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一切都是不曾發生的事,那該有多好。
翻開褶皺泛黃的信紙,映入眼簾的便是一行娟秀的墨痕:"此心安處是吾鄉。"
隱約中耳邊傳來抽泣聲。
"阿朱,怎么這么不小心!沒事吧!來,奶奶幫你吹一吹,吹吹就不疼了,乖!"
在奶奶溫柔的安撫下,小女孩的抽泣漸漸平息,眨著剛被淚水浸濕的眼睛,對奶奶撒起了嬌:"奶奶,阿珠只是想救那只蝴蝶,它被困在花里出不來了!"
"傻孩子,蝴蝶在采花粉!"
"采花粉?那這么晚了,它不回家嗎?"
"嗯~蝴蝶在花朵間游走,有花的地方便是它的家了吧!"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家也可以隨意變換,原來你認為可以陪你一輩子的人也會離開。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天空中出現了發出轟鳴的怪物,它向我們投下一顆顆炸彈,原本寧靜祥和的長沙城,變得生靈涂炭,寸草不生。這里沒有一處是完整的,空氣中彌漫的硝煙夾雜著血的腥味,每個人的臉上都流露出絕望與疲憊。在我眼中,整個世界,盡是悲傷。
原來,這就是戰爭。戰爭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滅頂之災,沒有誰能夠置身事外。墻外又響起了警報聲,奶奶緊緊地摟著我,轟鳴聲漸漸逼近。父親推開門沖了進來:"娘,快走吧!日本人的飛機就要來了!"作為教書先生的父親向來文質彬彬,這次他卻戴著被彈片炸碎一半的眼鏡,頂著凌亂的頭發,站在了我們面前。
"走?去哪?長沙城要是沒了,我這個老婆子還活著干什么?要走你走!"
"哇——"我終于忍不住,放肆地大哭起來,眼淚不停地往外流。
"阿朱乖,不哭!"她摟得更緊了。
"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保住性命是眼下最重要的!娘!走吧!船都準備好了!我爹要是在,也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
突然,我的額頭被濺上了兩滴溫熱的淚珠。我抬頭,奶奶哭了。自打我記事以來,奶奶一直掌管著這個家,下人有什么過錯,她也會毫不留情地批評,我從未見她哭過。可我不知道,爺爺在他心中是一個怎樣的存在,會讓如此堅強的她掉下眼淚。
"奶奶,你怎么了?"我伸手去抹掉她的淚水。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說:"你爺爺那個老頭子,早早地就走了,扔下這么一大家子人。唉……走吧,這里也沒什么可留戀的了,死的死,逃的逃……"
"娘,你肯走了!快,阿朱,去房間拿東西!娘,我扶你出去!"
"……"
奶奶沒有再說話,直到臨走前,她轉身望了一眼這個滿目瘡痍的宅子,嘆了口氣,拉著我走了,再也沒回過頭。
我們坐船渡江,沿路遇到的都是逃難的人,全部都是灰頭土臉,衣衫襤褸。再看看我們,應該算是好的了吧。
輾轉幾次,我們坐上了輪船,不知道過了幾天,我們來到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地方,這里沒有以前的街坊巷市,只有一棟棟高樓;沒有引蝶蜂飛舞的大片花田,只有擺在窗邊的一盆盆花草;沒有一條條小吃街,只有一間間飯店……但這里也沒有那令人恐懼的轟鳴聲和血腥的味道。
但更令我奇怪的是,這里的人都是金發碧眼,講的語言我全都聽不懂。父親告訴我,他們講的是洋文,而這里就是美國。原來我們遠渡崇洋,來到了另一個國度。語言不通,讓我們和這些洋人架起了一座天然的屏障。我們每天只能擠在一間狹小的屋子里,木質的地板總是被踩得吱呀吱呀叫,墻壁也常常滲水。吃的是一塊塊硬硬的面包,喝的是白開水。父親每天早出晚歸,每次回來都搞得十分狼狽,但都會提來明天的面包。奶奶問他去干嘛了,他也不說。直到有一天,父親又一次天未亮就爬起來出了門,奶奶也把我叫了起來,偷偷跟在父親后面。
轉過幾個街角,父親進了一家店,里面擺了很多各式各樣的面包。一個身材臃腫的白發老翁對他指手劃腳地吩咐著什么,看著父親低聲下氣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進去找他,卻被奶奶拉住。她轉身帶我走向了回家的方向。
"你爹性情溫順,不會和別人爭吵些什么。從小就把自己埋在書堆里,也沒有什么要好的玩伴?,F在遇上多事之秋,拿著筆桿子也填不飽肚子,只能寄人籬下,忍氣吞聲。唉……我現在老了,幫不上忙……阿朱!聽奶奶的話,以后無論如何,都要回到中國,那兒才是你的家!"
漸漸的,我長大了,與洋人交談已經是駕輕就熟。這里的每一個能夠讓我賺錢的機會都被我試過了,這里的人大概都認識我了吧!
"阿朱,回來就洗手吃飯!"奶奶又在廚房做好吃的。
"奶奶,做什么好吃的呢?"
"今天啊,給你們吃一頓湘菜,中午在外面又吃的面包吧!"
"哎呀,奶奶,面包挺好的呀!我爹什么時候回來呀!"
"你爹早都回來了,肯定又在書房睡著了!去,去叫叫!"
"哦,好!"
穿過客廳,我推開了書房門,父親正趴在書桌上酣睡,臺燈還亮著。攤開的書被他壓在肘下"you ——tu ——wei —ji——?"
父親像是被我吵醒,深吸一口氣爬了起來:"是憂讒畏譏,講的是范仲淹害怕受批評與指責,表達遠離家鄉常常處處小心,生怕哪里做得不對。"
"哦,爹,我們去吃飯吧!"
"嗯,好!"
父親起身拖著疲憊的身影,走了出去。我又看了看那本書:"去國懷鄉,憂讒畏譏。"
坐在餐桌上,我一直想起那句話,雖然我并不能完全懂得它的意思,但我能感覺到它是被一個遠離故鄉,獨自一人,形單影只地在外漂泊的人所寫出來的。父親看它是因為想家了嗎?
"爹!"
"嗯?"
"我們可以回中國嗎?"
"……"
"爹?"
"現在正是戰亂頻發的時候,回去不安全,等過一陣子太平了,我們再回去好不好????"
"可是,爹,你不想家嗎?"
"家?這里早就已經是我們的家了!"
"……"
奶奶輕輕放下碗筷,走進了房間。我跟了上去,卻看到她坐在床邊,一個佝僂的背影,顫抖著,啜泣著。我走過去抱住了她,她開始放聲大哭起來,就像那年的我一樣。抬頭,父親正伏著門框看著我們,花白的鬢角,還有發紅的鼻尖……
十七年了吧!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帶著他們再一次地站上了長沙城的土地上。當年,日本人侵略,眼看長沙保不住了,蔣芥石實行"焦土政策"長沙城最終毀在了自己人手里。看著曾經熟悉地方卻找不回曾經熟悉的感覺,大概,是離開太久了吧!我送兩個小家伙去了找好的學校,這里確實比以前更好了,設施更全,安保也更加令人放心。我不知不覺已經走回到了家,放下手提包,拉開抽屜,翻開了那封塵封已久的信。有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回蕩:"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一切的一切,都將歸于原點,好像它真的不曾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