙時,在橫鼻子豎眼羞辱老公真賤時,在幫何嫂打發小混混時,只有在面對建建那一笑時,才露出幾分女人的溫柔和嬌媚。
她城里人的身份和那張曾經美麗的臉,是壓在丈夫馬學武頭上的山,可是時過境遷,當初的優勢已不再,她卻還是不舍得從那種虛妄的制高點上走下,和丈夫并肩而站。
有人說,打敗婚姻的不是出軌,不是金錢,不是苦難,而是鄙視。你高高在上,你看不起他,這種不平衡的狀態,長此以往注定悲劇。
其實,寶莉是害怕的,因為這種不平衡正在悄悄發生傾斜:色衰而愛弛,房子是丈夫單位分的,丈夫有學問,還是主任,兒子處處和爸爸親。所以當丈夫提出要和她離婚時,她更怕了。可是,就像她跟小景的對話說的那樣,她不是想盡辦法對丈夫好,留他心甘情愿在自己身邊,而是要“耗著他”。
所以,當她撞破馬學武的奸情之后,盛怒之下,竟冷靜地,或者說瘋狂地選擇了報警,她以為用這出她策劃的戲,能拴緊老公在自己身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重新站上了制高點——道德的制高點。
殊不知,她的自認高明,直接和間接導致了后續的一系列變故,把這個家以及這個家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推向了萬劫不復之地。
從寶莉在靈堂被兒子廝打,她驚愕卻又沉默地半抱拳似抵抗未抵抗的那一刻,我開始哀其不幸。
寶莉怎樣也想不通,為什么馬學武就那么死了,她甚至仍在心底鄙視他,鄙視他的懦弱和小氣。甚或,在她的心里還有那么一絲復雜的,不好言說的激動:丈夫死了,這個家要全靠她撐起來了,她是頂梁柱了。她渴望一場自我證明,這份苦難正好給了她一份成全。
她豪言到:我就不信邪,什么萬箭穿心,我偏要說是萬丈光芒。
可惜,這萬丈光芒并沒有讓她變成閃亮的主角,反倒焚盡了她十年韶華。
馬學武大概也想不到,他渴望的平等和尊重,生前那個女同事給了他,在他死后則用另一種方式得到了。兒子小寶接替了爸爸的位置,正式登場,一家人的位置被重新分配:小寶攜著爸爸的冤魂在中心,奶奶在身邊。
寶莉的位置呢,還有么?
寶莉在路上,早出晚歸的奔命掙錢,卻徹底淪為這個家的邊緣人。
一幀黑幕,密不透風,“十年后”三個字壓縮了一個女人十年的光陰。這無盡的黑暗里,兒子小寶是她希望的光,可是,她不知,她卻是兒子心頭的箭矢,爸爸是被這箭矢創傷后留在心上的空洞。
建建被囚禁,也是在這十年里。
寶莉何嘗不是被囚呢,在這個她心心念念的新房子里,從那個悲傷絕望的男人朝江中一躍而下的那一刻起,她就在這個房子里畫地為牢了。
作惡的人,終會被罰,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法若不責,必有他責或自責。
寶莉算作惡了嗎?如果算,那馬學武的出軌算不算呢?誰傷誰更多,早已難判。
你會責備寶莉嗎?我已不忍。她已經把自己判了重罪,刑期是無期。
小景有兩次說過寶莉干嘛把自己搞的那么可憐?一次是寶莉向她哭訴馬學武要和她離婚時,一次是寶莉剛開始做扁擔時。我和小景一樣怒其不爭,氣的牙癢癢。可是寶莉不這么覺得,她不覺得自己可憐,她覺得挺好,這是她的倔強,不管是不是在強撐,這都是她對自己尊嚴的最后保護。
寶莉和建建在一起時,真的替她高興啊。簡陋的地方,嘈雜的環境,兩個從囚徒困境里爬出來的人,相伴過著男人女人的日子,干干活,睡睡覺,挺好的。
可是,怎么行,債未還完,案沒斷清,怎肯輕易放她去過自己的生活?
所以,才有了建建的那番是真非真卻一針見血的羞辱;才有了小寶的杯酒斷親以及天臺上的真相揭露;才有了寶莉驚慌無措之后的慟哭,江邊的徘徊和徹悟。
我和奶奶一樣猜想過寶莉會不會想不開,我甚至隱隱希望寶莉會這樣做,以此來報復小寶的絕情冷漠,就像當初馬學武用這種殘酷的方式來反抗和報復寶莉一樣。小寶因為無法釋懷父親的死,而毫不憐惜地肆意傷害著寶莉,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若干年后當他歷經世事,他同樣會悔恨自己當初對母親的所作所為,那如果這些所作所為間接造成了類似馬學武的難以挽回的結局,這個結局必然會變成新的箭矢,穿透小寶的心。這不是最狠的懲罰嗎?
可是,這不是寶莉,也不是寶莉要的。
就像小寶說的,寶莉不是會尋死的人。盡管寶莉保不齊也有過一了百了的念頭,盡管寶莉的心已經死過千遍萬遍,她卻在那個馬學武跳江的江邊,聽年輕人叫著她婆婆,幫她們拍下青春歡樂的照片,想著自己心事沉沉的小寶,看著漫天絢爛的煙花,終于走出了暗沉沉的黑夜。
想清楚的寶莉,離開江邊時是笑著的,十來年了,頭一次見她為自己笑。
她終于誰也不欠了,她終于走出牢籠了,她終于釋放了自己,重獲新生。
建建說的好:都過了半輩子了,誰比誰強多少呢?
這在這婊子養的生活里,誰不曾被箭矢一次次穿心射過,痛的人流汗,流淚,流血,然后傷口會慢慢結成疤,變成盔甲,守護著那顆最柔軟最善良也最堅強的心。
還好,還有后半輩子且過呢。最后望一眼那座牢籠,那些看不見卻凜凜逼人的穿心箭,寶莉和建建在兒子復雜的眼光里離開。
影片快結尾了,車為什么又停下了?是破車滅火了。寶莉下了車,踢了一腳,罵了句婊子養的,一句武漢音的“走”,開始推車,被推了一把的車終于重新動了起來…
這就是寶莉:作著死,認著真;這就是生活:操蛋的,狗日的;這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困住了,停下了,要死了,站起來罵一句,踢一腳,推一把,繼續突突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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