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張叔跑到我家來,他說這兩年你去哪里啊,怎么都莫見長個子,我還以為你死翹翹了咧,把你屋地啲菜地圍欄給拆啦,我蠻快就能給你還原啲。
我說,我死了兩年,我又活過來了。我去了倫敦、紐約、莫斯科、基輔,基輔的姑娘腿蠻長,胸蠻圓,不曉得幾漂亮。
張大娘說,你個小人精,從小就愛吹牛,基普是哪里啊?
我說,Kyiv——基輔,可不就是烏克蘭的首都噻。
我已經十七歲,模樣上來說我比同齡人小那么兩歲,長不大的棗樹,一副歪瓜裂棗的模樣。
兩年前,同桌大炳責怪我不該在歷史考試的時候打呼嚕、說夢話。這讓我特內疚,我不知道我有說夢話的習慣,也不知道“給我吃番茄”為什么會成為夢話被大聲的喊出來,致使老師注意到我,順帶發現同桌張大炳在翻書作弊。如果我老爺知道了這件事,會提著蔬菜跑到辦公室給歷史老師道歉,數學老師會說些比他的瘦臉還更酸的話,收下大白菜、土豆、黃瓜,趕我老爺走,我老爺一定不會走,他會站在教室的后門盯著坐在最后一排的我,直到下課,和我一起回家,我不愿意和撿破爛的老爺一起走回家。
我跟爺爺說,你快回去吧。
大炳作弊被罰掃教室,掃教室這件事情大炳是不會干的,自古英雄不問出身,流氓不問大小,十五歲的大炳就是個流氓,放學后我替他掃教室。
事情必須從我吹牛開始講起,我常常吹牛,我對同學說我兩歲就會爬樹,三歲就能抓蛇放在手上玩,四歲用自制的弓箭射死了隔壁家的老母雞,五歲爬到大樹上跳池塘結果學會了花樣跳水。現在我十五歲,前天我上學路過池塘,看到一條魚游在池塘邊游著,我伸手去抓,魚想往小洞里逃,我手一伸進水里就把魚給抓了起來,中午吃了頓清蒸草魚。我的同桌還有坐在最后一排的所有同學聽了就不高興了,朱麻說他三歲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花樣跳水,四歲的時候就用自制的彈弓打死樹上的蟬,張大炳說他三歲的時候到池塘里游泳,上岸的時候順便抓回一條和他一樣大的鰱魚,四歲的時候到長江里釣魚,釣上了一條白鰭豚。
吹牛是件容易上癮的事,同學們蠢蠢欲動準備吹牛的時候,我一一打斷,不讓他們說,只顧著自己吹,同學們吹了牛之后我就反駁他,說他們沒有什么了不起,都是小成就。如此一來我就和最后一排的同學們關系鬧不好,朱麻說想打我,我說你敢,大炳說你放學后等我,你敢跑我把你的臉摁進泥巴里。
回到大炳是流氓而我得替他掃教室的這件事情上來,放學后我一個人留在教室里掃地,大炳走的時候說:掃干凈點,我在路上等你。
我掃地向來很干凈,基于這一點,老師常常留我放學后掃地,我樂此不疲,所以大炳不說那句 “掃干凈點” ,我也會掃得一塵不染。但我發誓,老師罰我掃地我從來沒有掃得像今天這么干凈,而大炳說 “我在路上等你 ”這句話讓我的心情十分復雜。再掃了一次,天快黑了。
我到過各個村鎮的學校,每所學校的教學樓上都會刷上紅色的大字,我讀的小學墻上寫著:穩定低生育水平,提高人口素質。在我還沒弄懂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十五歲了,讀初中,我上課的教學樓上寫著:責任、榮譽、國家。這幾個字特別對我的胃口。
掃完地后我站在寫著紅色標語的教學樓下面,開始思考回家的路線。我決定不從正門走,我擔心大炳、朱麻他們布我, “ 布” 意思是布局、布置、布下天羅地網等等等等, “ 布我” 就是說他們準備打我,已經在放學的路上守著在,等我入翁。如此一來我就必須選擇從學校后面的院墻翻過去,然后穿過老墳地和攔水大壩回家。我一直都覺得如果大炳他們好好讀書,都有考上清華北大的潛質,清華北大的學生也不一定能猜到我會從校園后面的院墻翻出去,但是大炳他們都猜對了。
我翻上院墻,剛要跳下去的時候就發現大炳他們站在院墻下面等我,我坐在院墻上不肯跳下來,我說:你們都在這里,不準備回家呀!大炳說:等你一起回家,下來吧。我跳下去之后,他們就開始打我了。他們打我的方式很多,比如一巴掌摑到我臉上,再加一腿踹到我肚皮上,大炳打人的動作一向很瀟灑,我很自然的退后幾步靠倒在墻上,朱麻喜歡看《北斗神拳》,捏緊拳頭打我胸膛的時候還要一邊叫:啊噠,啊噠,哆。他是想在我身上也打出七個洞,我認為這是幼稚的表現。打我的一共有六個人,還有一位是慕名而來的,他和大炳一樣喜歡摑耳光,打完之后抓著頭發把我往地上扔。我被打倒在地上好幾次,每次他們叫我站起來,因為我倒在地上他們沒辦法打拳,用大炳的話說是:躺在地上的人打起來沒手感。他們打我的時候我還得賠禮道歉,也就是說我一邊挨打還一邊啰七八嗦的說話:今天就算了,你們也打累了,該回家吃飯了,大炳哥我不是還幫你掃地了嗎 ? 大炳說,不是你我能被罰掃地嗎,我們繼續。
你知道的,并不是什么時候都有用活靶子練拳的機會,我站在這給他們打,他們越打越起勁。無數夕陽木,幾行炊煙生。太陽落到了西邊,天空被渲染開來,滿天霞光,一群金色的蜻蜓在不遠處飛來飛去,院墻下的一群孩子不肯回家,那個被打孩子沒有反抗也沒有呻吟。
兩個人把我扶起來,大炳學李小龍的姿勢,飛腳一踢,我就真的站不起來了,他們把我扔到廢棄的磚頭堆旁,推倒的一排磚頭壓在我身上很舒服。四周安靜了,落日余暉照到我眼睛上,我看了一眼,又閉上。
那天我是爬回家的,天都黑了一半,我從磚頭堆里站起來就像是死人從墳堆爬了出來。我從來不敢這么晚路過這片老墳地,我以為我沒有了力氣,但還是一步不停的跑回了家。我家并不富裕,晚上只點一盞昏黃的燈,我直奔我的房間,說:我今天玩得太累了,去睡了。老爺背對大門坐在飯桌前哼著曲調,很開心的樣子,今天喝了點小酒,老爺說:玩得這么晚才回來,不吃飯了?給你留了盤番茄炒雞蛋。
第二天我去上學,給大炳他們一人買了包話梅,大炳說我懂事,分給我一粒。我們有說有笑,稱兄道弟。
中午我們在大堤下的池塘里游泳,我脫光衣服站在岸上給他們展示昨天被打出來的傷痕,他們開始討論我胸口那道最紅得傷痕是誰打的,大炳自豪的說:看到沒有,臉是我摑腫的,那道最紅的傷痕也是我踢的,我飛起來那么一腳,威力可大了!他們說:大炳可真厲害呀!我說:大炳就是比別人會打架,十個人都打不贏!
如果不是大炳他們和我有說有笑,稱兄道弟,我不會再次吹牛。我吸了一口氣后潛進池塘里,撈出一個大蚌蛤,舉起來遠遠的扔進另一片池塘里,我說:大炳比較了解我,我從小膽子就大,知道大堤那邊的老墳地嗎,我放學后都是爬在墳頭上寫作業,寫完作業跳著墳頭回家。
大炳說他從小就認識我,對于我膽大這一點深信不疑,但為了證明我膽子真的夠大,放學后他們決定把我送到老墳地,要我睡一夜,我說:睡一夜沒問題,我老爺今天正好不在家。
那天放學后我們走進老墳地里,我走在最前面,我跳上一個墳頭,對他們說:你們等我會兒,我回家拿個蚊帳再過來。
我如果真的膽子大,我就應該跟他們打一架,或者回家之后就不回來了,這樣他們也拿我沒轍。我拿著蚊帳跑回來的時候,大炳過來踢了我一腳,說:你丫怎么這么慢,給你選了個地方,睡在這里,明天我們過來檢查,你敢跑,老子扳斷你腳趾頭。
我睡的地方是這樣的,它在兩座老墳丘之間,墳丘之間長滿了矮草,四周長滿了雜樹,雜樹中間是一棵大樹,高聳聳豎在哪里,一點都不和善。簡單點說我睡在一對乳房之間,一棵大樹死板板的盯著我,把我置于他的跨下。
我回家除了拿蚊帳還拿了其他一些東西,比如一個八卦銅牌,大炳他們走后天就黑了,我拿著八卦銅牌坐在老舊墳丘之間,螢火蟲從河邊飛來,停在每一座墳頭的上面,所謂死寂就是一堆死人睡在地下,上面堆個墳丘子,螢火蟲在墳丘上飛來飛去。我大半夜坐著這樣的墳地里,眼睛左瞄右看,螢火蟲讓我感到害怕,蛐蛐的呻吟聲一陣一陣的,讓我的耳朵異常的敏感,任何聲音都很恐怖,包括隔壁村子的狗叫。我把蚊帳披在身上,以為蚊子就咬不到我了,但我還是被咬了一身的包,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蚊帳不是披在身上就能擋住蚊子,還需要四根竹竿把它撐起來。這樣一來我就懷疑我手上拿著的八卦銅牌并能降妖驅邪,就像不是蹲在坑里都能拉出屎來,也就是說,不是我自己說我膽大包天我就真的不用害怕了。
總體來說,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還做了一堆甜美的夢。但一條蛇從某個墳堆里鉆出,咬了我一口,讓我劇烈的難受了一下,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