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四點鐘，看到海棠花未眠。

這是川端康成的句子。

我在凌晨四點鐘醒來，月光灑在被面上。

我看到R先生在我身旁，頭發胡亂的翹著，睡得像個嬰兒。

我調皮的想摸摸他的頭發，誰知道他突然醒過來。

幫我把被子掖好，親親我的額頭，說：睡吧。

我突然覺得，自己才像個，

嬰兒。

2

每天早上醒來。

R先生都會給我倒好一杯水，

放在床頭燈一側。

水是溫的，

不熱也不冷。

我很少會喝。

但，當我想喝的時候，

永遠都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能拿到一杯，

溫水。

3

我認識R先生的時候，是十年前。

我騎行去西藏，沿著109國道，肆虐我無處安放的青春。

7月的傍晚青海湖算不上藍，也算不上青出于藍。

我借住在海拔3200多米的民宿。

然后，一路向西，去往橡皮山。

那山有海拔4000米，然而我并沒有騎過去，

因為我的車壞了。

與我同樣沒有過去的，還有偉大的太平洋季風。

我丟下了我的車，帶著我能帶走的一切，繼續出發。

日頭漸西的時候，一輛越野車從我背后轟鳴著駛過。

發動機的聲音并未使我往旁邊哪怕躲一躲。

我透過墨鏡看到那車從龐然大物到一個黑點，

然后終于消失不見。

與車同時消失的，似乎還有我的意識，因為我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

我醒來的時候，

聽到發動機的轟鳴，樸樹的歌聲，對了，還能聞到格桑花的香味。

他在開車，我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能看到后視鏡里戴著墨鏡他的臉，

我不知道他的眼睛是大是小？

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很酷。

我問他，這是什么地方？

他說，你呆的地方是我的車，車的前面是柴達木盆地，后面是橡皮山。

沒等我回答，他又說：我很好奇你居然沒問我要水喝。

我說，我又不渴，干嘛要喝水。

他說，電視劇里不都這么演的嗎？昏倒的人醒來都要喝水，我以為你也是。

我很難想象，像他這么酷的人居然會相信電視劇。

我問他，我怎么會在你車里？

他說，我從沒見過有人會蠢到敢一個人步行進藏，所以，我開走之后，又折了回來。

你果然躺在那里，躺的筆直，于是我就把你抱上了車。

雖然你蠢得不可思議，但我也不愿看你變成一具干尸，更不愿你被別有用心的人撿走，變成……

然后他就沒有說話。

我問他，被別有用心的人撿走會變成什么？

他仍舊沒說話，只是哼了一聲，仿佛在說：你懂的。

我問他，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別有用心的人？

他仍舊先哼了一聲，然后緩緩說：小姐，我雖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不是個壞人。

我就這樣跟著他，從格爾木到昆侖山，從昆侖山到唐古拉山，從唐古拉山到安多，

最后到拉薩。

我跟他在拉薩分開，分開前他問我要不要拍張合影，

看在他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點點頭，他找了一個女孩給我們拍照，

女孩的名字叫德吉梅朵，他告訴我那是幸福花的意思。

分別前，他說，小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東西？

我檢查了下背包說，沒有啊？

他又說，一定忘了，你再好好想想。

我又檢查了下，斬釘截鐵的說，沒有。

他靠在進站口的柱子上，懶懶的說，健忘癥小姐，你忘了對你的救命恩人說謝謝。

他就那樣賤賤的，摘了墨鏡的小眼睛里放射出戲謔的光。

我學著他的樣子“哼”了一聲說“謝謝”，然后逃離似的跑向檢票口。

我當時的想法是，雖然他救了我，但最好再也不要讓我跟他，

相遇。

4

我真的很多年都沒有再見過他，

直到大學畢業那年。

從象牙塔進入社會，仿佛天堂跌落地獄。

我不知道碰了多少次壁，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

我很珍惜。

老板讓我陪一個客戶，客戶眼睛小小的，個子小小的，好像沒發育完全的小猴子。

可老板說他是大客戶，大客戶的意思就是：很重要。

然后我陪客戶吃飯，喝了很多酒，吃過飯之后客戶提出去酒吧，我又喝了很多酒。

酒吧的燈炫目搖擺，看得我好暈，我的意識漸漸模糊，

我想起了進藏的公路。

我醒來的時候，在酒店的床上，客戶的手在我身上摸索，我嚇得大叫，

拼命掙扎卻無濟于事，我被綁住了。

我在叫，客戶在笑，我快要絕望的時候，

“砰”的一聲，門開了，我曾經發誓再也不想見到的人出現在眼前，

我驚愕的說不出話來，與我同樣驚愕的，還有那個小猴子。

那天很多事我都忘了，

我唯一能記得的是，他打人的樣子很兇，對我卻很溫柔。

后來，從他兄弟嘴里，我聽到，

他看到我在酒吧喝的人事不省被小猴子帶走，就一直跟著，跟著，

直到破門的那一刻。

在他家，看到我跟他在拉薩的合照被很小心的放在床頭，旁邊有一本日記。

我翻看了他的日記，

（1）

我遇到一個姑娘，眼睛很大，可是很蠢，因為她居然敢躺在青藏線上，

如果不是我，她死定了。

（2）

她居然問我為什么車里會有格桑花的香味，真是笑死我了，那是娑羅花好嗎，而且，

這里是青藏高原，遍地都有的好嗎？

（3）

她走的時候居然要我提醒才想起對我說謝謝，可既然已經說謝謝了，為什么不告訴我她的名字，她的電話和她的地址？

（4）

我想她，可我要怎么才能找到她？

下面是滿滿的我想她，可我找不到她。

直到最近的一篇，

我找到她了，這一定是上帝的安排，還好，她沒有受到傷害，

不然，我一定殺了那個老王八蛋。

她不會再離開我了，對吧？

他寫了很多字，多到看的我眼睛疼，

我眼睛疼的時候淚水就忍不住涌出來。

然后，我那時的想法是，他又救了我，我再也不要跟他，

分開。

5

R先生在外的形象冷冷的，酷酷的，不怎么愛說話。

有一次，他打給我說，晚上不回家吃飯了，總公司來了幾個領導讓他陪著玩一會兒。

然后，我邊吃零食邊蜷縮在沙發上看韓劇，

可是，沒多久，我聽到門開了，

然后，我看到手里拎著菜的R先生，

我問他，你不是說要陪領導玩嗎？

他說，跟喜歡的人在一起才叫玩，跟不喜歡的人在一起玩，叫，

加班。

6

其實R先生很小心眼，

我胃不好，不能吃冰的，

所以R先生對冷食控制的很嚴格，

可我偏偏對冰淇淋欲罷不能，

我記得有一次，我生理期，趁著R先生不知道，偷偷吃了一盒冰淇淋，

然后，當晚就疼得說不出話來。

R先生幾乎全程都在抱著我，即使在出租車里，他也讓我靠在他懷里，

手一直按在我的肚子上。

到了醫院，醫生當然會告訴他我吃了什么，

然后R先生雖然還在給我拿藥，泡茶，可全程黑面，不發一言。

于是我就認錯，哄他，各種賠不是，各種做鬼臉，

可他就是忙碌著，不理我。

我從晚上哄到早上，他仍舊不理我，只顧著從保溫杯盛粥給我，

電視里在放《太陽的后裔》，

我跟他說，你看宋仲基把宋慧喬的手機打飛再接住多帥呀，你要學會撩妹，

黑口黑面的人是沒有妹子會喜歡滴。

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心里委屈的都快哭出來了，甚至已經在想，

大不了分手。

他用調羹舀了一勺粥，放在嘴邊吹吹，然后喂我吃，

我執拗的看著他，就是不張嘴。

他嘆了口氣，特委屈的說：可我不想撩妹，只想撩你。

然后，我的淚水脫眶而出。

7

R先生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不可接近。

有一天，他回家，帶回了一個小盒子。

是一只流浪貓，確切的說，是一只受了傷的流浪貓。

貓的右前腿不知道被誰給弄傷了，血肉模糊。

我一邊畫著圈圈詛咒害貓的人一輩子吃咸鴨蛋沒有蛋黃，

一邊看著R先生給貓包扎。

R先生在大學里讀的是會計，我從不知道他還會醫術。

我問他的時候，他也只是賤賤的笑著說：略懂，略懂。

完全不像在人前那么高冷，簡直就是一個十足的逗B。

事實證明，他就是個逗B。

R先生的醫術略高明，貓恢復的很快也很好。

我張羅著給貓起個名字，我說叫“寶貝”吧，他沒有反駁，

可他卻從沒叫過貓“寶貝”，他都叫它“疙瘩。”

然后，每天都能看到，R先生下班后，抱著貓一臉賤樣的問：

疙瘩，跟粑粑說說話，

疙瘩，給粑粑唱首歌，

疙瘩，想不想粑粑？

終于有一天，我問R先生，你為什么不叫它“寶貝”，

難道你不喜歡我起的名字嗎？

R先生看了貓一眼，好像生怕它聽到似的，賤賤的笑著，說，

因為在我心里，你才是寶貝，它排在你后面，只能叫疙瘩，

你們兩個，是我的，寶貝疙瘩。

我有點感動，但還是不死心的問，那你呢？

我是“句號”，終結你們的痛苦，帶給你們幸福。

果然，我看R先生的微信名字已經改成了個，

句號。

8

R先生喜歡吃甜食，

我特想做黑加侖吐司給他吃，

于是就從網上買了臺面包機。

面包機到的時候R先生恰好打給我說晚上有個飯局，

我一邊說沒事的你忙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和疙瘩的，

一邊暗暗得意可以把面包做好給R先生一個驚喜，

可是，面包做的并不成功，

既沒有面包的樣子，當然更沒有面包的口感。

我心灰意懶，把那坨像面包的東西用塑膠袋包起來準備下樓的時候扔掉，

面包機當然也收了起來準備吃灰。

我記得那天R先生很晚才回家，他洗漱之后并沒有上床，

而是在書房加班。

我起來喝水的時候看到書房里的燈亮著，

我第二次起來，書房里的燈還亮著，

我看到他抱著我那個叫面包的東西在啃，

他看到我進來，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說：餓了。

然后，突然換種風格，賤賤的笑笑說，

這是你做的嗎，真是太好吃了。

我擠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給他。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的時候R先生已經走了，我走進餐廳，

一個松松軟軟的吐司出現在餐盤里，

旁邊有張紙，上面有行字：

你做的面包很好吃，真的。

我突然覺得，R先生真是上天賜給我最好的

禮物。

9

我跟R先生在一起之后，有一年過年，我跟他回老家，

我跟他媽媽在一起包餃子，他在院子里貼春聯，

我問他媽媽，R先生小時候是不是受到過什么驚嚇，不然為什么睡得那么淺？

他媽媽很詫異，說，他從小睡覺都很沉，有一次他媽媽跟爸爸上夜班，

他一個人在家睡。

傳說當晚有地震，他爸爸媽媽回家去找他，被反鎖后的門從外面是打不開的，

然后他爸媽怎么敲門都沒人應，直到他爸從隔壁翻墻過去，看到他，

還在呼呼大睡，一臉的天真無暇。

他媽媽問我，他現在睡覺很淺嗎？

我急忙說，不淺不淺，我只是隨口一說。

然后，我轉頭看著他貼春聯的背影，想起，

凌晨四點鐘，海棠花未眠。

10

我有時候會問R先生，究竟什么是愛情？

他看過很多書，所以給我的回答也都不一樣。

他說：

你最可愛，我說時來不及思索，但思索之后，還是這樣說。

這是普希金說的。

眼睛為她下著雨，心卻為她打著傘，這就是愛情。

這是泰戈爾說的。

要是愛你愛的少些，話就可以說的多些了。

這是簡?奧斯汀說的。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著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這是蘭波說的。

我問，愛情到底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R先生笑笑，像我多年以前在青藏高原遇到他時那樣懶洋洋的說：

三毛遇到荷西的時候，荷西問三毛：你想嫁個什么樣的人？

三毛說：看的順眼的，千萬富翁也嫁。看的不順眼的，億萬富翁也嫁。

荷西就說：那說來說去你還是想嫁個有錢的。

三毛看了荷西一眼說：也有例外的時候。

那你要是嫁給我呢”荷西問道。

三毛嘆了口氣說：要是你的話那只要夠吃飯的錢就夠了

“那你吃得多嗎？”荷西問道

“不多不多，以后還可以少吃一點。”三毛小心的說道。

R先生告訴我，這就是愛情本來的

樣子。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