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的人總是薄情的。無知的本質,就是薄情。”
做生活的導演,不成。次之,做演員。再次之,做觀眾。
很多人的失落,是違背了自己少年時的立志。自認為成熟、自認為練達、自認為精明,從前多幼稚,總算看透了、想穿了。于是,我們就此變成自己年少時最憎惡的那種人。
我好久沒有以小步緊跑去迎接一個人的那種快樂了。
所謂無底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里。
命運十分可怕。命運十分精致。
生命好在無意義,才容得下各自賦予意義。假如生命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卻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尷尬狼狽。
能做的事就只是長途跋涉地歸真返璞。
人害怕寂寞,害怕到無恥的程度。換言之,人的某些無恥行徑是由于害怕寂寞而做出來的。
悲觀主義是一種態度,一個勇敢的人的態度。
中國文化精神的最高境界是欲辯已忘言。
愛情,亦三種境界耳。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與審美,中年歸向求知。老之將至,義無反顧。
耶穌講話是話中有話。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所以聽來格外有感。
不自由,就是不自然。不自然,就是不自由。
我已經算是不期然而然自拔于恩怨之上了,明白在情愛的范疇中是絕無韜略可施的,為王,為奴,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明謀暗算來的幸福,都是污泥濁水,不入杯盞,日光之下皆覆轍,月光之下皆舊夢。
凡一種信仰,強制性愚民,一定階段后,民會自愚。
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么?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從前的那個我,如果來找現在的我,會得到很好的款待。
幸福就是心安理得地愛藝術。
知識,學問,使人通達,使人平靜。
雨后總像有誰離去了。
才能、心腸、頭腦,缺一不可。三者難平均;也好,也就此滋生風格。
“雅”是個限度,稍逾度,即俗。這個世界是俗的,然而俗有兩類:可耐之俗,不可耐之俗。逾度的雅,便是不可耐之俗。
你的美意是多重的,我的信念只一重,郵程再長,也會到達。
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卻看到了人心的淺薄。
一場夢,不怨也不恨,上了想象力的當。
上帝不擲骰子,大自然從來不說一句俏皮話。
智者無非是善于找借口使自身平安消失的那個頑童。
我漸漸發現《紅樓夢》之所以偉大,除了已為人評說的多重價值之外,還有一層妙諦,那就是,凡有一二百人日常相處的團體,里面就有紅樓夢式的結構。我們這個小研究所,成員一百有余兩百不足,人人眼中有一大把釘,這種看不清摸不到邊際,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況,一直生化不已。于是個個都是腳色,天天在演戲,損人利已,不利己亦損人,因為利己的快樂不是時時可得,那么損人的快樂是時時可以的來全不費功夫的。
事物的細節是規律性的,事物的整體是命運性的。
懦弱會變成卑劣。懦弱,如果獨處,就沒有什么。如果與外界接觸,乃至劇烈周旋,就卑劣起來,因為懦弱多半是無能,懦弱使不出別的手段,就只有一種:卑劣。而,妙了,懦弱自稱溫柔敦厚,懦弱者彼此以溫柔敦厚相許相推舉,結果,又歸于那個性質,卑劣。
善,因是無報償的,才可愛;惡,因是無惡報的,才可惡。
講規律,就是樂觀主義。講命運,就是悲觀主義。
另外(難免有一些另外),中國人既溫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議的耐性,能與任何禍福作無盡之周旋。在心上,不在話下,十年如此,百年不過是十個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
奉勸各位:除了災難、病痛,時時刻刻要快樂。
年輕,真像是一個理由,一個實際上毫無用處的理由。
荒誕派這些作家,矯揉造作。自己要假裝自殺,要世界作陪葬。這些批評家,觀者都是假裝要殉葬。他們在舞臺上把世界寫得一片黑暗,他們自己生活得很好。
遇事多與自己商量。
藝術的神圣也許就在于容得下種種曲解誤解。
藝術本來也只是一個夢,不過比權勢的夢、財富的夢、**的夢,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藝術,是個最好的夢。
輕浮,隨遇而愛,謂之濫情。多方向,無主次地泛戀,謂之濫情。言過其實,炫耀伎倆,謂之濫情。沒條件的癡心忠于某一人,亦謂之濫情。
當一個人歷盡恩仇愛怨之后,重新守身如玉,反過來寧為玉全毋為瓦碎,而且痛悟修辭學,即用適當的少量的字,去調理煙塵陡亂的大量人間事——古時候的男人是這樣遣度自己的晚年的,他們雖說我躬不悅,遑恤我后,卻又知優哉游哉聊以卒歲,總之他們是很善于寫作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救出自己。救出之后,才平平死去。還有墓志銘,不用一個愛字不用一個恨字,照樣闡明了畢生經歷,他們真是十分善于協作的。
淺淺的知識比無知更使人栗六不安,深深的知識使人安定,我們無非是落在這樣的一片淺淺深深之中。
友誼的深度,是雙方本身具有的深度。淺薄者的友誼是無深度可言的。西塞羅他們認為“只有好人之間才會產生友誼,還是說得太忠厚了。
烏 鎮
在西方,下雨了,行人帶傘的便撐傘,無傘的照常地走,沒見過聳縮脖子的狼狽相。在西方,道途兩車相撞,雙方出車,看清情況,打電話,警察來公斷處理(從出事起到警察到達之前,雙方不說一句話)。僅此兩則,立地可做的事,在中國,一百年后也未必做得到。
愛一個人,沒有機會表白,后來決計絕念。再后來,消息時有所聞,偶爾也見面……幸虧那時未曾說出口,幸虧究竟不能算真的愛上。又愛了另一個人,表白的機會不少,想想,懶下來,懶成朋友,至今還朋友著…光陰荏苒,在電話里有說有笑,心中兀自慶幸,還好……否則苦了。
我走過的路,不是信仰的路程,沿途所見的是一代代宗教家都背離起始祖意旨,虛偽敷衍,曲解夸大,甚而作惡多端。
生活是瑣碎的,是瑣碎方顯得是生、是活——小慷慨、小吝嗇、小小盟誓,小小負約,太大了非人性所能擋得起,小街兩旁的屋里偶有懸梁或吞金服毒者,但小街上沒有悲觀主義,人們興奮忙碌營利繁殖,小街才是上帝心目中的人間。
有教養的上流人士,對車夫、浴室侍應生、任何傳遞物品的人,從來不會敷衍搪塞。
凡事到了回憶的時候,真實得像假的一樣。
藝術的生命宿命,是叛逆的,懷疑的,異教的,異端的,不現實的,無為的,個人的,不合群的。宗教的宿命,是專制的,順從的,犧牲個人的,積極地,目的論的,群策群力的,信仰的,其實就是政治。
宗教是想在無目的的宇宙中,虛構一目的。
什么事都不要大驚小怪,不要推向極端。
美就是快樂。
藝術是無對象的慈悲。
這是一種舛戾的風氣,怎么都順手牽羊般地借一句唐詩來作文章文集的題名,古人是絕不會這樣沒自尊的,”五四”時期未見有無聊如此者,弄雅成俗何其酸腐憊賴,誠不知誰是始作俑者。
對抗,勢不兩立,是幼稚的。
論事毋涉私心意氣謂之謙,命世不計個人得失謂之狂。這樣的謙狂交作是可愛的,可行的。
我嘴里是問長問短,眼和心卻兀自驚異她的興旺發達。
有人說,時間是最妙的療傷藥。此話沒說對,反正時間不是藥,藥在時間里。
寫詩就是脫襪子,示人以裸足。
人類前大半部份的歷史,是有神論,后來的歷史,是有真理論。我以為有真理,就是有神論。到了說沒有真理,人,才真正站起來了。
天堂地獄之虛妄,在于永樂則無所謂樂,永苦則不覺得苦。
快樂來自智慧,又滋養了智慧。
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沒有比粥更溫柔的了。念予畢生流離紅塵,就找不到一個似粥溫柔的人。
生活的過程,是個自我教育的過程,常常是個無效的自我教育的過程。然而總得是個自我教育的過程。
文學還是好的,好在可以借之說明一些事物,說明一些事情。文學又好在可以講究修辭,能夠臻于精美精致精良精確。
在宴會、整裝、辦理手續的日夜忙碌中,芳芳的信使我寧靜……已不是愛,不是德,是感恩心靈之光的不滅。
“在絕望中求永生。”常見人驅使自己的“少年”“青年”歸化于自己的“老年”。我的“老年”“青年”卻聽命于我的“少年”。順理可以成章,那么逆理更可以成章——少年時自己說過的一句話,足夠我受用終生。
如果問問九十歲的人,什么是你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會說:三十年代,因為我們甘苦與共。
但凡去年來過的鳥,清清楚楚,一看就認得。那是我更大的幸福。
知與愛永成正比。
帆船有性格,有一生的命運。因為帆船是有靈魂的,帆船一身無處不健美,任何細節都扣住海,扣住航行。破舊的帆船擱在岸灘上,住著一家誠實的善心人,帆船能駛進童話、神話,輪船就駛不進。
凡此無償無告無望的,于我都是可懷可親。嗟嘆人世只是悠忽一夢,嗚呼,我愛浮世繪。
五月是鳥的月份,是蜜蜂的月份,是紫丁香的月份,是惠特曼出生的月份。
榮辱萬事過,貴賤一身兼。
我們的勇敢自然天生而非鍛煉所致,每當需要時,矍然奮起,英勇無畏,克敵制勝。
地球本來是帶著人香而飛行的。
生活是為了獵取喜歡而又買得起的東西,要緊在于愿望,滿足愿望不能吝嗇時間。
好人的世界,總有一種糊涂。
別人的滂沱快樂滴在我肩上是不快樂的。
天使的肉體薄,薄到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