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寄吳檣。
水驛江程去路長。
想見芳洲初系纜,斜陽。
煙樹參差認武昌。
愁鬢點新霜。
曾是朝衣染御香。
重到故鄉交舊少,凄涼。
卻恐它鄉勝故鄉。
這是陸游被皇帝詔令回朝,在歸途中寫下的。彼時他已年過五十,在蜀地呆了差不多8年了。
要回家鄉,很是興奮,一路上只嫌船太慢路太長。中途在岸邊停靠,斜陽西下,望見一片云煙繚繞的樹林,認出來這不是武昌嘛!
從四川去杭州,中途到了武昌的話,路程也已過半了呢!他也許會想起,8年前也是同樣的路程,只不過反了方向。一入一出,一去一回,心里百感交集。
這百感交集里,有歡欣,也有忐忑,還有些落寞。不知老朋友們都還在不在。回去以后又會不會已經不習慣,反而覺得這幾年所處的異地,要比家鄉更令人懷念?
這種矛盾和忐忑讓人蠻難過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從本地人變成了外鄉人,從熟悉變成陌生。中間這長長的歲月,不知丟在哪兒了。
陸游的性格中想來有許多的矛盾——當然僅僅是從他的詞里來看。我覺得他為人似乎有點“縮”,有點怯懦,整個人是比較“溫吞”的感覺。他的愛國詞,并非在氣勢上雄壯激昂,而更多是在情感上有一種蒼涼和心痛。
所以陸游要是果真參軍上戰場,不知能否如他自己所愿萬里封侯。對此我很有些懷疑。
而且我也懷疑他其實是個有些膽小的人……據說當年唐婉被他媽趕走,他其實并沒有說什么……說自己愛得多么深的男人,在危急關頭這樣的表現,也真是讓人傷心,也叫旁人不屑。
他也曾經在好幾首詞里表達過“哎呀幸好我還活著”,“幸好還能吃得下飯喝得下酒”之類的意思……喜歡的人當然可以說是樂觀,但我讀著總覺得他有點太過小心翼翼……
比方說——
《一落索》
識破浮生虛妄。從人譏謗。
此身恰似弄潮兒,曾過了、千重浪。
且喜歸來無恙。一壺春釀。
雨蓑煙笠傍漁磯,應不是、封侯相。
《木蘭花》
三年流落巴山道。破盡青衫塵滿帽。
身如西瀼渡頭云,愁抵瞿唐關上草。
春盤春酒年年好。試戴銀幡判醉倒。
今朝一歲大家添,不是人間偏我老。(不覺得有點小心眼嘛……)
《沁園春》
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
念累累枯冢,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
載酒園林,尋花巷陌,當日何曾輕負春。
流年改,嘆園腰帶剩,點鬢霜新。
交親。散落如云。
又豈料、如今馀此身。
幸眼明身健,茶甘飯軟,非惟我老,更有人貧。
躲盡危機,消殘壯志,短艇湖中閑采莼。
吾何恨,有漁翁共醉,谿友為鄰。
《烏夜啼》
素意幽棲物外,塵緣浪走天涯。
歸來猶幸身強健,隨分作山家。
已趁馀寒泥酒,還乘小雨移花。
柴門盡日無人到,一徑傍谿斜。
《長相思》
云千重。水千重。
身在千重云水中。月明收釣筒。
頭未童。耳未聾。
得酒猶能雙臉紅。一尊誰與同。
有時候喜歡上一個作家,也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他的文采和辭章固然令人心折,但更多時候,我想我是被一個人在他的作品里所表現出來的性格、價值觀和態度所吸引。這似乎也說不出多少的理由。就好比愛是盲目的一樣。
所以放翁同志嘛,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