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風雷手
01
朋友蘇格拉磚，熟悉的人都叫他磚哥。
他的本名應該叫陳大專，這名字是小學文化的爸爸起的，因為這個，本科畢業的他花了不少口舌解釋自己的學歷。
大學畢業后，陳大專并沒有像自己夢想中那樣實現宏偉的抱負。在職場諸多不如意，失業期間搬過幾個月磚，如名字里所體現的，他逢人就自嘲自己命中帶磚，富貴難攀。一開始還想過改名，念及周圍人都習慣叫他磚頭，也就默默忍了下來。
搬磚搬累的時候，大專會掏出煙，請身旁的人一起抽。兩指夾著煙蒂，深抽一口，吐出濃濃的煙霧噴向額頭不斷往下滴的汗珠，那他最愜意的時刻。吐完這口煙后，如果身邊還有人，大專會意味深沉地蹦出一句：知道嗎？其實我是個大學生……本科的。
當工友做出大專期待中的驚訝神情后，他便開始發揮口才，唾液四濺，講述自己藝術人生。大專講故事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雖然自己是故事的主角，但他一直能保持客觀、平和、冷靜的敘事語氣，仿佛那些跌宕起伏、悲歡離合都與己無關。每講完一個段落，大專會慣例地做一番充滿哲理和辯證思想的總結陳詞。如果聽他故事的工友沒有更換，一直是某個人，那么本世紀最偉大的故事家一定是這位工友。
可惜，要不是沖著那根煙，沒有人愿意聽他的廢話。其中一漢子拍了拍大專的肩膀：哥們，我也是大學生。然后指了指不遠處一位皮膚黢黑，胳膊粗壯的小伙子：那兄弟認識不，去年研究生畢業的。
大家雖然不愛聽陳大專講故事，但對他講話的樣子很感興趣。尤其是大專為了某個小問題和工友辯論不休時，滔滔不絕的雄辯實力，征服了一波粉絲。好在這幫苦力壯丁里，大學生確實不少，于是“蘇格拉磚”這個文化氣息濃郁的外號就這么來了。
名字取材于著名哲學家蘇格拉底，那個整天跑去街頭、廣場、廟會跟人討論真理的古希臘老頭。
陳大專不太喜歡這名號，一如他不太喜歡陳大專這個名字，無奈這個名號在工友圈中迅速流傳開，以至于不搬磚后的很多年，人們卻已經習慣了叫他蘇格拉磚。
“你不喜歡的東西，也許就是你生命中甩不掉的東西。”這是名字給他的頓悟，說這句話的時候，蘇格拉磚正甩不開一個人。
02
一個人，一個傳統意義的窮人，一個在天橋打拼的乞丐。
三天前，蘇格拉磚打天橋走過，那個乞丐的獨特氣質吸引了磚哥。此人年紀30左右，四肢健全，面容臟穢，但神情氣色尚佳。磚哥忍不住好奇，遞給了乞丐一根煙，在他身旁蹲了下來，兩人一同看著面前來來往往的人群。
“知道嗎……”
“知道，你是個大學生。”磚哥話音未落，乞丐已經接了話頭。在磚哥驚訝的神情中，他徐徐吐出一口煙，“我原先和你一個工地的。”
兩人憑記憶找補當年的歲月，拾回了一些模糊的印象。
我記得你當時皮膚很黑，好像聽說還是個研究生，怎么越混越落魄了？
世界沒有絕對的黑和白，黑過的可以白回來，窮人也總會有出頭日。而且，是誰告訴你我落魄了？
磚哥表示認可，你們乞丐都很賺錢吧，最近業績如何？
勉強過活。說完，乞丐從面前的碗抽出一沓零錢，裝進旁邊的布袋里。
你打算干多久？你們這行門檻高嗎？磚哥看著那裝得鼓鼓的布袋，興趣大增。
先干幾年，存點積蓄，將來自己帶團隊，做大區經理，坐鎮辦公室，通過大數據分析行業動態并研究行乞策略，制定路線方針，指揮一線乞討人員攻城略地，一步一步拿下整座城池……
磚哥覺得自己遇上了貴人，忍不住多遞了根煙：你們薪酬是怎么算的？能不能帶我入行？
乞丐斜睨了磚哥一眼：想入行可以，先去考個MBA，要么鋸斷一條腿。
磚哥皺了皺眉頭，有沒有第三條路？
03
乞丐給了磚哥第三條路，將磚哥的住處當成臨時窩點，偶爾帶三五人來碰頭。作為主要聯絡人，研究生乞丐甚至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一個禮拜。作為報酬，乞丐們開會允許磚哥旁聽，晚上收工后，還可以蹭一蹭他們的慶功宴。除了衣著體面，磚哥其實比他們還窮，屋里也沒什么讓乞丐順走的，所以就答應了下來。
但整整一周過去，乞丐們絲毫沒有走的意思，最近也不開會了，應承磚哥的免費教材也沒有兌現。
磚哥知道上了當，但此時乞丐們已經成了釘子戶，趕也趕不走了。也不好將事情鬧大，否則房東一旦知曉，自己也會落得卷鋪蓋走人的下場。
諸位兄弟，你們住了這么久，走進走出的，街坊鄰居閑言碎語不少，小處畢竟是私人住宅，實在不便久留各位。你們看，可不可以換個地方？磚哥終于在一個午后翻了臉。
磚老弟，人在江湖走，靠的是一個義字，你出爾反爾，薄情寡義，置我等漂泊街頭，難道非要兄弟們給你上一課不成？
丐徒們紛紛怒目聚焦，青筋暴起。
磚哥好歹年輕氣盛，怎能容這等無恥惡棍得寸進尺，氣得摔杯怒吼：你們這是，多人所愛，喧賓奪主，鳩占鵲巢……
磚哥一連說了好幾個成語，眼看就要說對了，多日隱藏的才華此刻終于爆發：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諸位堂堂七尺之軀，四肢健全、頭腦清醒，不靠正當營生，卻出賣尊嚴，坐享其成，簡直丟盡祖宗顏面。社會為何風氣日下？道德與信仰日益缺失！正是爾輩喪志辱顏卑膝屈魂所致。爾等野蠻生事，占人居所，是為不仁；利用民眾同情心佯裝慘苦，謊騙錢財，是為不義；既有組織，私自抱團，意圖另謀，是為不忠；捏造身世，謊稱父母身亡，是為不孝；百行營生，行行出貴子，偏擇行乞，是為不智；懦弱避世，甘自作踐，不敢人先，是為不勇。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無智無勇之徒，有和顏面立于天地之間……我呸！
磚哥沉浸在自己義憤填膺中，洋洋灑灑的慷慨陳詞，最后以一口唾液作了終結。
研究生乞丐抹去面上的口水，神情木然：你有病啊，我什么時候占你的房子了。倒是你沒事鉆進我的屋子干嘛，老子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你現在所在的位置就是我的褲襠，你給我滾，滾……
磚哥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仍蹲于街頭，與乞丐并排于破碗之后，天橋上行人匆匆，駐足片刻后，便已散去。在旁人看來，是兩個乞丐吵了一架罷了。
原來恍惚中走了神，進入南柯一夢。
04
磚哥起身，丟給了乞丐兩根煙，算是施舍。正要離去，后面傳來乞丐的喊聲：嘿伙計，別灰心，你會是一個很出色的搬磚工。
謝謝，你也會成為一個萬人敬仰的乞丐。
磚哥的身影消失于人流中。
夕陽下，一切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