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頭貼在公交的玻璃窗戶上,隱約還能看到自己的眼睛,空洞,空洞之外,沒有一點兒光芒。
外面下著雨,小水珠傾斜著打到玻璃窗戶上,本來的自由卻因為附著在一個龐然大物上,不得不走走停停,畏首畏尾,最終只能和和其他雨滴交匯在一起。
堵車,在城市的燈紅酒綠里,或許還不如打哈欠令人在意。
紅燈亮起,公交驟停,輕微顛簸了一下,我的額頭也順著跳動起來,然后又重重地向窗戶撞去。
突然,一個小丑映入我的眼簾。
一頭綠色的卷發,和天空一樣慘白的臉,咧著嘴頂著鮮艷的大紅唇,穿著藍色的連體工人服。
他拿著一大束小黃鴨氣球,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叫小黃鴨,因為它們只有小黃鴨的造型,卻被涂上了被雨沖刷后令人厭惡的黑褐色。
他笑著給路過肯德基的小孩子們分發氣球,我不確定那張面具下的他是不是在笑著,但是孩子們都被父母拉著繞開了他。
對面的紅燈,似乎叮的一聲,變成了綠色,公交開了。
轉過頭的瞬間,我看見他在向我招手,記憶倒退回15年前的一幕,面具下的面孔,似曾相識。
二
我朝他走去,努力咧開嘴,笑成他的嘴的形狀。
他伸了伸舌頭,笑著,他一直是笑著的,然后將氣球遞給我,示意我等一下。
“你和我很像,但還有一點,嗯~這就像了!”他拿出一直口紅,從我的嘴上橫著畫過去,一直畫到我的臉頰,畫完,他將口紅扔到路的一邊。
然后我們沿著馬路一直小跑著。
“你哪來的口紅?”我興奮地問。
他指了指對面的化妝品店,“不是我的,借的!”他笑著,調皮的。
我指了指氣球,“這些呢?”
“哈,我路過一個學校,正在重新裝修操場,那有各種各樣的油漆筒,氣球,還有這些上面的,都是油漆。”說完,他指指自己慘白的、涂抹得不均勻的臉和大紅唇。
然后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三
經過一家火鍋店,各種肉菜醬料混合的味道像野馬一樣從店門口沖出來,撞到饑腸轆轆的人們,然后沖進如同銀針一般的雨中被打散。
我告訴他我也在火鍋店工作。
今天工作的時候碰到一個新來的姑娘。
她問我:姐姐,你有男朋友嗎? 我說沒有啊,有男朋友就有人養活我了。
姑娘說:我男朋友也說讓我不要工作了,可是我堅持。
我沒搭理她,隔了一會兒她說,女孩子還是要有自尊心啊。
小丑聽完瞪大了眼睛,皺了皺眉頭,但由于那張咧開笑的嘴,顯得說不出的滑稽。“你應該教訓她。”他抿抿嘴說。
說什么呢?我的自尊心養活著我自己,和考研兩次失敗,依舊死心不改混吃等死的男朋友嗎?
“你絕對不止是這樣!”走在前面的小丑突然回頭說。“你很失望,氣憤,卻又無能為力對吧,尤其是看著那些一起畢業的同學已經飛黃騰達,成功光鮮。”
難道不應該嗎?我沒回答,他繼續說,“不是這樣,成功絕對不止是這樣,成功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垃圾、最惡心的詞語。”
他扔掉氣球,很生氣、用力地用腳一一踩破它們。
“你聽著,幸福,幸福才是你應該追求的東西。每個人幸福的方式不一樣而已。”說著,他又變回那個開心的小丑。
“那你幸福的方式是什么?”我用很隨意的語氣問道,他是個瘋子,要不就是個傻子,我心里開始想。
“成功的方式可以復制,但是幸福,絕對不可以,不是沒辦法而是不可以,不允許,懂嗎?”他似乎又生氣了,雙手捂了捂后腦勺又拿到面前,好像在向一個理解不了他的人竭力解釋他的想法一樣。
我笑了,順手將他踩壞的氣球扔進一邊的垃圾桶,“嗯哼?”
“但你可以,愛因斯坦,可能是艾默斯特,很厲害對嗎?那個人說過,我沒有獨特的知識,我只是具有強烈的好奇心,懂嗎?好奇,像個孩子一樣。”
四
“你覺得愛因斯坦幸福嗎?”
雨開始下的大了,從右邊的鏡子里我看到,我嘴邊的口紅已經快被沖刷殆盡,而他的油漆卻依然鮮亮。
“也許令他幸福的另有其事。”他看著路口拐角的克里斯汀糕點店,舌頭快速地舔了一下嘴唇,仿佛那里有不小心粘上去的奶油蛋糕。
“你真是個瘋子!”我一邊說一邊朝他目光所及之處走去,“你要現實一點,看清這個真實的世界。”
他追上來,很快超過了我,回頭得意地對我說,“我會證明給你看,你的世界并不比我的更真實,可能更不可思議!”
他順手拿起水果攤鮮榨的果汁小啜一口,兩只眼睛緊緊地、小心翼翼的閉起來,一會兒,他突然睜大眼睛,露出痛苦的表情和一排發黃的牙齒,轉身吐到了西瓜上。
接著我跟著他走進那家蛋糕店。
我站在貨架旁邊,小丑背對著攝像頭拿起一塊很可愛的小熊餅干,走向收銀臺,路過我的時候,他說:“這個世界本來就很瘋狂!”然后沖我做了一個鬼臉。
他將餅干偷偷遞給在收銀臺外面的小女孩,示意她吃掉,小女孩并不領情,反倒被小丑的怪異裝束嚇得哇哇大哭。
我笑了,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我目瞪口呆。
在小丑的煽風點火下女孩的母親和收銀員吵了起來,然后女孩的家人和其他店員打成一團,客人們開始哄搶打砸,這個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店瞬間亂作一團。
小丑沖我無奈地攤攤手,拿起柜臺上的水果蛋糕,隨意包裝了一下之后扔給我,和我一起跑了出來。
五
“你知道嗎?小丑不帶面具的,這些,”他指了指自己的臉,“只是為了方便我們自己的內心情緒的表達而已!”
“也許!”我想是的,起碼我能從他的紅色笑容里看到他的得意,驕傲,憤怒,甚至真實的笑容。
“你也是一個小丑!我看到人們亂作一團的時候,你臉上那種抑制不住的興奮。”他拿食指點了點蛋糕盒子,然后手舞足蹈了起來。
“我不是!”這下輪到我生氣了。
“每個人都是小丑,你們以為帶了面具,但是別人一眼就能看穿!”小丑不以為然的說,“走吧,慶祝你的新生,為你承認自我。”
我不知道,我興奮了嗎?或許在這樣的世間,在這樣的人群中,我如同行尸走肉般生活的這5年,最渴望的,就是天下大亂,末日來臨。
經過一家棋牌室,人們正在看一則新聞,上午逃跑的精神病患者用床單勒死了值班護士,警方全力搜索,一無所獲。
六
“天就要黑了,快點,腳下是長了蟲子嗎?”小丑不耐煩地喊道,我緊跟了上去。
氣氛有點尷尬,我努力想說點什么。
“我7歲生日的時候,去學校帶了奶奶做的蛋糕,用蛋糕換了一個女孩的發卡,后來她蛋糕吃完了,告訴班里其他同學和她的姐姐我偷了她的發卡。”說完,我看著他,希望他評價一句我才好繼續講。
“可憐的孩子。”他聳聳肩,“我是說那個發卡女孩。”
“難道不應該是我嗎?我被同學們堵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他們將我圍在中間罵我小偷,還拿小石子砸我。”我驚喜地看著他。
“他們可能沒有領教過一個孤兒的拳頭。”他假裝掄起拳頭,向我砸過來。“然后呢,被欺負了怎么報復的?”
“7歲的小孩根本都不知道自己被欺負了。”我撒謊了。
他失望地看著我,“你絕對不止是這樣!”
他之前就這樣說,為那個火鍋店新來的女孩。我很不高興,我覺得小丑應該是向著我的,雖然關于那件事我也撒了慌。新來的那個女孩工作不到一天就被炒了魷魚,我只是做了些無關痛癢的手腳而已。
其實我一直在竭力忍著對小丑的恨意,但首先我得讓他幫我解決一件事情。
七
很快到了我住的地方,我家在城郊很偏僻的出租樓里,下著雨的南方小鎮,空氣都是發霉的味道,雨水順著水泥墻上斑駁的紋痕滑下來,像極了公交上那個玻璃窗的樣子,搖搖欲墜,一觸即碎。
剛打開門,啤酒味撲鼻而來,一個男人像餅一樣攤在桌子上。
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來,胡子拉碴,雙目無神,“明天要去聽一個教授的考研講座,給我100塊錢。”
本該備考的他如今和同樓的其他租戶一起整夜整夜的喝酒賭博,考研的書籍被大家撕去填堵漏雨的墻角和漏風的窗臺。
突然覺得這5年我像是養了一頭豬。
我指了指他,“我男朋友,隨便坐。”小丑點了點頭,這個二十平米的小房間,除了兩張木板床,一張桌子,兩個儲物柜外,其他地方堆滿了那個男人的考研書籍、復習資料和通關秘籍。
我從柜子里拿出我的銀行卡和各種有用的證件扔給小丑。
然后我們挑床上干凈的地方放下蛋糕。小丑插上蠟燭,做了一個吹的動作,然后摩拳擦掌,露出手腕上鴿子形狀的紋身,期待地看著我。
我盯著那個紋身看了許久,小丑注意到我的目光,拍了拍手腕,然后哈哈一笑。
“我15年前做過一件瘋狂的事情!”他很得意地說。
我看著他笑了,剛準備低頭吹蠟燭,被那個男人一把拉起,他沖我吼道:“他是誰?帶了其他男人進門,就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嗎?”
“你就是我養的一頭豬,只會在自己的窩里湊合。”說完,我推開他,接著,我的右臉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我被打翻在床上,蛋糕蹭地滿臉都是,頭發被蠟燭上的火燒的刺啦啦得響。
小丑在一旁笑著,“要我幫你嗎?”
“幫我!”我沒抬頭,舔了舔嘴角滲出的鮮血,小心地剪掉被燒焦的頭發。
小丑鬼叫起來,那個男人也發瘋地叫起來,屋子里頓時充滿了拳腳的聲音。
一會兒后,世界安靜了,小丑拿起一根點燃的蠟燭,將我拎起來向門口走去,那個男人被打的不省人事,躺在地上呻吟。
出門的瞬間,小丑將蠟燭朝身后扔去,滿屋子的紙,很快就會化為灰燼。
雨還在下,外面被火光映地亮如白晝,我聽見樓上充滿了各種驚恐的叫喊聲與咒罵聲,和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這一刻,我覺得內心無比平靜。
我們笑著跑開了。
八
路過一個商店,我讓小丑在雨中等我,我去買了啤酒。
我和小丑喝著酒,面對面放肆地大笑著,笑累了我們就跪在雨里繼續笑。
接著傳來警報的聲音,小丑被逮捕了。
被抓的時候,小丑依然微笑著看我,“你去買酒的時候,喊了他們一起喝酒嗎?我猜是。”
“是!”我也微笑著看著他。
“七歲的那個小偷后來干了什么?”小丑好奇地問。
“我將奶奶給的零花錢全給了當地的一群小混混,他們打斷了那個女孩一條腿。”我不再笑了。
“我說過你絕對不只是這樣,對嗎?你是真正的小丑。”他目露兇光,“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對你了如指掌,但你卻對我一無所知,哈,哈哈哈!”
我不再理他,從他身上找我要的東西,卻一無所獲。
“你的錢,那些東西我都扔回去了,放火的時候。”小丑無辜地看著我,繼而又興奮起來,“你才是真正的小丑!”說完 ,他被帶上了警車。
他的油漆面具依舊鮮艷。
我對他并非一無所知,畢竟奶奶去世后,他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一個老熟人。
我想起了下午播放的那則新聞,展示了逃犯的特征,右手手腕,鴿形紋身。
我還想起了15年前的那一夜,我拿著棒棒糖和兩罐啤酒站在商店門口,看著馬路對面的爸爸媽媽,以及未出生的弟弟,被沖上人行道的貨車撞進百貨大樓的高墻里,而肇事者卻因精神問題被當庭釋放,我看見他揮舞著雙手歡呼,露出手腕上異常刺眼的鴿形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