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到來總是猝不及防,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魔法——總有種“忽如一夜冬風來”的感覺。黃昏的時候,逡巡在定福莊西街和朝陽路交界的地方,忽然下起了大雨,灰青色天空掩映的濃霾帶來了久違的雨水,只是它變得陌生而冰涼。面朝著這副光景,倏忽像是迷失在路歧,四面低矮的院子好似瞬間冒出了嵯峨的尖,直教人不知所措。
夜半。
我蜷縮著身子在床的一側找到了我的位置,懷里擁著兩層母親快遞過來的睡袋——在秋末和初冬交界之際,在暖氣供應還沒有及時就為之時,是這里最冷的那幾天。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空空如也的方便面盒子、吃剩的火腿腸包裝還有耷拉在一側的即溶咖啡紙袋——沒有一樣能派得上用場。敲了隔壁房間門,沒有得到解饞之物,反倒得到今天舍管不在的消息。
無奈,又餓又冷的我,不得不從行李箱里抄了件羽絨服,上街覓食去了。
我們蝸居在一個十五個人同住的單元里。負責人把一個新樓盤的單元分割成四個單間,再往里面塞滿上下鋪,算是湊成一個臨時的學生宿舍。難以解釋這里到底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起碼比起少時軍訓用的房子,這里要好上不少;另一件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我們十幾的大男人必需共用一個洗手間......
霎時,出了定福莊的大門,我吃了一記出其不意的西北風。我本是十分熱衷冬天生活的南方人,但這忽如其來的冬季絲毫沒有給予我充滿善意的第一印象,在明天的后天,或是在某一天,我想我會深深的斥責,這個無法拒絕的初冬。
實際上,夜里的朝陽區并不是你們想象的那么太平。
一眼望去,空蕩蕩的大街上沒有一輛汽車經過,卻總會聽到肌肉車的引擎在呼嘯;荒無人煙的行道樹旁邊沒有人影,又會繚繞著紙質燒焦的味道。
“傳媒大學站附近好像有人被人捅刀子了……”我低聲喃喃道。我雙眼有些渙散了,手心不住地冒汗,兩筒毛褲莫名其妙地瑟瑟發抖。
我往東邊的方向遠眺。
不到五百米處是一家規模頗大的超市,一樓經營著兩家快餐店,其中有一家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按照平時熟悉的套路,要趟過這短短五百米要經過不少商鋪:一家臺球館,一個修車工廠,兩家玩具店,一家面包坊,兩個運營商專柜,還有一家情趣用品店。我再次思量,好像疏漏了一個廢棄的花園。
轉念一想,朝南邊天橋走去。
過了橋,就是傳媒大學和外街接壤的墻了。上面滿是有趣的涂鴉,有女體、藝術字和這里所擅長的動畫人物;但在此刻看起來,憑生出一種駭人的味道。我摸著漆黑的路子向前彳亍,次第,路燈的昏暗反而讓我不禁越走越快。我依恃著手機閃光燈里照射出的稀薄的光線,仿佛能看到岔口的積水在顫動。有了一個無謂的心理暗示,這個夜里什么都顯得格外可怖。
沒過多久,我就狼狽地在西街街口不敢往南邊多看的轉了進去。回過神來,不出意料,燒烤攤的老板一家三口就在那里。丁字路口的路燈下,緊挨著三輪車的鐵板炒得乒乒乓乓的響,我放著嗓子朝大叔喊了句:“老板,要一個……”
“魷魚、雞柳、羊肉和一瓶雪花是吧!我知道!馬上來!”大叔已是墨里藏針的年紀了,卻依然有如此記性。
可能是汗吧,我的身子開始熱了起來。我和自己說了一句:最好吃的夜宵,就是你不叫,老板都能記得。初冬里,你無法拒絕一個心照不宣的夜宵。
我會記得的。
我會記得一頓麻辣香鍋。
傳媒食堂還沒開始裝修的時候,第一飯堂的二樓簡直是我的天堂。鐵鍋里,爆香的八角、花椒、干辣椒、茴香、肉寇、桂皮和香葉炒出了飄香的辣油,拌上剁碎的豆瓣、姜片、大蒜和蔥段,灌上料酒、糖、鹽、雞精、白芝麻和香菜,一道噴香撲鼻的底料四下彌漫,靜候主角們的登場。大火中,五花肉、培根、雞胸肉、牛小腿在底部慢慢熟成,黑木耳、豆角干、通心菜、蓮藕、豆皮、西蘭花和鵪鶉蛋像是在香氣中狂舞……..
我會記得一甕滿滿的黃燜雞。
下雪的時候,正是過年,周圍的餐館都齊齊閉戶,傳媒飯堂也沒有經營。我和新江正犯愁找不到能夠解決吃飯問題的地方時,我打開了黃燜雞的玻璃門。至今記得那滑嫩的雞腿肉和點睛之筆的雞軟骨,與濃稠的湯汁結合得渾然天成,加以香菇和青椒的點綴,恰到好處的口感無時無刻不刺激著人們的神經。口感細膩的雞肉入口即化,咸甜適中的味覺取向迎合了南北過客的味蕾,在一片香氣之中,任誰都會忍不住再添一碗精心配備的白玉米飯。
我會記得一碟充滿誠意的北京烤鴨。
剛到北京的時候,在中山路附近,母親請客了一頓讓人印象深刻的北京烤鴨。實際上早些年里,我已經在北京的另一個地方嘗鮮了這道聞名遐邇的名菜,但不知為何遠遠不及此時來的親切。空氣中,彌漫著果木炭火的氣味,這道切割精細的烤鴨旋即呈現眼前。成色紅潤,肉質肥而不膩,鴨肉色澤可人,讓身邊的人情不自禁地起筷。我不太喜歡把鴨肉片佐以蔬菜、甜面醬蜷入薄面皮里吃,倒是偏愛沾上一抹淡淡的白糖粉,在微膩的脆皮上帶來全新的體驗,令本色凈現的鴨肉錦上添花。
我會記得一碗帶來溫暖的蟲草花蒸肉。
沒錯。這四道給我帶來深厚記憶的菜肴,只有這一道是母親的手藝。 盡然母親與前面的那些手藝熟絡、傳承久遠的食物有著強烈的區別,但是給我帶來的暖意,是遠遠不能相稱的。當畫室里的其他孩子還在過年無人問津的宿舍里吃著僅有的泡面火腿腸的時候,我和新江在母親于畫室附近租的公寓里看著窗外的茫茫雪地。此時,任何的話語,都不如蟲草花賦予煮的爛熟的里脊肉獨特的藥材香更能使七竅充滿謎一樣熱量了。
盡管我還是會不知疲倦的批評母親的菜煮的還不夠到家,但依然會在大雪天里,面朝大地、心懷感激地吃下去。初冬,你無法拒絕母親親手烹飪的晚餐。
“熱咖啡小姐,我無法理解你的意思。”
我環顧四周,熱咖啡小姐在我原本的那個小角落旁若無人地待著,甚至還拿起了胡桃木書架上我還沒有啃完的書,靠在沙發上伸長著雙腿讀著。
“不會太麻煩你的,就在這里住一晚。”熱咖啡小姐自信地說。她一定也知道人類是無法拒絕熱咖啡的......
我本在正躺在沙發上看書,忽然聽見一陣急促敲門聲,一縷細細的聲音說:“幫幫忙,開開門呀!”我透著貓眼窺去,原來是熱咖啡小姐。她正喘著粗氣,吐著飄蕩升空的咖啡香氣。“能讓我進去躲會兒嗎?”人類是無法拒絕熱咖啡的。我于是開了門,把熱咖啡小姐藏在書房的衣柜里,關上門若無其事地等在沙發上,過了一會,又是一陣更顯急促的敲門聲:“快開門!”
我如約開了門,一眼望去是牛油菠蘿和三明治先生。他們發現我是人類之后,氣勢稍稍平和了一點:“看見熱咖啡小姐沒有?”
“長什么樣的的?”我裝出一副樣子。
“請不要擅自收留熱咖啡,要不然綠茶大人是會生氣的。”三明治先生嗆了一句,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回過頭來,關上門,熱咖啡小姐已經從衣柜里出來:“羊毛氈子的氣味真是難以讓人呼吸。”
……
此時,熱咖啡小姐轉過頭來:“真是謝謝你啊,早上我實在太緊張了,若是讓綠茶抓住,不知會發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沙發暫時歸我,可以么?恩對了,順便拿一張毛巾被給我,我不喜歡羊毛的氣味。”
我并不習慣早睡:“嗯,沒事。”
果然,初冬,你無法拒絕一杯熱咖啡。
初冬,會發生一系列很神奇的事:天上的雨會變得灰青,總是無法預知雨什么時候會來臨;圓臉的人們會愛上賴床,蝸牛會在地鐵軌道上迷路;在這個優點與缺點都很明顯的季節里,你必須一面迎接著雪的甘霖,一面承受寒冷的狂風,因此,你會突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學會拒絕。
對于食物,更是如此。當我在宿舍里,趁著舍友們都睡了,獨自熬夜的時候,總會泡上一熱咖啡。她并沒有研磨咖啡的香濃和濃縮咖啡的快捷,她只是一杯速溶咖啡;當我旋轉著不銹鋼筷子,讓細碎的顆粒在熱開水中蒸騰出曼妙的白氣時,我知道,初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