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留給我的印象，最難忘的是他躺在冰棺里，雙眼微闔，臉色發青。他是喝農藥死的，死前一定很痛苦，很痛苦。
1
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腦筋也很靈光。原來，他也在外打工，在工地上綁鋼筋。后來，他就去給人家看門市。我們村里，有好多人家在外面開門市，賣軸承，日子過得風聲水起。父親抓住時機，果斷地盤下了一組柜臺。那時，父親其實沒什么錢，他的膽子也太大了。
父親在蘭州做生意，一切從簡。他平時基本上不回家，只有年末才回來。他在家的日子，于我而言，是最快樂的時光。他很勤快，回來后幾乎天天忙。母親愛玩牌，心里只惦記著杠上開花。父親掃屋子，煮肉，置辦年貨。他領著我和妹妹去趕集，有時給我們兩元錢，讓我們自己買些東西。那時的冬天，特別的冷。他給我們穿戴好，戴上了棉手套。他不戴，他的大手拽著我們，怕我們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擠散。他給我們挑選頭花，買發卡，買新衣服。
唉，他留給我的，是滿滿的溫暖。
2
有一年，他臘月二十八才到家。母親什么也沒拾掇，家里一點過年的氣息也沒有。他嘆了口氣，放下行李，開始做活。
他的廚藝精湛，會做許多種菜品。給他一棵大白菜，他也能做成世間美味。能者多勞，冬天早晨的那頓飯，經常是他做。那時我還小，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他，我的父親，能有什么不順心的？在我的眼里，生活比蜜還甜呢。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好多年。日復一日，那些歲月仿佛孿生兄弟，外人幾乎看不出什么差別。
母親不種地，唯一的工作就是給我們姐妹做飯。外人們都羨慕，說母親命好。是的，和同齡人比起來，母親看起來比她們年輕好多。大概，上帝分發皺紋時，把她忘了。
只有我懂得，父親在外邊，過得很辛苦。并不是生活上的辛苦，而是心累。
過年時，姑姑們來串親。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了，碗碟擺在桌子上，她們并不急于吃飯。她們和父親仿佛有說不完的話，父親講著生意場上的事情，講他如何要賬，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其間，有很多驚心動魄的故事。父親反復說著，現在講良心的人不多啊。
如果，日子一直這樣走下去，該有多好。即使千篇一律的生活，我絕對不會感到厭倦。
因為，有父親在遠方。有父親的日子，就有穩穩的幸福。
3
那年正月，父親沒有回蘭州。那的生意，都交給了大伯，他們本來就是合伙人。據說，父親病了。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病，他只是每天都悶悶不樂，眼睛稍微有些浮腫。
寫下這段話時，我的心像針扎一樣疼。我是個粗枝大葉的孩子，心里只惦記著做不完的習題，和那嚇人的高考。如果時光能夠到流，我一定要給父親很多關愛，很多問候。我要用我的努力，換回他不愿留在世上的狠心，換回他的萬念俱灰。
都怪我那時不懂人心啊！
有時，我回到家，看到父親在家里坐臥不安。他很難坐著呆會兒，他低著頭，在客廳里踱步。彼時，我正在屋里寫作業。見我面露不悅，他畏手畏腳拎著馬扎到樹蔭下去了。
他變了，原來愛說愛逗的他，變成了一段呆木頭。而我，除了有些惶惶然，竟不懂如何去安慰父親。
父親死那天，我正在學校上課。不知什么緣故，我心情很不好。數學課上，老師批評我粗心大意，我一時沒忍住，眼淚嘩嘩地落了下來。只覺得很委屈。
村里來人，讓我快點回家，快點。那人騎著摩托，載著心驚肉跳的我回了家。
那時，爺爺還健在，父親這樣的，出殯不能過午。和父親最后相處的日子，只剩下短短50分鐘。
那天，天很藍，空氣也很清新。我開始怨恨老天爺，為什么不來場傾盆大雨呢，這樣，就看不見我流了多少眼淚了。父親的死，讓我感覺心被掏空了。他給予我們的溫暖，恍如隔世。父親啊，您好狠心，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如何打發這薄情的歲月？
寧隔千里遠，不隔一層板。我和父親，從此天人永隔。母親拍打著棺材，不讓族人把父親埋進土里，她喃喃自語，“我錯了，都怪我。”
父親誰也不怪，他不說話了。
4
據說，大凡自尋死路的人，臨死之前，都不肯給親人們留下什么好念想。大姑安排醫院，給他治療抑郁癥。他不領情，從醫院里跑出來，還惡狠狠地指著大姑，“再逼著我住院，我弄死你兒子！”二姑來看他，他怒氣沖沖地發著火，“你拿的這些東西，我不稀罕！”出殯后，親人們說起他臨死前的種種，都說那時的他已經不是他了。
他唯獨沒有和母親吵過架，一次也沒有。而今，我成家立業，更能體會他的深情。
那時，父親的生意遭受重創，一筆10萬元的巨款，因為債主出了車禍，意外死亡，而無法追回。十萬元是個什么概念呢，我記得，冰棍兒才二分錢一根。十幾年前的十萬元，讓父親的生意遭受滅頂之災。平時，父親主要搞推銷，進貨，催欠款。大伯只管在門市里照顧生意，應付各類收費人員。
父親很內疚，雖然大伯沒說什么。可是，帳上已經沒有余錢了。父親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了這個注上。誰料，竟橫生枝節。母親因為他沒有拿回過日子的錢，而大光其火。她罵父親沒能耐，讓她受苦。母親受過什么苦，她平時的日子很舒心的。次數多了，父親感到很壓抑，他不愿和母親爭吵，就跑到奶奶的墳上痛哭。當初是奶奶作主，替父親選了這個媳婦。年輕時的母親，漂亮，能說會道。后來，我才知道，病中的父親，整夜整夜睡不著覺。他臨死前的那些日子，剛過完麥收。種上玉米，他天天去地里看。有一次，村里人見他坐在地頭上嚎啕大哭，他說，“我吃不上嫩玉米了！”沒想到，一語成讖。那時，在父親的心里，也許找不到一點活在世上的理由。或許，他只想著早些解脫。生意場上，遭遇缺乏誠信的重創。自私的枕邊人，卻不體量他的艱難。可是，父親您不是常說，“再苦的日子，熬一熬就過來了。”怎么真到了自己身上，卻退縮了，拿不出一點勇氣。您別忘了，我和妹妹也會長大。我們一起度過那苦澀的日子，不行嗎？5
我對母親，還是有些怨恨的。父親活著的那些年，她只關心她的好牌，別的愛咋咋地。她常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她才不理會掙錢的艱難，以及父親的壓力。父親死后，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常常默默地坐著出神。
她在想什么呢，她會后悔嗎？我的父親，再也回不來了。此生，我只能在無數個夜里，穿透歲月的涼薄，一點一點去尋嗅和擁抱他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