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凱撒，寧為虛無。

哪怕是過去了近六百年的歲月，再一次讀到切薩雷博爾吉亞的這句名言，還是為之動容。同時代的人這樣描述他:“死者朝向天空的面容依舊是美麗的，他依然像過去那樣，對于這一切，既不遲疑，也不曾后悔?！?/p>

那是群雄并起的歲月。殺手橫行，陰謀肆虐。而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和他們的后援人美第奇家族為這沉沉底色增添了一抹艷麗色彩。如何評價這些人呢，他們身著華衣麗服，面容如天使般精致無辜，不停地感傷于生命的流逝與無常。卻又毫不猶豫地絞死仇敵，用他們蒼白修長的雙手投下毒藥。這便是文藝復興的人們。資本的萌芽在一片歌舞升平里悄悄綻放，它們隨著威尼斯的水道西班牙的艦船流向世界各地。誰能料想，幾個世紀后，那些忤逆天主教誨放貸人的后代，用他們的金錢攻破了封建的世系，古老的城墻。

最初了解切薩雷博爾吉亞，是因為馬基雅維利那本著名的《君主論》。馬基雅維利將他視為理想的君主——獅子一樣兇猛，狐貍一般狡猾。馬基雅維利這個悲哀的愛國者，一生都在盼望祖國的統一。然而15世紀的意大利是個怎樣的國家啊，教廷掌控人們的思想，城邦公爵們忙于內斗，城墻外法蘭西虎視眈眈。一觸即發的棋局里最重要的乃是如何維持這種微妙的平衡。除非具有絕對力量，推倒重來并不是一個好的策略。顯然，教廷不是具有決定性力量的一方。雖然君主們的加冕需要教皇的認可，但更多時候，天國的法度必須臣服世俗的力量。

切薩雷的父親亞歷山大六世精明地察覺了這一點。在武力不占優勢，幾次倉皇躲入圣天使堡的危急狀況下，這位賄選教皇居然能玩弄離岸平衡手，讓國王查爾斯撤兵意大利。才干可見一斑。之后他又借助金錢和毒藥的力量，迫使米蘭，那不勒斯，佛羅倫薩幾大城邦俯首稱臣。意大利的各方權貴如同天平的砝碼在亞歷山大六世的身側搖搖晃晃。接任者只要蕭規曹隨，不要讓它向任何一方傾斜就好。

?然而切薩雷選擇了相反的道路——以武力統一意大利，最終以失敗和死亡結束。

沒有比時機更重要的東西。差之分毫，謬以千里。只一步之遙就可能是不同的局面。很不幸，切薩雷的時代不是一個可以用武力解決的時代。后來法國有個人的處境與他的情況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紅與黑》里的于連。三次王朝復辟，?；庶h的流亡貴族與憲政的資產階級斗爭由刀匕相見轉為紙上權謀的較量。內部暗潮洶涌，西歐各國虎視眈眈。這種時候，希望像拿破侖一樣馬上得天下顯然是不靠譜的。于是于連很快也死在斷頭臺上。

天底下的不幸總是驚人地相似，太陽底下是沒有新鮮事的。

亞歷山大六世早已看清這個事實。他要求自己這個才華橫溢的兒子做紅衣主教，而非將軍。畢竟教廷最大的力量在于他們手握通往天國之門的鑰匙。我常常在想，如果切薩雷博爾吉亞真的就這樣成為紅衣主教，意大利的歷史會是什么樣子。切薩雷啊切薩雷，如果你的目的是登上那座通天之塔，你又何必在乎走的是哪條樓梯，穿的是哪身衣服呢？

切薩雷作為一個實干家，大概內心是很討厭宗教那一套的。虛偽空洞，口是心非，弄權無處不在。有些人殺人從來不用刀。他們的雙手干凈如初冬新雪。但是在通向權力頂峰的路上，每個人都要蛻變，學會怎樣將地上的熔巖隱藏為千年寒霜下汩汩而動的地火，無論是誰，少了這一步淬火，也終究是不及格的肄業生。

切薩雷順從自己的愿望，脫下紅衣主教的長袍，穿上教廷總軍上將的軍裝。攻城略地，于萬千人之中取上將軍頭顱。所愛的妹妹不斷地作為籌碼嫁往異域，他便一次又一次以滅國的代價換得她的歸來。欲望才是真正推動歷史的力量吧。對于可望不可求的執念，對于求不得的追逐。馬里奧普佐的書總是有種說不出的悲傷，切薩雷公爵，教父邁克爾。他們為命運挾持，選擇了所有選項里最壞的那個。人是多么渺小的生物，他們是摩比斯紙帶上的蟻，看不清前因后果，只能盡可能做出最順應時勢的選擇。

? 博爾吉亞家族的悲哀在于他們后繼無人，家族成員沒有密切的互助精神，幾個兄弟只懂得排除異己，把刀尖對向自己人。一切家族的延續應當是為整體的利益起見，每個人都要為家族付出，從而一榮俱榮，一損俱衰。而在博爾吉亞，我只看到切薩雷一個人孤軍奮戰，這直接導致他父親死后家族分崩離析。缺乏固有的，以血為代價的家族契約是重要原因，后來西西里島的黑手黨吸取了這個教訓，用緘默法則牢牢鞏固了家族的紐帶。

生來少有人能隨心所欲，哪怕是教皇的兒子也不能。每個人都被捆綁在命運的齒輪上滾滾向前，并為他們的行為付出代價。盡管如此，面對命運的茫茫不可預知，英雄們沒有退縮，而是毅然地對抗它，嘲笑它。就像織田信長在桶狹間之戰的前夜慷慨而歌，他知道那春花秋月前藏著無為的風，他明白五十年歲月如同空花泡影短暫。所以他要唾棄這可惡的世代，在緘默的眾神面前高喊，我來到！我看見！我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