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太陽正變得越來越大,將大海蒸發成一層層漂浮著的鹽粒。
我坐在海邊的一處礁石上,嘴里咀嚼著從其上挖下的牡蠣肉,舌尖感覺到臨死前掙扎在自己汁液中的軟體絕望的蠕動。我微微仰起眼簾,便被炙熱閃耀的陽光晃得刺痛,太陽越來越大了,圓的像是要從天空中砸下來的盤子。我還清楚記得從碗柜上掉下來的那個盤子與地面接觸那一霎那破碎分散成瓷片時清脆的聲音,那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音色,就像是,星星落在海面上發出的那一聲呼喚。可是,家里一共只有三個盤子,還好媽媽沒有發現我砸碎了一個。我撓撓頭,卻驀地縮回手來,頭發在驕陽的注視下好像初嫁新娘的臉一樣燙得嚇人。
我從礁石上跳下去,捧起一把海水從頭潑下,頓時感到涼快了許多。腳邊有一個因擱淺而干死的貝殼。我撿起它來,倒出沙子,抬起手想用它遮住眼前的日光順便仔細端詳一下這干涸的尸首。可是太陽快要占滿三分之一個天空了,那塊淺灰色有條帶狀花紋的貝殼是在太小,難免又讓我的眼睛被欺凌得快要淌出淚來。我低頭揉揉眼睛,影子在腳下縮成一團,看上去像是一個黑色的盤子里端著一個正在揉眼睛的我。
“要是被媽媽發現,”我想,“又免不了挨揍了。”我嘆口氣,使勁地把那塊貝殼扔向它原本生存的海中,掉入的一瞬間濺起一朵無聲的水花,旋即被巨大力量的潮汐波及吞沒埋葬。
……
海平面上有個隱約的影子因為海水被蒸得水汽氤氳而看不分明,好像是艘桅桿掛滿帆的漁船。我跳了起來,翹起腳把手搭在眼睛上,想要看清那艘船有沒有旗子之類的東西。爸爸出海已經三年多沒回來了,媽媽說我五歲生日的時候爸爸一定會帶著一串生日蚌珠回來,可是今天過后我就已經五歲了,爸爸到現在還沒回來。我眨了眨眼,想看清楚些,因為媽媽說爸爸的漁船桅桿上掛著家里的白窗簾當旗子用,在湛藍的海面上應該十分容易辨認才對。那點影子近了,更近了,似乎果真有白色夾雜在其間,我睜大眼睛,向面前的海水中跑去,卻被迎面而來的海浪砸在胸前,帶著鹽粒的水滴在我眼前綻放一片,模糊不清。我只能看得見太陽穿透迷霧水珠的朦朧光斑,被晶瑩的浪花折射成七彩光色,暈染開來。等到眼睛不再酸澀時,我眺望的遠方卻空空如也,只有無窮無盡的藍。我以為是找錯了方向,正要轉身向別處看去時,又一個浪頭躍起將我擊中,讓我一個趔趄險些倒在海水中。我站穩腳跟,忙不迭地向后退去,卻有一道影子迅速掠過我的頭頂,我瞇著眼仰頭才發現是一只巨大的海鷗,揮著白色的雙翅徑直沖向了太陽,慢慢像是會縮身術一樣越變越小,最后又變成了那個之前在海平面上看到的隱約影子。
我因為直視陽光而感到一陣近似暈眩般的昏暗。
我轉過身,讓海水粗暴地推搡我的后背,想要走回岸邊。剛剛踩到因為海水親吻沙灘而溢出的泡沫,我的腳下卻一陣刺痛不得不讓我叫出聲來。這才注意到腳下銳利的貝殼邊緣,那片淺灰色有條帶狀花紋的貝殼正側著身向我冷笑著耀武揚威呢。我單腳跳回干燥的沙灘上坐下,扳過腳來,看到腳底有一道弧狀的血跡。微微的痛楚感隨著在傷口處均勻抹開的唾液緩緩傳遞到渾身各處,最后融入了就快要流出的眼淚里。
我低下頭,努力想想爸爸的樣子,映出的卻是一雙雙完全分開的眼睛和耳朵。因為媽媽說爸爸有好多好多雙深邃的眼睛和好多好多雙好看的耳朵。可是我還是想不出一個長滿了眼睛和耳朵的爸爸應該是什么樣子。但是我很想他。我才不在乎什么生日珍珠。
我用手指在沙灘上畫出爸爸的那艘船,船頭有一面比船身還要大的旗子。然后畫出海水的波紋,畫出海里面的魚和船里面的魚,畫出天上的太陽。還要給太陽畫出眼睛,幫我看看他是不是找不到方向去了海的那一邊。
“太陽吞食了天空??貝殼吞食了蝦米??人們吞食了魚骨??海洋吞食了大地??啊唷啊??海洋吞食了大地”
聽到這首隱約傳來的歌謠時我正在我的畫里想象著,還以為這首歌也是畫里的一部分。但是我不知道該怎么把歌聲畫出來。
重復著那幾句詞的歌聲越來越近,我才發現是村里的老漁夫拄著拐杖慢慢走了過來。人們都說他是個腦子不正常的怪人。我有些害怕,低著頭接著看我的畫。
他摸摸我的頭,我縮成一團,盡量不讓他碰我。“誰家的孩子啊,其實你自己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吧。這娃兒真命苦哇,攤上這么個天天玩樂陪酒的娘喲!”我越想越覺得他是個瘋子,聽人說瘋子一旦犯病會做出好多癲狂的事兒來。但是相比于跑開,我覺得還是低著頭想想爸爸的船會更安全。
他似乎發現了我正在看的畫,語氣好像很驚訝地說:“哎喲喲,你這娃兒真是神啊,這分明是我當年下海闖蕩時的那艘船啊,那白布還是我媳婦從我家床單上扯下來的!”
“你撒謊!你根本就沒有啥媳婦,這明明是我爸爸的船。”我小聲嘟囔著。
“小小年紀就說瞎話了,你哪有什么爹啊?哎不對,就算是有爹那你也不可能知道是誰!”
我很生氣,可是我怕他發瘋了會把手里那根棍子當武器,聽鄰居家姐姐說看過他一個人在海邊用那根棍子抽打著一條從海里撈上來的大鱸魚整整一下午,最后生吞下了血肉模糊的那條魚骨,所以我不敢反駁他。
“算了算了,不說你這苦命了。你知道不,我這棍子可是個大寶物啊。我當年坐你這條船出海,有一次狂風暴雨,那些水手全都跳海逃生了,我心想我這沒有家人也沒啥牽掛,還不如守著這條船呢,結果你猜怎么著?”他頓了頓,想要等我疑問,我看出來了他的心思,偏偏不理他。
“我一覺睡醒發現到了神地了,在海底下,有一個沒有水的宮殿啊!那周圍啊,全都是沒見過的花花草草,飛禽走獸啊!我這根棍子就是從一個四條腿的不知道什么動物的背上搶來的,哈哈,怎么樣神奇吧?”
漏洞百出,都是在編什么瞎話騙小孩子的吧,我想。
“我雖然歲數小,腦子可不笨。”我小聲地說。
“你這野小子不信我?”
我白了他一眼,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哈哈哈哈哈哈……”他不知什么原因大笑著坐了下來,又想伸手摸我的頭,被我避開了。
“這根棍子送給你了,從今往后你就富貴了哈哈哈……”
說罷,他把那根棍子硬塞到了我手里。我看了看,完全就是從普通的船槳上截下來的一段木頭。
……
海面上不知什么時候又出現了一只海鷗,盤旋了幾圈落在了礁石背后的沙灘上。我很想過去看看這種東西為什么會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在眼前的時候那么大在天上的時候那么小。于是,我站起身想要走過去,那老頭卻拉住了我,叫我不要出聲。我甩了甩胳膊想要掙脫,卻聽見撲棱棱幾聲——那海鷗直奔著海平面飛過去了,很快變成了小小的一個黑點消失了。
在我看著突然變小的它發呆的時候,又發現他跑到了礁石后面哈哈哈地笑個不停。
我正想在他看不到我的這個機會時離開,他卻雙手捧著什么東西沖了過來,我以為他犯病了要向我潑沙子,慌張地向后退了幾步。
“看知道這個是啥不?”
我探過頭看了看,是兩個圓形的石頭。“不就是石頭嗎。”
“這可是海鷗蛋!把它埋在沙子里,過一陣它就會長成海鷗了!要是蛋里有兩個黃,一個蛋就能長成兩艘海鷗!”
“真的嗎?”我還是有些似信非信,好奇心勝過了想要糾正他海鷗應該論只去形容的錯誤。
“這和種啥得啥是一個道理!算了,你這小子沒見過世面,你那媽也就會喝花酒,你肯定不知道種地是怎么一回事兒!”
“我咋不知道,那話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他沖我眨了眨眼,狡黠地笑著,卻不說話。然后突然跑開了,沖到了海水里上躥下跳起來。
“還種啥得啥,這老頭真奇怪。”我對自己說。可是,我突然想到,要是海鷗都能種自己,那我為什么不能種自己呢?
種一個自己,就會多長一個自己出來,這樣的話打碎盤子的事兒就讓種出來的自己去挨揍。真是太好了。那我自己就可以去找爸爸了,可以去海的那邊找。不對,我要多種幾個自己,這樣的話就能去好多地方好多地方找了。而且要把自己種在種海鷗的地方,這樣一來我還可能會突然變小就能更快地到達目的地。
我太聰明了。
我拿回那老漁夫留在沙灘上的棍子,在布滿牡蠣的礁石后面挖了一個坑,然后跳了進去。他走回來得時間恰到好處,一邊唱著歌一邊哈哈笑著幫我把沙子滿。我覺著他其實比我年齡還小得多。
沙子快要把我和太陽隔開了。我最后抬頭時看到的太陽占滿了整個天空。
太陽吞食了天空
貝殼吞食了蝦米
人們吞食了魚骨
海洋吞食了大地
啊唷啊
海洋吞食了大地
而大地
吞食了我們
啊唷啊
大地吞食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