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最后一個路口,鞭炮震耳響起,長孫跪在泥土中向村人行禮,在煙霧彌漫中,你終于知曉:對這山溝里的人而言,今天,村里走失的那個十六歲的孩子,終于回來了。七十年的天翻地覆,物換星移,不過是一個下午去市場買菜的時間。
今天,你們送父親回來了。因為你父親少年出走,后落戶臺灣,才有了你們,所以這是第一次你看到自己的親人從你身邊而去,你才開始第一次去感悟:生命是什么概念,生命是什么滋味?
你父親生的或不是時候,正是戰火紛飛、兵荒馬亂年代,又生在窮山溝的窮苦人家。到十六歲,大概是沒有吃過米飯,不然,小小年紀,誰愿意背井離鄉、從此漂泊天涯?
你們父親所受的苦與難,你們無法體會,或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人生。
他是怎么識字的,他是怎么跟憲兵走的,他是怎么在炮火連天的夜里讀文念詩的,他是怎么九死一生的逃離即將陷落的南京的,他是怎么離開烽火焦黑的海南島的,他是怎么和你母親歷盡千辛萬苦才能將你們四個孩子養大成人(而且四個里頭,三個是博士,沒博士的那個很會賺錢)......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與追求,有時候作為人民,他們有的更多的是無奈。
在獄中等候死亡的戈林,對人民與邪惡領袖之間的權力從屬關系,說過一番深刻的話:
“一般人當然都不愿有戰爭,不論是俄羅斯、英國、美國,或德國。那是當然。但是,做決定的總是政治領袖,把人民拖著走是個簡單不過的事,不管是民主還是法西斯專政,不管是議會制度還是獨裁。不管有沒有聲音,人民是很容易被領袖使喚的,實在太容易了。你只要告訴他們外面有敵人威脅,然后把反對戰爭的人全打為“不愛國”或說他們使我國陷于危機,就行了。這一招,可是在哪個國家都一樣啊。”(《新移民》)
父親最寶貴的、一生帶著的、常常拿出來邊看邊流淚的是那個鞋底,那是戰爭期間,唯一一次路過家鄉時,他母親還未來得及趕制成鞋的半成品。
二
父母的思想總是很單純,只要為了子女的將來,就不知道什么是苦與累。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歸罪于我的出身──我是一個外省女孩;在臺灣,“外省”其實就是“難民”的意思。外省難民家庭,在流離中失去了一切附著于土地的東西,包括農地、房舍、宗祠、廟宇,還有附著于土地的鄉親和對于生存其實很重要的社會網絡。
因為失去了這一切,所以難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擲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頭。他們仿佛發現了,只有教育,是一條垂到井底的繩,下面的人可以攀著繩子爬出井來。
所以我這個難民的女兒,從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飯,筷子一丟,只要趕快潛回書桌,正襟危坐,擺出讀書的姿態,媽媽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聲機轉小聲了。背《古文觀止》很重要,油米柴鹽的事,母親一肩挑。(《為誰》)
所以你們的父母才愿意為你們的學費低聲下氣向鄰居借貸;教你們背誦《陳情表》,其實是在教你們對人心存仁愛;背誦《出師表》,其實是在教你們對社會心存責任。
所以你們兄妹四人,三個考了博士,而且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仁愛處人、忠誠處事。(參考《冬,1918》)
你成長了,變成大人、變成中年人,你的心境也變了,心境變得開闊而平和。就象和《十七歲》的兒子華飛一起出游時:
經過圣約翰學院,在一株巨大的栗子樹上我發現一只長尾山雉,興奮地指給華飛看──他卻轉過身去,離我五步之遙,站定,說,“拜托,媽,不要指,不要指,跟你出來實在太尷尬了。你簡直就像個沒見過世界的五歲的小孩!”
你才懂得生命的更大價值與意義,所以你才:
還有我自己,總是有讀不完的書,寫不完的字,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風景,想不完的事情,問不完的問題,愛不完的蟲魚鳥獸花草樹木。忙,忙死了。(《共老》)
三
你忙了,所以你父親喊你幾次,陪他一起和戰友吃飯,你都沒有時間。但你終于去了,你父親好開心,早早等你。
你父親要牽你,你趕緊說不要,都這么大年紀了。
及你審視自己作為母親,很多感慨不由上心頭:十七歲的少年,你要他多穿一件衣服,他不要;你要他帶一把雨傘,他要跑到雨里;他也不愿和你通信,因為你的信中,盡是重復的嘮叨......
四
父親去了,你常常電話、下鄉陪你母親;你母親記憶力下降,常常記不得你們。真的,他們已經付出了辛勞的一生,他們為你們撐的這把傘已經破舊不堪,撐傘的人也要相繼離去。
“作為父母的子女,作為子女的父母,彼此的身份,是在一生之中一次又一次的目送中完成轉換——只是第一次的目送是成長,最后一次的目送卻永別。”
2017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