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府天香樓,莫玄是知道的。只不過莫玄從沒靠近過,那是王府禁地,沒有和王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
和王府隱隱在望,阿藤在前,莫玄在后。阿藤突然回頭:“你不會一進王府,就把我給賣了吧。”莫玄冷哼一笑,沒有回答。
“賣了就賣了吧,死了倒也干凈?!卑⑻倏戳搜弁醺闹苈柫⒌母邏Γ舳尉嚯x,便有警備的塔樓。
“王府戒備森嚴,你如何帶我進去?”阿藤問道。
莫玄看了阿藤一眼:“方才你可是說你要帶我進去的。”他隨之看了王府一眼:“你能改變一下你的樣貌嘛?”
“那有何難,易容可是拿手好戲。”說話間,阿藤用袖子遮了下臉,再放下,面貌便改了不少,只是依稀還能看到原來樣子。
“可惜身上材料不多,不然,完全能變成另一個人?!卑⑻兕H自得意滿。
莫玄卻不容阿藤有絲毫得意時間,直接拽住阿藤衣袖,朝和王府正門走去。阿藤雖覺吃驚,但也沒掙扎,跟在莫玄身后。
到王府門前,守衛見到莫玄及身后的阿藤,露出一種了然不可說的笑意。不過,出于職責,他還是上前問道:“玄公子,這位是?”守衛自不會不長眼搜查莫玄,只問及了阿藤。
“我的事情,你也要管?”
守衛知道莫玄冷性子,道:“屬下不敢管,只是職責所在,這位小姐的身份呢,還請玄公子……”
“就是你想的那般?!辈淮匦l說完,莫玄便拉著阿藤越過守衛,從側門走了進去。走出兩步,莫玄回過頭:“今晚的事……哼?!?/p>
守衛了然:“明白,明白?!?/p>
王府占地極廣,院落套著院落,天香樓在王府東南側,是棟四層木樓,臨著府里的落月小塘,四下開闊,守衛重重,任何人不得靠近。
走進王府,阿藤掙脫莫玄的手:“你占我便宜,還有,你當我是什么?”
莫玄冷聲道:“噤聲,權宜之計罷了?!?/p>
看著隱在夜色中的天香樓,莫玄微微皺起眉頭:“你知道那里是什么?”
“難道你一點不知道?”
“聽說了一些,傳聞,只是傳聞。”
“那簡單,進去看看,我也想親眼見識一下。”
莫玄的確聽說過一些傳聞,這次與其說是阿藤慫恿,不如說他自己也想親自進天香樓看個究竟。
盡管深夜,也有守衛挑著燈籠來回巡邏。莫玄壓低聲:“你有把握過去嘛”
“畫舫上你可沒抓住我,倒是你,背著這么大的劍,過得去嘛?!?/p>
莫玄識相沒有再說話:“我帶頭探路,你跟上了?!?/p>
月亮被一道黑云遮住,天地間一下暗下來,莫玄飄身掠出,借著草從、假山遮掩,悄無聲息卻又迅捷無比向天香樓躍去,一路有驚無險,莫玄躍上天香樓二樓,回過頭尋找阿藤身影,剛一轉身,便發現阿藤就在身后。
看著莫玄臉上一閃而過的錯愕,阿藤不無得意:“別忘了,我是刺客,拳腳刀劍或許我不行,輕功與易容,卻是我的拿手好戲?!?/p>
莫玄輕笑一聲,他轉過身,面前便是天香樓二樓的門??拷煜銟?,鼻尖似乎便繞著絲若有若無香氣,清淡,綿長,似乎永遠不會散去。這種香氣莫玄十分熟悉,和王身上不止一次出現過。
莫玄深吸一口氣,站在門前有些遲疑。
“怎么,不敢打開?”阿藤的話在莫玄身后響起。
莫玄決然推開了門。
外邊看,天香樓高四層,但進去后,便會發現樓內并未分層,莫玄與阿藤站在二樓,樓梯向上直通屋頂,向下通到地面。這樣的樓梯還有八座,散在樓內八個方向。
樓下東西擺得雜亂,看不出什么門道。唯有正中有巨大鍋爐,正在燃燒著,在黑暗里,有著奇異的光。莫玄的目光一直盯著那里,想不明白,這天香塔重重守衛到底有什么古怪之處。
阿藤突然捂著嘴向后退去,莫玄受到驚動,閃身到阿藤身邊,低聲問道:“怎么了?”阿藤眼中帶著驚恐,莫玄順著阿藤手指方向看去,臉色也是一變。
一具干尸從邊上晃過來,赤身裸體,長發散亂,白慘慘,隨之又晃了回去。而樓內四周的墻壁上,密密麻麻掛著數不盡這樣的干癟尸體。
饒是阿藤膽子不小,見到這樣情景,也差點嚇掉了魂。她不由自主抓住莫玄胳膊,心中才算安定一些。莫玄臉色也不大好看,不過,并非驚懼,而是失望和困惑。
“你,你現在親眼看到了吧。”阿藤聲音微微顫抖。
莫玄默然片刻,方道:“我們下去看看?!?/p>
阿藤抓著莫玄的胳膊,寸步不離,兩人慢慢走下樓梯,四周墻上,掛著不下百具干尸,尸體似乎都經過處理,盡管慘白、發干,但樣貌還清晰可見,這些尸體生前都是妙齡女子,哪怕從這些了無生氣的尸體上,似乎都能窺見她們往昔的神采。只是面孔雖然依舊,但身體卻是干癟的,似乎只剩著一層皮膚與骨頭。
八個方向的樓梯兩兩間掛著三層鋼索,鋼索上便懸掛著這些宛若鮮活的女子尸體,但塔內卻沒有半點尸體陳腐的味道,反而氤氳著一股清淡香氣。
莫玄帶著阿藤走到那巨大鍋爐前,鍋爐前有個純銀打造的寬臺,上面擺放著形態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越靠近這里,奇怪的香味便越是濃厚。有細長的竹制管子從鍋爐里一直通了出來,竹管末端,擺放一只細頸闊肚的罐子,罐子里是細膩的油脂,帶著那股神秘香味。
巨大鍋爐內還在燃燒著,溫度十分驚人。“滴答?!币坏斡椭瑥闹窆艿温洌淙牍拮?,神秘的香味又濃了一些。
莫玄跳上銀臺,重劍抵著巨大鍋爐的蓋子,將其推開,鍋爐里赫然有具女尸,細長的鋼索懸在鍋爐正中,身上包裹著各種香料,下方是一個巨大漏斗,連通著外邊的竹管。
蓋子被推開,香味愈發濃烈。
莫玄將蓋子合上,從臺上跳下,臉色沒什么變化,只是眼底盛著一抹悲哀。阿藤雖覺得害怕,但燃燒的的鍋爐,似乎有種神秘的吸引力,非要讓阿藤上去看一眼。
莫玄卻一把拉住阿藤:“你沒有必要上去。”
“怎么,親眼看到,死了心?”
莫玄自嘲笑了一聲:“你走吧?!?/p>
阿藤聽著莫玄笑聲,不知怎地,心中一緊:“雖然只剛認識,不過,看得出來,你不算太壞。何不離開這里,棄暗投明?!?/p>
莫玄又笑了一聲:“棄暗投明?呵呵,姑娘,我送你出去吧,就當今晚我們從沒見過。我也勸你一句,以后別來刺殺了,他,根本就不是你能殺掉的。”
阿藤冷了下來:“這么說來,你要一條路走到黑了?!?/p>
莫玄只是道:“王府戒備森嚴,姑娘出去時,需要注意些?!?/p>
“你為何非要走一條錯路?”
“和王,是我的義父?!蹦静槐亟忉?,但對著阿藤,他覺得有必要多說一些。“義父于我,有救命之恩,莫玄這條命,是義父給的,便只能替他賣命?!?/p>
阿藤突然輕聲笑了起來:“沒想到,你這么忠心。”她突然走到莫玄近前,仰著頭:“我下次殺你的時候,會痛快一些的?!?/p>
“那就多謝姑娘了?!?/p>
阿藤突然展顏笑道:“你說我要是堂而皇之走出去,鬧出點動靜,你說,你的義父會怎么處置你?”
“我相信姑娘不會的?!蹦剖鞘趾V定。
“哈哈,嚇你一嚇,我確實不會。”莫玄只覺眼前一晃,阿藤的玉簪已經對準了他的咽喉:“在殺掉和王之前,我是不會死的。”
“那姑娘怕是能長命百歲了,這倒是一件好事?!?/p>
“你一定要與我作對?”阿藤一挑柳眉。
莫玄朝外走去:“希望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p>
阿藤臉上掠過失望神色,她跟上去:“你也說了,王府戒備森嚴,你說讓我走,可本就在籠子里,你不把籠子打開,我怎么出去?”
莫玄搖了搖頭:“我實在想不明白,你到底怎么想的,這么點本事,竟敢來刺殺堂堂一國王爺?!?/p>
“你瞧不起人?女人往往能辦到很多你們男人做不到的事?!?/p>
“我只是不希望你變成這里的一……”莫玄沒有繼續說下去。
“哼?!卑⑻倨策^頭。
“不服氣?有本事你自己從王府出去。”莫玄本寡言少語,只是今晚,話特別多,還多半刻薄。
“你……”阿藤剛想出言反駁,莫玄將手指放到唇邊:“噓,噤聲,我們要出去了?!?/p>
阿藤生生咽下話,狠狠掐了莫玄胳膊一下。兩人飛快上了二樓,莫玄彈出身子看了一眼外邊情況,低聲道:“今晚出去,恐怕殊為不易,我也沒把握將你帶出去,府內高手如云,內里看來松懈,但真正可怕的在王府周遭,每晚守著眾多高手,貿然從出去,容易暴露行蹤。
“你的意思是?”
“從哪里進來,就從哪里出去,免得讓人起了疑心?!?/p>
“這么說來,你是一定要讓人把我當成是風塵女子了?!?/p>
莫玄冷聲道:“我也壞了我的名聲。你進來什么樣子,出去就還什么樣子?!?/p>
“好,那我以后就常扮作這樣子來找你,好讓王府里的人都知道,你堂堂王爺義子,留戀風塵,荒唐得很?!?/p>
“哼,跟緊了。”莫玄躍了出去。
莫玄院子在王府正東,與天香樓相距不遠,莫玄身為和王義子,得和王器重,身份很高,在王府內有處占地頗大的獨立院落。
脫離天香樓內陰暗壓抑的氣氛,阿藤覺得心中輕快不少,只是方才樓內那恐怖情景,恐怕這輩子都揮之不掉了。阿藤突然覺得心跳有些加快,臉也有些發燙,她偷偷看了莫玄一眼,走在側邊的莫玄還是沒什么表情。
莫玄推開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在阿藤還在猶豫時,他一把將阿藤拉進屋內。阿藤還沒來得及反抗,莫玄便已松開了她。
“天快亮了,那邊是床,你睡,我坐著便好?!蹦曇粲行┯?。
屋內昏暗看不清,實際上也沒什么需要看清的,外廳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內室只有一張床,沒有任何別的裝飾。
“當然,你可以坐到早上。”莫玄坐到身后椅子上,重劍解下,放在身邊。
阿藤捂著嘴打個哈欠:“你整天背著這么重的劍,不嫌累?”說著,阿藤過來要試試劍的重量。
莫玄眼睛一挑,但隨即恢復原來冷漠的樣子。劍客是不該讓別人碰自己的劍的,尤其是外人。只是,阿藤或許是個例外。
阿藤初時只用一只手,劍紋絲未動,兩只手一起,劍還是未動。
莫玄聲音一如既往平淡:“你的力氣不夠?!敝皇前⑻俾爜恚瑓s多一絲幸災樂禍。
阿藤撇撇嘴,轉身到莫玄床上躺下,被子柔軟暖和,帶著一絲皂角香味。
一躺下,阿藤只覺無邊黑夜壓了過來,心底突然有了一絲空洞。
“誒,你今年多大?”阿藤躺在床上,沒話找話?!皯摬淮蟀?,卻是個怪人,背著那么重一柄劍。”
莫玄閉著眼,若是別人,他肯定不會搭理,事實上,也沒人能進他的屋子。莫玄一時不知如何答話,他本就不是愛說話的人。
就這遲疑的功夫,阿藤卻又道:“怎么,不說話,嫌吃虧嘛,這樣吧,我跟你講個我的秘密,你也講一個你的秘密,這樣劃得來吧?!?/p>
不待莫玄答應,阿藤便搶先說道:“那個荷包你也見過,我娘留給我的,我已經記不清她的樣子了。與你一樣,我也有義父,當年,若不是義父搭救,恐怕我也早不在人世了。殺了我爹的,就是你一心保護的和王?!?/p>
阿藤輕嘆一聲,莫玄心中卻莫名一緊。
“秦嵩權傾朝野,我爹本來也是當官的,呵,只因上書言奏秦嵩罪行,全家都遭了秧,若不是義父搭救,一家人會沒一個剩下?!?/p>
“現在你知道我為何加入細雨樓了吧,我原以為,報仇的時機還很遠,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
阿藤沉默了片刻,道,說說你吧,也許明天早上之后,我們就又要成為敵人了。
“說什么?!蹦??!澳銌柊?,你問什么,我說什么?!?/p>
“我就是好奇,你不算壞,為何要替秦嵩做事,你一點也沒聽過他的所作所為?”
“沒必要去聽?!蹦??!拔抑恍枳龊米约旱氖?。”
“所以,就算是錯的,也不管不顧?”
“是對是錯,你說不算,我說也不算,姑娘,你可真像個勸人從善的老夫子?!?/p>
“呵呵?!卑⑻僮猿靶α艘宦??!斑@么說來,到底是我自作多情了?!?/p>
“其實緣由我早已跟你說過了。和王,救過我的命,所以,我要還他的情?!?/p>
“這就是你們男人所謂的義氣?”
莫玄沒有再答話,只是道:“姑娘,早點休息吧,明早我送你出府,以后,就不要再來了吧。
“作為殺手,殺誰不是我能決定的。何況,和王我非殺不可?!?/p>
“那你也該明白,有些事,也不是我能決定的。實際上,你殺了我,也不見得能殺得了義……王爺?!?/p>
夜色中看不清阿藤臉色,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竟流淌過一絲失望,為這個剛剛見面的男人。
“那下次見面,我該如何破你的重劍?!?/p>
莫玄似乎也有些心煩意亂:“希望不要有下次了,何況,就算你破了我的重劍,那也沒有任何意義?!?/p>
阿藤并未睡著,屋子籠罩在寂靜中,阿藤知道,莫玄也沒睡著,她就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