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皮
文/時乙戌
1.
小柳與老錢第一次見面,是在馬局長的生日會上。
馬局長輕車熟路地摟著兩個姐妹如同鮣魚一般緊緊相貼,在舞池中央扭動起來。小柳帶著前天的宿醉,坐到了雙手放在膝上的老錢旁邊。
小柳在這家ktv干了四年,她見過很多故作正經的男人,但是穿西裝打領帶的,的確不常見。
她右邊的人叫錢謙亦,88年出生,虛歲三十,求馬局高抬貴手,放一放他的項目。
這是他喝了一杯啤酒后,就面色酡紅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的。
而且還給她看了身份證。
2.
小柳本以為這個本分樸實的男人與自己僅僅是一面之緣,孰不料第二天他又來了,拘謹地坐在沙發上瞌睡,不時點頭。小柳剛剛從另一個ktv下鐘,最近不知為何客人少了很多,老錢一見到她就起身,要點她。
進了包間,老錢并沒有點歌,而是坐在一旁就看她,小柳兀自點了幾首歌,拿起話筒唱了會兒就累了,一扭頭,卻發現他早已昏昏睡去。
或許是大智若愚,這個男人點了她七次,他就在ktv里老老實實的補了七次覺。
第八次來的時候,小柳就成了老錢的女朋友。
老錢那個時候事業的確是剛起步,他做軟件,一個月只能掙個三四千。正巧他家有個果園,每到月底,就從啃蘋果墊饑做起。他花掉了所有存款,就是為了多看小柳幾眼。
“那你怎么睡著了呢?”
“看累了。”
老錢老實地笑。
3.
姐妹們說小柳魔怔了。
這么好的臉,這么好的腿,一刀沒動,天生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居然找了個窮屌絲。
娜娜拿著Prada的包,說:“哎呦我的好妹妹,你可別他媽相信愛情了吧,”她對著燈看著指甲上的鉆,鉆上有炫目的光。
茉莉拿著“愛瘋八”自拍了很多張,得空補充,“嗨娜娜你說得不對,小柳也是找個粉絲做慈善。再說了,有的男人不炫富,說不定啊他比我那開瑪莎拉蒂的男朋友都闊氣呢。”
小柳躺在床上沒說話,把藥吃了,翻到老錢的微博,從2012年看起,看到一個跟他互動頻繁的姑娘,這幾天又秀了老錢給的花。
老錢多累啊。
小柳趴在床上想,不多的休息日都要分給兩個人。
在老錢來了很多次后,小柳終于問起來,老錢說那個女人不好。當初他公司剛剛建起來,每天都忙,缺錢。那個女人是他客戶,叫他去賓館談單子,而后說不跟她好就跳樓,脫得精光,一條腿都到窗外了,不談不行。
老錢說這話的時候皺起眉頭,小柳咬著嘴唇給他把眉頭揉開,老錢使壞,揪著她的腮不讓她動。兩個人在床上鬧了一會兒,小柳滿身是汗地問他,“那你什么時候跟她分啊。”
“等我掙夠十萬,把錢還她,就離。”
小柳讓他別動,自己光著身子下床,從床下鞋盒子里拿了一張銀行卡,她驕傲地遞給老錢,挺著胸脯等著老錢夸,如同士兵等待著將軍的校閱。老錢一驚,問她錢哪兒來的,小柳不說話,用尾指勾住了老錢的耳朵。
“我的錢不用你還我,你跟她分了吧。”
“我不要。”
“你收著。”
“我不要,我是男的。”
小柳勾著老錢的頭,埋進自己的心口。
“老錢啊,我喜歡你。”
4.
“我會跟你在我老家那兒買房子,到時候你開個小店,我錢掙夠了,咱們領個證,見見爸媽。到時候你生了孩子給我爸養,我們一塊兒過日子。”
老錢在喝了酒之后對小柳說。
“你為啥喜歡我。”
“因為你好看。”
老錢笑嘻嘻的。
5.
最近馬局長又來了。
小柳在老錢的身邊,看著那個馬局長摟著兩個女人在跳舞,馬局長不時扭頭看一眼自己,雙手示威般在她們的屁股上揉捏。
小柳看了老錢一眼,老錢給她拉到廁所,眼里滿是哀求。
“那個女人懷孕了,我想跟她離,得給她錢才行。這個項目過了,就有一百萬,我給她錢,讓她流了,咱們就能過日子了,行嗎。”
老錢抓住她的手,把額頭深深地抵在上面。
“那你要我干什么?”
“我不是人。”
老錢開始哭泣,眼淚沾濕了小柳的指尖。小柳扭頭看了看馬局長,突然明白了,她身體猛然顫抖,迅速地抽回了手。
馬局長天天都來。
下班之后,老錢就屁顛屁顛的鞍前馬后,點煙,上酒,叫號。
馬局長從最開始的饒有興致,開始變得焦躁,最后開始變得冷漠。老錢被他指著鼻子破口大罵,最后那天馬局長臉上鐵青,KTV一片寂靜,就他們三個人。
老錢被他潑了一臉酒,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小柳。
小柳拿過了馬局長的煙,掏出了一根,點燃了,吸進肺里。第一次抽煙嗆得滿臉淚,她對老錢說,“你他媽沒點兒數嗎,馬哥的煙都沒有了,你還不去買。”
老錢先是一愣,隨后歡喜地點頭,帶上了門。
6.
小柳依舊跟老錢一塊兒住,老錢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小柳每次都硬拉著他聊一會兒,最開始他會勉強應和,后來碰她也懶得碰。
小柳下了鐘就在出租房里看電視,她看電視機里出現了老錢的身影,原來老錢成了市里知名的企業家。年少有為,還出了自傳,講他怎么從貧民,風雪中撿到了貴人的錢包,于是受到提點幫助,如今有了這番事業。
小柳拿著一個蘋果,削出長長的皮。
他的貴人馬局長慈眉善目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身向一個眉宇秀氣的姑娘下跪,“你愿意做我的老婆,我們生個孩子嗎。”
“愿意。”
小柳和她一起答道。
7.
“分了吧,我總不能跟個雞結婚吧?”
小柳掛了電話,隨后被推進了手術室。
8.
“你是我見過最神奇的臉。”
小柳,不,小劉拆開紗布,鏡子里是最新款的歐式網紅臉,高挑的山根,豐潤的嘴唇,侵略性的眉眼。醫生看著這張臉,嘴唇哆嗦個不停。
“你的臉像是橡皮泥,可以完美地塑造成任何一張臉,沒有任何一絲痕跡,這簡直是醫學上的奇跡。”
小劉端詳著自己的臉,她扭頭看了看醫生,風姿綽約地問道。
“我好看嗎?”
9.
好看嗎?
你不好看啊丑八怪,你媽媽生你的時候怎么不掐死你呢?你這臉像是被一槍打到了臉上,哈哈哈。
五年級的小柳展開自己的畫,等待著后桌女生的夸獎,這個平時對自己溫柔相對的女孩突然破口大罵,眉梢眼角數不盡的奚落。
“我平時騙你那么多次,我終于忍不住了,哈哈哈哈你真以為我把你當作姐妹嗎?你這個丑鬼,我只不過是把你當作狗一樣的戲耍啊。”
小柳拿著畫愣在原地,那個女孩與圍上來的姑娘們嬉笑地指著她,看著她木然的受盡奚落。她們發現這個丑鬼不會反擊,甚至任何反應都沒有。
這是當然的。
小柳生下來的時候就天生面容畸形,她的眼睛幾乎擠到一處,她沒有鼻子,在鼻子的裂谷,一雙兔唇拼命地擠了出來。
這樣的面容,哪怕沒做任何錯事,就已經帶著原罪了。
“丑鬼,丑鬼。”
女孩把她的畫塞進她的鼻子里,她的整張臉就被蓋住了。
“咋不早死。”
她們肆意地霸凌她,把膠水涂到她的頭發上,再將她頭發捆到桌腿上。班主任瞅了一眼,告訴她們適可而止就走了,這個尷尬的成語成功地激發了她們的野性。
“你媽偷人,你爸缺德,生了你這個劣種。”
這群天真無邪的孩子,掏出了偷得爸爸的打火機,掏出了美術課的剪刀,還有姥姥的針線。她們扎她,剪碎她的衣服,用膠帶把她捆在椅子上。
人性本善嗎?
不,孩子才沒有善惡觀,他們只是肉體上懼怕疼痛,心靈上卻只看美丑,他們可以放火燒掉蟻群,也會曬死蝌蚪。因為灰姑娘美貌,所以巫婆活該被滾釘桶。一旦童話中的王子公主不再美貌年輕,那么他們就會在新的童話故事中被合情合理的當做惡勢力燒死。
10.
“你們不能這樣啊。”
記憶中的老錢還是小錢,他是那天的值日生,帶著拖把,如同夕陽下的游俠。他手扶拖把,然后對同學說,“你們把地弄臟了,老師準會罰你們一起打掃衛生,那回家就來不及看《美少女戰士》了。”
于是童真的孩子們如鳥獸散。
老錢給她解下膠帶,撕下臉上的廢紙,收進垃圾桶里。于是小柳重見天日時,看到的是老錢的那張臉,這是她愛上老錢的緣由。是他這個值日生將她如死灰般的心粘在一起還給她,就憑這個,從小到大她整容無數次,只為換了新的身份回到他身邊。
他太花心了,她懂。
她不再丑了。他膩了,她就有無數美的皮囊可以穿上,去迎合他。
她太了解他了。
因為他是她的全部。
11.
新婚。
偷腥老錢換了家新的KTV,聽聞這里來了個盤靚條順的新姑娘,老錢如同蒼蠅一般,在沙發上興奮地搓著手。
進來了。
這個女人長了一張歐美明星的臉,就跟自己上個禮拜開始喜歡的那個泰勒一模一樣。他近距離端詳,這姑娘沒有任何整容痕跡,簡直是上天賜給自己的泰勒,不枉自己剛跟那個我見猶憐林黛玉款的小姐分手。
老錢熱切地將一張銀行卡塞進她的胸間,這張來自前任的卡里還剩幾萬。但是足夠讓眼前這個小姐瘋狂了。
她吸了口煙,拿煙的姿勢讓他心頭一顫,她將煙吹到他臉上,他興奮的幾乎要把這個女人撕碎吃掉。
“你叫什么?”
女人不搭話,將頭發別到耳后,她咬了咬嘴唇,對著老錢問道。
“我好看嗎?”
12.
男人無論多大,終究是孩子,他們對于美貌的追求從未停歇。老錢對小劉越發嬌慣,花錢如流水,唯獨有個東西不能給,就是名分。
老錢在想什么,小劉了如指掌,他不能允許一個雞成為他的配偶,所以他們只是露水姻緣。她看過那個女人,相貌比不過她,就連身材也開始走樣。這讓他的公司上市時,酒桌上的兄弟們忿忿不平,舉著酒杯湊到她嘴邊,嘻嘻地笑。
“唉我說,這個嫂子比錢哥家里的那個好看嘛。來,嫂子喝一杯。”
小劉對他滿口酒氣微微蹙眉。她回頭看向老錢,老錢拿著煙,沒有抬頭。
“喝一杯啊嫂子。”
老錢看著她窘迫的樣子好心解圍,我這兄弟王總能幫我推產品,你喝吧。
她看著老錢,老錢盯著她,仔仔細細地看著她,像是從來沒有見過她一般。他突然手指一抖,將并不長的煙灰抖了下去。
“這是為了我們的將來啊,小柳。”
小劉被最后兩個字嚇到,她不知他是不是認出了自己,她倉皇地喝下酒,面色酡紅的裝作喝醉。“將來”和“小柳”兩個字讓她魂不守舍,她縮著頭再也不想被看穿。
13.
從那次酒局后,她終于走上了舊路。老錢很少來,每次來都是匆匆忙忙,敷衍了事。他從不過夜,最后他發來她的裸照,威脅她不要再來聯系他,她知道自己這份皮囊他終于膩了。
“你看看。”
醫生解開她的紗布,頗為惋惜地看著她的臉,對于她從歐美臉變成錐子臉的極不認同溢于言表。
她端詳著鏡子中自己的新臉,完美無缺,沒有任何刀口,仿佛天生是ps后的模樣。她夸張的大眼睛、尖下巴、如同人偶。可是老錢偏偏喜歡,沒有辦法。
“做手術的時候,您要求的下巴尖度我們達不到,所以我們取了一些鈦合金移植到您的下巴上。”
醫生看著面前開始梳妝的女人,突然想起了聊齋中的美女畫皮。
14.
她再一次來到老錢的身邊,老錢一瞥她的臉就對她熱愛非常。他自矜地報出自己的名字,她像以往每一次那樣認真傾聽,不時欽佩地看著他傻笑。
老錢輕車熟路的約她去家里坐坐,她欣然應許,他的套路從來沒有變過,不過車倒是越來越好。她坐在副駕上,等著他熟練地吹噓著自己。
老錢上了車,坐在她旁邊。
這張她見過無數次的臉已經微微下垂,他微微挑起眉毛,遞給了她一片藥,這是他的老套路,壯壯興致。
他沒有發動車,而是帶著懷念的語調,說起了當年的故事。
“我小的時候,班里有個特窮特丑的姑娘,全班人都在嘲笑她,就她自己不知道,每天依舊傻樂。”
小劉,不,這時名叫小陸的她開心地笑了,他還記得自己小的時候。
“她放學的時候被很多姑娘欺負,整得很慘,是我及時出現了,救了她。只因我是那天的值日生,我不想讓地板弄得很臟。或許是因為我的英雄救美,她從此每天對我唯命是從。”
“你可真棒。”
小陸崇拜地看著他,他眼里卻沒有一絲笑意。
“她初中整容后好看了,開始跟我談戀愛,把第一次都給了我。她沒念高中,但是我會經常約她,我對她一點兒也不好,騙她,打她,她以為對救命恩人理當如此。嗨,她哪兒知道啊,當初那群欺負她的人,都是我慫恿的,我只是不想親自動手,弄死這個丑鬼罷了。”
困意襲來,小陸打了個冷顫,他面色冷的嚇人。
“后來我事業起步,我第一次去KTV,就發現了整容不知多少次的她,她以為我不知道,但是我對她眉宇間的神情熟悉極了。那是被馴好的狗的神情,主人扔什么,狗狗就聽命令地去銜來,對不對。”
老錢拍著她的臉,她早已經麻木的沒有知覺,老錢擺弄著她松軟的四肢,對這粒強效麻醉藥非常滿意。
“人質對兇手產生依戀感,這叫斯德哥爾摩綜合癥。這些替罪羊心甘情愿的替兇手去死,她們以為這叫愛,可是這不是啊,小柳。”
老錢將她的身體拖到駕駛位上,用安全帶捆住了她。
“這他媽叫犯賤!”
他用領帶把她的腳捆在油門上,讓她的重力可以壓住油門,直至撞毀。
“你,是一條我甩不掉的狗,不管多遠都會回來,那就。”
老錢眼睛通紅,踩下油門,汽車轟然飛馳!
“去死吧!”
15.
火焰舔舐著小柳的臉,這塊像橡皮泥一樣的肉迅速燃燒個干凈。
麻藥漸漸散去,小柳痛苦地呻吟。
“我愛你啊。”
她皮開肉綻,露出鋼鐵的下巴。
“老錢!”
她在主駕駛拼命地扭動著。
“我不能離開你啊。”
她鋼鐵的尖下巴如同一桿長矛,猛地刺穿了車玻璃。
老錢最近總是睡不安穩。
他總夢到有人在凝視著自己,這份不安在他夢中尤為強烈。
那是個纖細的身影,她渾身焦黑,在自己床頭,正拿著一根筆在人皮上信手涂抹。
他惶惶不可終日,他知道,她回來了。
16.
“我是你的,你攆不走我的。”
老錢看著面前沒有面目的小柳,她正用自己尖銳的下巴割開自己的面龐。她備好了針線,揭開了自己的面皮,縫在了他的臉上。
老錢想打電話,他被高度麻醉,張不開嘴,自己空蕩蕩的別墅,只有鬼一般的她,拎著汽油桶瘋狂地洗澡。
“我要回來,我要回來,我要回來。”
這個女人的囈語讓他渾身發寒,他血肉模糊的臉上痛苦地流出了淚水,他拼命地懇求,小柳笑嘻嘻地頂著他的臉,握住了他的手,給他點上了一根煙。
“我們要在一起。”
女人沾滿汽油的手攥住了煙,躥起了火焰。
“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