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金釧兒:禍從口出的命運“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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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王夫人何以動怒

對于金釧兒,前面的回目只是從側面交代了,她的外貌,“一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著墨甚少。

再就是,二十三回中正面出場,寶玉正為可入住大觀園而高興之時,忽被賈政叫去,恰好賈政在王夫人處議事,寶玉只不情愿地挪去見父親。至廊檐下,見母親房中的丫頭外在那兒站著。其中,金釧兒,一見寶玉,便將他一把拉住,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

明知他心中不自主在,金釧兒還奚落他。這話就更不能讓寶玉輕易忘懷了。自此,他心中暗暗萌生出了躍躍欲試的沖動。注意:不是寶玉好色,這更多是好奇心驅使下,對生活中新奇事物的一種試探和初嘗。

在二十四回中,他見了鴛鴦,便說:“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

這些都是為下文他與金釧兒的事情,埋下伏筆。

在三十回,寶玉在釵黛面前,兩不太好,有些灰頭土臉。待出來,行至母親處,恰王夫人午休,金釧兒乜斜著,給主子捶腿,寶玉見王夫人睡著了,好奇勁兒便上來了,便“把自己荷包里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而口里一送”。金釧兒,也只管噙了去。

寶玉說,要向太太討了金釧兒去,而金釧兒,有意挑逗,便說:“你忙什么,‘金簪掉到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話語難道也不明白!”

王夫人發現了,便狠狠給了金釧兒一個嘴巴子,罵道:“小作小娼婦!好好地爺們兒,都叫你們教壞了。”

更一怒之下,吩咐她的妹妹玉釧兒:“把你媽叫來,把你姐姐帶出去。”此時,金釧兒下跪求饒,道“太太要打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

寶玉平日與丫頭們調笑,王夫人自是知道的。此時為如此動怒?

還有一個細節便是,寶玉見事情不妙,便溜走了。很多人認為這是他懦弱的表現。其實,我更相信,這是一種人在驚愕下的手足無措。因為王夫人此等行事,跟平日大相徑庭。何況寶玉與金釧兒是熟識的,自小玩到一處,否則,不會與他那樣玩笑。

有學者說,是因為,金釧兒的這句話:“金簪掉到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被王夫人聽出,是在詛咒寶姐姐和薛家,觸怒了主子,因為“寶釵”便是“金簪”。

金釧兒為”金鐲”,與”寶釵”相對,被解讀為,她有取而代之之意,也在情理之中。更后文有交代:王夫人仁慈寬厚,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她平日,很是疼愛金釧兒,她自己說,視如己出。怎么輕易動怒?

可見,王夫人并不是為金釧兒撩撥寶玉生而氣。而是另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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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 寶釵何以愧疚

有人說,金釧兒是“替死鬼”,理由便是:她的后世,寶釵絲毫不忌諱,將自己的衣物給她作妝裹,寶釵是個處處思慮周全之人,后來的小紅之事,她亦有意回避。這更顯露出,她內心有愧疚,這便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但這個牽強,或者,這只是“寶釵”一廂情愿的認為,有更多成分的自我帶入,更因名字的關系,才會認為金釧兒是替自己擋了劫難。

世界有時便是這樣,一件小事,可見心性,可把一個人內心的隱晦映射出來。她這樣想,那么薛家背后肯定有很多不可告人之事。薛蟠強搶英連,似為這些陰暗面,撕開了一個暴露的口子。她自是不安了,古人迷信因果報應,這知書達理的寶姑娘就更擔憂了。

所以,寶姐姐,更愿意相信,金釧兒為自家擋了災。也才會心懷愧疚。

曹雪芹說“真事隱”,今天我們,更難相信,表面的“因果報應”或“替人擋災”之說。從現代的角度,更愿意相信,這是人事的一種不可控,更確切地說,是因找不到事發的深層根由,才會用這般說辭,來安撫人心

那么,金釧兒之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她是個天真活潑的姑娘,雖是丫頭,可沒受過多少難,吃過多少苦。從小便在王夫人身邊伺候,定是與寶玉嬉鬧慣了,便忘了尊卑。也因此,而失去言語的分寸。她的金簪掉到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更多是一句“言者無意,聽著有心”話語。

要說是隱射寶釵,這有個邏輯漏洞:如寶釵遭遇不測,她就有機會取而代之了嗎?那襲人、黛玉等人呢?即便她知道,王夫人早早中意寶釵,而這也未可定。況且,寶釵怎么會因小丫頭的一句話,便真真落井呢!

在現實情景中,誰會預料得到自己的和別人的結局呢。我更愿意相信,金釧兒只是恰好用了“金簪”掉落,來比世事得失,機遇難料定。意寓為,很多時候,得到和失去,不是一己之力可決定。極力求之,可能倆手空空,但也會有幸運的偶然。她說的“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指世事不能強求。

可是,王夫人與寶釵,便是那“聽者有意”之人,最后可以說,她二人,直接造成了金釧兒的死。

在三十二回中,寶釵聽襲人說,寶玉被老爺叫了去,便說了一句:“別是想起什么來,生了氣,叫他出去教訓一場”,這透露了,寶釵內心的隱憂,她害怕事情的走向不如所料王夫人為了她,才罰了金釧兒。而此事又因寶玉起,只怕老爺會認為,是寶玉不思上進,沉溺男女之情,才惹怒其母。她不好說直說,只能旁敲側擊,從襲人等人口中打探。

不幸的是,在這個時候,一老婆子走來,說道:“這是那里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

襲人不覺流淚。寶釵向王夫人處道安慰。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是了結。

寶釵裝作不知此事原委,而王夫人也有意隱瞞,說:“原是前兒她把我一件東西摔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她幾下,攆了她出去。只說氣她兩天,還叫她上來。”想必是王夫人自知,是她對事情“過于上心”,也才發展到“人命攸關”的地步。而后寶釵知其大概后,亦默默贊同王夫人的做法。

無意害死了別人,不能啟齒,亦不敢承認,因為她們自詡為好人,更難以直視自己的難堪。所以,雙方都“輕輕帶過”,想用最悄無聲息的辦法,平息此事。

寶釵安慰姨媽說,金釧兒癡頑,失足落井。打發家人些銀兩,盡主仆之情。可見心之淡漠,她生在那樣的大家庭,想必早就見慣了這些“生死無故”,所以,也只是不露痕跡聊表一下內疚,便罷。

王夫人心中不安,更是叫僧人念經超度。寶玉此時為金釧兒感傷,恨不得也身亡命隕。他更在不知真實原因的情況下,被賈政叫去,賈環更是借機煽風點火,寶玉免不了一頓痛打。

寶玉在其中是無辜的,金釧兒之死,錯在寶釵和王夫人。假若,她們真如自己所標榜得那樣“明白事理”,又怎會將一句沒來由的話當真呢。由此可見,王夫實則昏聵,只是被“吃齋念佛”的表面掩蓋了。而寶釵,在游移中,最后也選擇了站在自己這一邊。她如此精明,定是事發當時,便知大概了,她假裝后來才知,更是有意想撇清干系。

這不是沒有根據,書中有一幕:寶玉向王夫人為黛玉求藥,藥方是薛蟠先前提及過的,而王夫人認為次方貴得難以置信,此時寶玉一急,像薛寶釵求證,她便推脫——不知情。

這是寶姐姐滴水不漏的處世之道。金釧兒一事情,即使她開始為“詛咒”一事而懊惱,其后為“替死”一說而隱隱愧疚,但也絕不會讓自己與陷入其中。所以,便借著王夫人的行事,聰明地遮掩過去了。

這事,顯然地,只剩下寶玉一人的“不是”了。他也只能稀里糊涂,頂了這個罰。更因為賈政的一頓責罰,很多人,便順理成章地認為,是他的錯。表面合情合理,實則經不住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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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金釧兒何以投井

這其中,也有她自身的原因。她不知避諱,才說出讓寶玉吃自己唇上胭脂的奚落之辭。習慣并不代表正確,而她自己更以為平日打趣慣了,便覺得無妨。

況且,她內心對寶玉何嘗沒有動心思。只是她沒有小紅那么幸運,早便明白靠近寶玉無望,便與賈蕓私定終身。小紅無奈的“退一步”恰好是一種幸運。

而金釧兒,在懵懵懂懂中,生出了“非分之想”而不自知。或者,她曾經羨慕過寶釵,可不至于非要刻意詛咒,要她去死。只是,事情最后的演變,在預料之外。她當時,只說了一句算是“口不擇言”的話,這無意卻成了她自己結局的“預言”。只是很多人,這荒誕預言的背后有一個真相:她言語之失,害了自己。是她自己話語的“圈套”。不是“金簪”這個指代的解讀,而是從她與寶玉玩笑開始,便不能,行事言辭得當謹慎。這是癥結所在。

悲劇的是,在她自己還學會“收斂”之時,便遭到驅趕。

按理說,這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可是在古代,一個被攆出府的丫頭,肯定聲名狼藉,定會被人們貼上女德有失的標檢,而處處遭遇冷眼。她求情的時候說:“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

一種猜想是:金釧兒,在王夫人跟前伺候,主子一向待她不薄。她更是不解,好好的,如晴天霹靂一般,原有的生活支離破碎了。面對著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出去后的未知,她無法平靜,便投了井。

王夫人,把她趕出去,就是斷了她的生路,而她自己更是連另外一絲希望都不曾尋找,無奈,恰恰歪打正著,應了這句“金簪掉到井里頭

另一種猜想是:她家人看此事不妙,犯了大忌諱,便私下把實情與厲害告訴了她。她自知百口莫辯,禍已從口出,賈府定是回不去了,況且牽涉的還是薛家。越想越后怕,便自殺了。

不管是知情還是不知情,可以說她以死逃避,也可以說她以死證清白。而這一切,后文沒有留下可推敲的根據。只是,因一句話的誤解,便身死無憐,這是古時,世事殘酷的一面。

或許,作者有心,給后人留了一個思考的余地,“禍患常積與忽微”,死不會是“失誤”的終結。

王夫人與寶姐姐的愧疚,喚不回一個鮮活的生命,他們為自己都找了托詞(失足掉井),更何況這只是一個丫頭。再多的“陰差陽錯”,也歸于一場簡單的“超度”。他們將事情導向“失足”的共識中,而讓它體面地過去。

現實中,很多事一旦開始了,便由不得自己全程掌控。也許王薛事后知道,自己有失,也曾有過不好預感,卻無奈金釧兒,以死了卻。

寶玉不知其中原委,一味傷心,還被父親重罰。

事后,除了金釧兒的父母,誰會心疼呢,又誰會從"因果報應"的背后,深究細問,事情演變的始末,而警惕一二呢!

我們當下,不管言語多魯莽,都可獲得原諒。這是一種幸福。但這并不代表我們由此,而拒絕反思和改進。一句話引發一場戰爭或禍事,看似費解,卻有其被掩蔽的深層盤根錯節的原因。事情發生的時候,往往已經來不及。

可生活中,我們還可以練習,從一言一行開始,從內心的原則和界限開始。話語是人格的一種體現,多藏而不露的說辭,都如信口一般,本質都是反映和揭示。

不要如金釧兒,被自己“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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