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
秋意正好。
月正圓。
秋夜多少會有泛涼,詹不為只著了一件薄衫,顯然他還有年輕人的體格,然而他的確已是一個老人了。
七八點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路轉溪橋,見到的不是茅店社林邊,而是一方荷塘。
荷塘,月色。朦朧的霧彌漫在塘中,皎潔的月光灑脫于朦朧上。
美。極美。
老人的眼色卻未在這朦朧中迷離,他的眼光越漸深邃。
荷塘的朦朧里立有一尊小亭,亭中,端坐了三個似乎虛無的身影。
連這皎潔明亮的月也無法照明白那虛無。
詹不為卻直視虛無,虛無似有魔力,讓他宛若石刻,無言、無動、無情。
“如此佳節,如此佳月,何不過來共賞。”亭中有人話語。
詹不為露出難以言喻的神色,而他下一刻已經到了亭中。
這是多么快的身法?這是多么驚人的輕功?他的武功已臻化境!
亭中有燈,亮如白晝,亭內置一石桌四石椅。亭里有一個女人,二個男人。衣著各異,神色不同,只是他們都為同一種人。
——老人。
端坐東面的是位面容慈善的老婦,衣彩光鮮,妙齡少女也不及她艷麗,頭盤鎏金鳳凰釵,耳掛七星稱月環,頸戴雞血玉項鏈。
好奇怪的一位老婦!江湖中除了五彩歡喜婆,難道還有第二個如此奇怪的老婦人?
北面則坐了一尊怒目老者,紅發、紅衣、眼瞳竟也是火紅一色,老者雙手皆嵌火紅鋼環,細看,鋼環與血肉融為一體,難以舍分。
這老者豈不是二十三州六十九道府二百零七路總捕頭“怒火將軍”蔣擒兇!
西面的老者相貌無奇,鶴發銀須,纖素衣袍,手持羽扇,面顯沉哀。
莫非他便是江湖中四十年也難覓蹤跡的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無知老人”?
一代武林怪俠、江湖巨捕、博學大儒,怎會在這月圓之夜屈身在荷塘中?他們一定在等人。
等誰?
難道眼前這詹不為,便是自“啞刀”之后中原武林第一刀,“迎風尋夢”詹刀神?
那么他們一定在等的就是他。
蔣擒兇怒視詹不為,卻嘆氣道:“你來了,人就齊了。”
詹不為的瞳孔幾乎凝結。
“蔣掠。”
他說了話,他的話語沉了下去。
他的聲音唯有悲涼哀愴。
他口中的“蔣掠”,豈非是昔年一統十萬惡山,名震關東內外的匪首“十殿閻王”蔣掠?
蔣擒兇的怒目也沉了下去,就像他的心,沉似深淵萬丈,黑暗而寒冷。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寂了。
無知老人的羽扇不再起風,五彩歡喜婆的善容也凝固。
詹不為更是幾乎停止呼吸。
獨守空山釀酒魂,
如今只堪祭故人。
詹不為閉上眼,他無淚。
他已不再年輕,他還有多少故人?
良久,蔣擒兇終于說:“坐。”
站著的人只有詹不為。
詹不為終于坐下。
他已恢復平靜。
他的眼睛在看五彩歡喜婆。
五彩歡喜婆也在看著他。
如若時光退去五十年,五彩歡喜婆一定是能驚艷整個武林的美人。五十年前的她,確實也驚艷了許多歲月。
她雖然老去,可她的臉依是從容恬雅,眼睛依然明亮動人,秋水波瀾般的一雙眼,正若這秋夜秋月下緩緩流淌的水流。
五彩歡喜婆說:“你老了。”
詹不為也說:“你卻一點也沒變。”
五彩歡喜婆露出少女般的羞澀笑容,就像青春正好的小姑娘被人贊美一般。
“你還是來了。”五彩歡喜婆又說,“你的心里掛念的還是我。”
“我的心里的確還有你……”詹不為慢慢說下去。
五彩歡喜婆還在笑,很快她的笑容凝固了。詹不為說完了他的話。
“我為蔣掠而來。”
五彩歡喜婆還在笑,她笑得真難看。
蔣擒兇的雙手緊握,手掌成拳。
五彩歡喜婆收斂了笑,她還是看著詹不為,她問他:“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朋友。
永遠偉大的詞匯!
詹不為沉默,很快,他一字一句的說出一句話:
“你是我永遠的朋友。”
五彩歡喜婆淡然一笑,她的神色滿是秋意。
春天早已逝去,這本來就是秋天。
詹不為不再看她。
不想看?不忍看?不敢看?
他只是無話可說。
欲有千語萬言,到頭來也是歸于平淡。
“我們不是朋友。”
蔣擒兇說,他怒目而視詹不為。
他又說:“我只是來赴一個死約會。”
約會沒有生命,它不會死。
死的只有人。
在亭中的四人都沒有死,他們不可能永遠不死,卻也不可能現在就死。
死去的人只有一個。
四個老人都知道是誰。
詹不為眼睛里已經沒有了光。他問:“他為何而死?”
蔣擒兇說:“為你。”
詹不為不語,他直直看著蔣擒兇。
蔣擒兇沒有緊接說下去,他也不語,他的火紅怒瞳幾乎要燃燒了。
他還是說了一句話:
“終焉燃血功。”
這是答非所問,詹不為卻明了。
終焉燃血,燃其筋骨,耗其血脈,助神功成。這種以命換術的武功早已被江湖人列為禁法。
青年人都練不得,更何況蔣掠已是老人。他不得不死!他又為何非練不可?
詹不為知道,所以他長嘆一聲。
“你就真的如此想勝于我?
“我只想見你一面……
“我的朋友。”
詹不為蒼老的心在呼喚。
卻也永遠不會有人聽見。
蔣擒兇霍然起身,他兩手一對鋼環齊響,聲勢逼人。
“你可記得你和他還有一戰?”蔣擒兇怒目冷聲。
詹不為長身而起,直視怒目。
“忘不了。”
“我便替他。”
“好!”
“來戰?”
“便戰!”
兩個老人已經飛出亭去,宛在水中央。
今夜無風,水面卻漣漪泛起。水波在月色中蕩漾開來,猶如美妙的夢破碎在人間的殘軀。
兩個老人對視而立,吐息甚至真氣都行內斂,清秋冷月,他們的人靜了,心也徹底冷了下來。
真正的高手決勝之處永遠在于一瞬之間。
他們只有沉穩、冷靜、理智,才能抓得住這一瞬間。
蔣擒兇問:“刀何在?”
詹不為慢慢伸出一雙飽經磨礪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修剪地很干凈。
即使如此,這也還是一雙老人的手。詹不為卻說:“刀在此。”
蔣擒兇怒目更怒,卻道:“好刀!”
又有誰能懂這樣的意境?
亭中的五彩歡喜婆不再歡喜,也不見難過,她看著亭外的二人,臉上只有絕望的神色。
“一切都因我而起……
“我一定是個壞女人。”
她的心終于不再年輕了。
無知老人一直沒有言語,他沉默打量,詹不為雙手伸出來的一刻,他的眼睛里似乎有別樣的意味,稍縱即逝,又不在了。
蔣擒兇往前踏了一步,水面再蕩漣漪,很輕、很慢、很飄然,消散了去。
他的火紅怒目幾乎發出光芒,月光也為此黯淡。他蒼老的身軀挺直有力,渾身的骨頭在戰栗,最后發出來駭人的炸響。
早在十年前,“怒火將軍”的硬功已練成巔峰,如今更是造極,他的身軀不再是凡胎肉體,是圣,肉身成圣。
詹不為的手收了回去,他靜立在水中央。他的眼眸漆黑而深邃。
今夜本無風。而詹不為在這里,似乎天地間又有了一縷微風,飄閃難尋,捉摸不住,忽有忽無。
“你來,我求‘迎風尋夢’。”蔣擒兇沉聲道。
迎風尋夢。莫不是詹刀神成名絕技“迎風尋夢一刀斬”!
——縱橫江湖四十年,從未有過一敗的絕技!
“你最好不要接這一刀。”
有人說話。不是詹不為,是無知老人。
蔣擒兇看去無知老人,老人依是一臉沉哀臉色。
蔣擒兇問道:“你認為我接不下?”
無知老人道:“這世間已無人能接下。”
蔣擒兇的語氣發生了變化。他的聲調有些急促,他又問道:“你也不能?”
無知老人搖頭。
“我也不能。”
蔣擒兇怒容露出了一抹絕望的神色,無知老人的意思他很明白,話以至此,“迎風尋夢”他絕無法接下!
“我也不能”,這句話還有他意:
“這一刀的變化,已經超乎了人類對這個天地的理解,若這一刀揮出,便是神跡;能揮出這一刀的人,就是神!
“又有誰能接得下神的一擊?”
蔣擒兇怒目似有平息,卻又在片刻間重燃,甚至更勝!他又向前踏了一步,他腳下的水幾乎沸騰。
這就是他的勢,是他不屈的戰意,是他的無敵!
蔣擒兇說:“你來,我求‘迎風尋夢’。”
多么鏗鏘有力的話語!多么堅定無敵的信仰!他的心永遠年輕!
詹不為漆黑深邃的眼眸也有了變化,漆黑凝聚,深邃突斬,他的眼如今只有刀意。
刀意沖天!
詹不為只是說:“我來。”
他的話語決絕,今夜秋夜本未雨,雨未落下,天氣沒有刺骨的雨寒,此刻,他的話,便勝過雨寒。
一時間,亭內、亭外、荷塘、月色,堪堪只剩了肅殺。
詹不為輕柔如風般伸出手,手作刀狀,他對著蔣擒兇比出一個“斬”的手勢。
沒有驚世駭俗,也沒有毀天滅地,只是一個簡單的、隨意的一個手勢罷了。
似乎他還沒有出手,然而他確實已經出手了。
蔣擒兇的耳聽到了風聲,接著有風拂在他的臉上。
微風。
三十年前,蔣擒兇經歷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戰,他以一人之力,酣戰嶺南七十四妖,鏖戰三天兩夜,七十四名惡徒被他全數滅殺。
從此刻開始,“怒火將軍”之威,名震江湖。也自這一戰后,二十三州六十九道府二百零七路的賊匪綠林,整整安分了十年有余。
那一戰的慘烈沒有人能說明道清,只有蔣擒兇知道那一戰究竟有多險惡,他渾身大小受創一百九十六處,雙臂力竭,鋼環脫落,真氣險些耗盡。
他不得不承認有一刻他陷入了絕望,有一刻他有錯覺他已經是一個必死的人。
這種感覺稍縱即逝,然而他卻永遠記得這種惶恐。
看到詹不為的那一雙手起,他的心亂了,當年直面死亡的危機感重新占據他的心頭,他接下來感覺不到了自己的軀體,他能感覺到的,只有死亡!
微風撫在他蒼老的臉頰,他的眼睛瞇了起來,他似乎看不清這月、這荷塘,他又似乎看到遙遠的童年。
——他帶著年幼的弟弟,在村頭的小河邊戲水打鬧,他們離開家已經好久,夏日炎炎,河水清澈見底,冰涼解暑,他們不想回家了。卻突然間,馬蹄聲、金戈聲、叫罵聲、慘呼聲從村里傳了來,接下來他們看到了扶搖直上的滾滾黑色濃煙。
——兩個孩子光著腳一路跌爬跑回了村子。他們看到了什么?大火肆虐著的塌垮房屋;濃煙熏透著的烏黑尸體;流淌成河的血與淚。兩個孩子驚慌失措,嚎啕大哭,他們一路哭著跑回家,他們的家不復存在,他們的終日勞作著的父親,被人砍下的頭顱掛在家門口的籬笆上,殘缺的身體丟在了燃燒著的房屋里面,已經被燒焦破爛。他們幸苦操勞的母親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地掛在家門口的槐樹上,尸體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姿態,滿身呈現被抽打的傷痕,他們的母親眼睛還沒有閉上,他們的母親不瞑目的眼,還盯著他們玩耍的方向。
——這對兄弟是這個村子被土匪燒殺搶掠后唯一的活口。沒有人知道最后他們去往何處,只知道他們是村西頭蔣正的兒子。
——大概是二十年后,西嶺八山十三寨的土匪,在一夜之間被人屠殺殆盡,聽聞方圓五里之內,尸體腐爛的味道充斥了一個月方才散去。
——聽說殺人的是兩兄弟,哥哥叫蔣擒兇,弟弟叫蔣掠。
——后來這兩兄弟,一個成了一方巨寇,一個成了江湖名捕。
……
蔣擒兇閉上眼睛,他不敢看,不敢再回憶。三十歲以前,他只有一個夢,就是每天拼命練功,嚴寒酷暑,從不停歇,只為手刃仇人。
這個夢,不到三十年,他就做到了。
現在呢?
他又為了什么而殺人?
成名數十年,嫉惡如仇,殺人無算,他的一雙手沾滿了惡人的鮮血。
他真的是為除惡才殺這些人么?若是除惡,為何腦海中父母的慘死以及當年的憤怒和無助揮散不去?
蔣擒兇深吸一口氣,接著他又沉沉吐了出來。
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一朵透潔的水花濺起來,打濕了他的衣裳。
“這就是迎風尋夢?”蔣擒兇睜開眼睛,他的眼光柔和下來,他問詹不為。
詹不為說:“是。”
“好。”蔣擒兇作揖,“我輸了。”
“若是詹不為剛才是持刀斬出那一刀,恐怕……”五彩歡喜婆在亭中幾乎叫了出來。
一個老婦人如果叫出來,那一定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如果這件荒唐事發生了,說明出現了另一件更荒唐的事。
“我原以為他的刀法入定化境,如今看來,他已進入無我、無心、無刀、無形的境界!”無知老人說,他頷首,又道:“武功能達成如此境界,不再是人,只能是神。”
“豈不是中原武林已無人能與他一戰?”五彩歡喜婆問。
無知老人凝眉,緩慢說道:“我還能。”
如若旁人,定認為這老人瘋了,竟說出這樣的胡話!可他是無知老人,他絕不會說胡話!
早在四十年前便傳聞無知老人武功獨步天下,只是四十年間無一人見過無知老人出手,他的武功一直被江湖人不能明白。
聽他這樣的話語,莫非他也不再是人,而是“神”?
詹不為和蔣擒兇進入亭中,他們都沉默不語,他們一齊坐下。
無知老人對詹不為說:“你好。”
這是他今天第一次對詹不為說話。他像一個好久不見的朋友,對詹不為發出問候。
詹不為回應他:“你好。”
無知老人嚴肅,把自己手中的羽扇遞給詹不為。
他說:“你拿著。”
詹不為探出一只手接著羽扇的另一端,也說:
“我接著。”
一時間,兩個老人同時入定,無言無聞無動。
他們的眼睛都直視對方,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空中似有般一聲炸響,宛若閃電相遇的霹靂聲。
他們身旁的空氣似乎也凝固了,一柄幾兩輕的羽扇,在他們的手中,此刻好似有億萬斤重,不可掂量。
別人看不出來,五彩歡喜婆與蔣擒兇卻看得出來,他們已在斗決。
高手對決,勝負只在一念之間,他們絕不可分心,稍有差池,皆是敗北。
月色迷離,烏云從遠方飄來,漸漸掩去圓月迷離。亭外夜更深,亭內燈火更通明。
一盞茶的時間過的很快,兩個老人保持著遞扇與接扇的姿態,他們幾乎不再呼吸,表情越是平和,眼神漸是空明。
五彩歡喜婆與蔣擒兇的呼吸卻亂了。
這場博弈已到生死之時,稍有差池,只會走火入魔,不復人間。
氣流停止在空中,燈火莫名闌珊,兩個老人的身上仿佛發出太陽般的光芒,烏云過去,月光下照,月光好似也能感受這道光芒,它黯淡了。
這只是驚鴻一瞥,卻又是這場博弈的點睛之筆。
突然起風。
羽扇在一瞬間散成齏粉,隨風而散。
無知老人輕笑,他收回手放在石桌下,在不經意間,他的手竟然顫抖了。詹不為的手也收了回去,他長吐一口氣,他的額頭竟然泌出一滴汗水。
五彩歡喜婆長舒一口氣。
她不愿意看到兩個老人發生不幸。不論是體態還是心態,她都不再年輕,她已經不起別離。
一個是血濃于水的親哥哥,一個是昔日生死相許的戀人,她不忍失去任何一個。
蔣擒兇的手也在顫抖,他的心不能安穩。他今年七十九歲,他還能活多少年?他還有多少時間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自己的弟弟為何抱著必死的決心去修煉終焉燃血功。
這世界本身就有一種人,他們已經處于“神”的高度,而這世界還有一種人,寧愿選擇舍棄生命,也要追趕超越“神”的腳步。
蔣掠就是這樣的人。這樣敢于赴死的人,本身就是斗士。
這一刻,蔣擒兇為自己的弟弟驕傲。他心中已無恨。
“試問天下還有誰人能與詹刀神敵手?刀神何不千秋萬代,一統江湖?”亭外有人冷笑,話語中盡是譏諷。
遙遙有欸乃聲,荷塘中的霧沉下了去,現出一條烏篷船,船從岸邊徐來。船尾坐著一個黑衣小廝,埋頭搖船,一言不語。船頭負手站著一個中年人,男人面相富貴,服飾華麗,體態健壯,氣勢冷傲。
船靠小亭,中年人冷臉走進小亭。
蔣擒兇眼見中年人,怒目圓睜,指手喝道:“荒唐!”
中年人俯首拜蔣擒兇,說道:“大伯息怒。”
蔣擒兇無親無故,世間能叫他一聲“大伯”的,只有蔣掠的兒女,而蔣掠只有一個兒子。
中年人又負手,他站在詹不為的面前,他說:“我叫蔣懷恩。”
這個人就是富可敵國的“三洲財神”蔣懷恩。
詹不為頷首,他打量蔣懷恩,他的目光分明是無比的欣慰。
此子,七八分都與父相似。
蔣懷恩感覺到詹不為的目光,他神情厭惡,他冷眼冷聲,他道:“我來此只為一件事。”
蔣擒兇發怒,拍桌,起立,石桌碎裂倒塌了下去。
蔣懷恩看著詹不為,他不理蔣擒兇,還是說了下去:“我來要你的命。”
靜。
可怕的靜。
荷塘中有一條鯉魚,在荷葉間的縫隙跳出水面,打了個挺,又一頭鉆進水里,細微的入水聲,傳入每個人的耳里,無比清晰。
“或者。”蔣懷恩又說,“我可能要你們所有人的命。”
蔣懷恩想法很可怕。
他想要詹不為的命,五彩歡喜婆定會出手,他只有要五彩歡喜婆的命,而想要五彩歡喜婆的命,無知老人也定會出手。所以他們都要死。
而蔣擒兇,發過毒誓必殺詹不為,他做不到,他也只有死。
五彩歡喜婆笑,她的笑沒有了和善,她道:“就憑你?”
“不是。”
蔣懷恩退后一步,他身后就是靠在小亭旁的烏篷小船,船尾的黑衣小廝已經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盯著亭中的人。
“憑他。”
“不肖子孫!”蔣擒兇怒斥,一雙鋼鐵般的手幾欲發作,他渾身真氣縱橫,像是烈火在燃燒,他真的宛若怒火的將軍,勢不可擋,他徹底動了怒。
無知老人看向黑衣小廝,他凝目皺眉,臉色奇怪。
這個黑衣小廝只有二十五六歲的骨齡,分明只是一個年輕人,武功也非特別驚人,蔣懷恩何來的自信?
忽然,無知老人想到某種可怕的東西,他倏地站起身。
閃電!可能閃電也無法形容無知老人的身法之快!他人站起來的一瞬間,就閃現到黑衣小廝的面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迎面一掌,竟然是使出極重的掌力,疾拍而去。
他出手太快,力道太重,空氣都被他打出了音爆。
這世間還有誰能受得了這一掌?
死人,也只有死人才能受的了。所以黑衣小廝已經是死人了。他卻不是被無知老人一掌擊殺,他是突然整個人爆炸開來。
無知老人眼睛里露出驚慌的神色,他還是遲了一步。已經多少年了?已經多少年他還沒有過這樣的驚慌?這世間還有事情值得他驚慌?
如果有,那一定是“千手觀音”。
沒有火,沒有光,只有血肉。以亭中心三十丈之內,突然一片血紅,虛空中似乎有千絲萬縷根銀絲,將這三十丈的空間全部封鎖死,銀絲劃過之處,只死無生。
十三年前江湖中發生過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蕭山劍”陳稱。
“九刀擒龍”王宏。
“獨臂金剛”歐陽林。
“斷魂槍”彭總州。
這四位都是江湖中一方豪杰,想殺掉任何一個,都是一件極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然而十三年的中元節,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這四個人同一死去,死得很慘。
他們都死在一種暗器里。
這種暗器名為“千手觀音”。
“千手觀音”是江湖中近百年最可怕的暗器,沒有之一。
沒有人見過它的鋒芒,因為見過的人,都已死去,并且死得很慘。
如今無知老人、五彩歡喜婆、詹刀神、怒火將軍終于見識到它的鋒芒,是否說明,他們一定是死人?
銀絲在月光下泛著寒光,千萬縷銀絲縱橫,手觸斷手,腳觸斷足,頸觸首級落。千手觀音,觸人魂靈,殺天滅地。
四個老人豈非十死無生!
虛空里傳出幾聲炸響。銀絲斷碎,其聲叮鈴,猶如琉璃破敗。
荷塘中的小亭已不復存在,烏篷船也不見蹤影,原本小亭存在的地方,水面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卷動著混濁的塘水,滾向地底深處。
荷塘水面成叢的荷葉已不見,岸邊的土地被翻卷起來,露出黝黑的泥土,幾棵挺拔結實的翠柳齊根遭其斬落,柳干更是斬成為一截又一截的木塊,木塊和泥土落入水中,也被卷入了漩渦里。
月正圓,月光正亮,月色正凄涼。
荷塘的岸邊忽地出現五個身影。
四個老人,一個中年人。他們本該在天上,為何他們還在岸邊?
只有鬼魂才會在天上,那么在岸邊的一定是活人。
五彩歡喜婆臉色慘白,她癱坐在濕軟的泥土里,失去了端莊慈祥的模樣,她的嘴角哆嗦,只是斷斷續續地說著四個字。
“我還活著!”
誰說老了就絕對會看穿生死?
老了,只會更想活下去,特別是精彩了一生,有地位有榮耀的人。
詹不為和無知老人對視而立,他們的臉色也稍顯蒼白,剛才的一瞬間,他們幾乎使出畢生功力逃脫“千手觀音”的封鎖范圍,他們不僅自己逃了出來,還合力帶出五彩歡喜婆。
他們若是慢半步,那么他們不僅是老人,而且還是死掉的老人。
蔣擒兇沒有站著,他是跪著的。他雖活著,卻不再是“怒火將軍”。
有誰見過沒有手的“將軍”?
他的一雙手被齊腕斬斷,一雙臂膀不見手掌,能見的只有森森白骨。血勢雖止住,他卻注定是一個廢人。
都知“怒火將軍”一雙鐵臂江湖難尋敵手,卻不知這雙鐵臂也是蔣擒兇的命門。
修硬功者,周身定會有一處命門,命門破,功法廢。
蔣擒兇只是跪著,他低著頭。雙手斷去,這樣的疼痛即使不是凡人也難以忍受,他卻一聲不哼。
叱咤江湖數十年,如今卻淪為廢人,莫非他是無法承受如此沉重地打擊?
那他的眼睛呢?他的眼睛里已是憤怒無存,只有悲哀。蒼老的眼,悲哀的眼,他在看一個人,一個躺著的人。
蔣擒兇跪著,但蔣懷恩卻躺著。
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他只能是半個人。
齊腰而下,他的半身在“千手觀音”中被絞為血沫,若不是蔣擒兇以一雙手掌的代價拖他出來,他本該就是死人。
蔣懷恩還是清醒的,伴隨下半身撕裂的劇烈疼痛,他竟然還有一種自己下半身猶在錯覺。
這一刻他想起自己死去的父親。
童年,他的父親已經很喜歡喝酒,喝得很多,醉得也很快,而喝醉的人一般話就會多起來。于是他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有一個生死大仇,這個仇有一個名字,叫詹不為。他不知道父親為何如此恨這個人,他只知道自己父親恨的人,也就是他的仇人。
他成長到交玩伴的年紀時,他的朋友告訴他一種詛咒人的方法:編織一個稻草人,在稻草人身上寫上仇人的名字,日夜用針扎之,不久時日,這個人就會受到相同的痛苦而慘死。
他那個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這樣做的幼稚,只是認為這是一個好辦法,于是他悄悄編織一個稻草人,鄭重地寫上了一個名字。
詹不為。
之后的日夜,他都用針扎了四次,朋友告訴他一天需扎三次,他卻扎四次,他想,多扎一次,這個人就會多受一次痛苦,一想到這個人會痛苦難堪,他總會感到愉悅。
后來父親發現了他的暗地里做的事情,看到了稻草人上的名字,看到了扎在名字上的針。
那是蔣懷恩活在世上被打得最重的一次,他的雙腿都被打斷,更別說臟腑受損,咳血不停,半年不得下床。
他永遠無法忘記父親的咆哮、母親的哭泣、和自己倒在地上的茍延殘喘。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父親恨在骨子里的人,怎么不能容忍他人,甚至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的褻瀆?
無法忍受的疼痛感撕裂著蔣懷恩的意識,他卻覺得這樣的疼痛遠不及當年。
多少年來,他一直記得父親看到稻草人時對他的眼神,那樣眼神里,除了厭惡還有什么?
無論是多年后他富甲天下成為一方霸主,還是把握三州命脈呼風喚雨,他都依然死死記得這個眼神,最后蔣掠也因為這個人而死去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人的仇恨是無比巨大的,比起他的父親恨,都要強烈千倍、萬倍。
于是他余生只有一個想法,他只想要這個人的命。
這件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蔣懷恩在一個月前暗地變賣了自己所有的產業,只為花數十萬金,買來“千手觀音”。
他寧愿變賣自己的萬貫家財;寧愿背棄自己僅存的血親;寧愿犧牲自己唯一的性命。寧愿毀滅自己,也要詹不為死!
他的確恨詹不為。
恨得很深。
即使有救苦救難救悲的大乘佛法超度,也化解不了這樣的恨。
或許有些事就是不能忘記,不能原諒,只有恨。
蔣懷恩睜大一雙駭人的眼,他的眼布滿血絲,他的眼神迷離,因為他的瞳孔在放大,他努力轉過頭去,看著詹不為站著的地方,他差一點就能看到了。
也只是差一點。他的頭就不再轉動,他的眼睛已經溢出了血,他的瞳孔放大到了極限。
他的生命也支撐了極限。
他死了。
他死得一點也不平靜,他不甘,他恨。
一滴溫暖混濁的淚落在蔣懷恩的臉上,似乎是他在落淚。
落淚的只有蔣擒兇。
梟雄無情,英雄無淚。
英雄真的無淚么?
蔣擒兇五十年來擒兇除惡,護一方百姓安樂,他一定是英雄。為何此刻他有淚?
英雄又好像真的無淚。
詹不為穩如磐石的身軀好像時刻會倒下,他的氣息完全亂了,他的眼睛死死盯著蔣懷恩的尸身,他的手在握緊,骨節擰得發白。他的眼睛似有濕潤,卻也終究沒有淚流下來。
“詹不為。”
蔣擒兇低聲喚著詹不為。
他還是跪著,他也許無法站起來,也許不想站起來。
詹不為走到蔣擒兇的身邊,他突然半跪下去,他伸出一只手扶住了蔣擒兇,另一只手拂在蔣懷恩的面容上,死者終于瞑目了。
“我在。”詹不為說。
蔣擒兇身上最后一股勁消散去,他失去了生機,他再也堅持不住,他倒在了詹不為的身上。
“請把他葬在蔣掠的身邊,而我,請將我的骨灰灑在西鄰。”蔣擒兇的聲音越漸虛弱,幾乎聽不見了。
“你……”詹不為臉色變得奇怪,“你還不到死的時候。”
“可是他已經不想活了。”
無知老人淡然說。
一個人若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那么他就離死不遠了。一個人真的想死,沒有人能讓他活下去。
所以蔣擒兇閉上眼,呼吸越漸停止,胸膛的跳動越漸微弱。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小村莊,他和弟弟在稻田、在小溪打鬧玩耍。村口的河水在夏天還是冰涼,榕樹的蟬叫得也還是那么歡,夕陽西下,遙遠有女人在喚他們回家,那是他們辛苦操勞的母親吆喝他們快些回來吃飯,他和弟弟一路哼著順口的調子,一邊踩著對方被夕陽拉長的影子,一邊奔向家的方向。
他終于回家了。
……
于是他死了。
無知老人長嘆一聲。
任何人也不能抵擋死亡的力量。
蔣擒兇死得很平淡,他心中沒有恨。他只是一個坦然接受死亡的老人。
他眼睛閉得很好,肌肉還能松弛,尸體依有余溫。
他簡直只是像睡去了而已。
“蔣掠的墓我知道在何地,蔣懷恩就由我來葬下。”無知老人說。
詹不為已經站了起來。
他的身軀永不倒。
“拜托了。”詹不為對無知老人作揖。
他的話語疲倦而滄桑。
他的眼睛里也只有疲倦和滄桑,他的眼睛還是在看一個人。
五彩歡喜婆朝他走了過來,她看到他的眼神,她就停住不動了。
五十年。
他們都老了。
詹不為所有思緒的全部回到了五十年前。
他是蔣掠唯一的朋友,也正如蔣掠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們情同手足,交情過命。
然后他們遇到了阿曼。
兩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同時被阿曼的美貌和氣質深深吸引,無法自拔,最后阿曼將芳心許給年輕的詹不為。
詹不為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知道選擇一個就會背棄另一個,幾經內心的掙扎,最終他還是選擇了阿曼。
年輕的蔣掠大怒,童年的陰影使他本身就是一個沖動的人,于是他打鬧了詹不為的大婚。
詹不為不得不出手,蔣掠并非他的敵手,所以蔣掠被他所傷。,詹不為只是說:“如今的恩怨,我念兄弟情分,不跟你計較,若想戰,五十年后再來一戰。”
詹不為深知蔣掠的脾氣,他之所以定下五十年的戰約。只不過不想要蔣掠事后沖動,從而失心。
兄弟情猶在。
誰知那一戰后,蔣掠心灰意冷,遠走關外。
詹不為一心癡迷阿曼,結果他也沒想到最后他還是為了蔣掠而離開阿曼。
阿曼的家族,無論是黑白兩道,都是極為顯赫的。她從小錦衣玉食,受萬千寵愛,造就了她極不可受辱的性格。
大婚之日,竟有人使她蒙羞,她不可忍。
洞房花燭夜,她要詹不為去斬殺蔣掠,詹不為惱怒。
原本,溫柔鄉即是英雄冢,然而詹不為不愿做這樣的英雄。
新婚之夜,他憤然出走。
這一走,就是五十年。
五十年,六百個月,一萬八千二百五十天,二十一萬九千個時辰。這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足夠一個人想很多的事情。
詹不為離開后,他也終于想明白。
他開始后悔三件事。
他不應該愛上阿曼,這種自持高貴的女人,即使不因蔣掠,他們以后也沒有好結果。
他不應該舍棄兄弟,他和蔣掠出生入死,比過命的交情還要深,他怎么能舍棄?
第三件事情也不算后悔的事,只是一個道理,一個所有人都懂,卻很少記住的道理。
——這個世界本身是沒有事情可以后悔的。
他不敢見蔣掠,他羞愧,他無法面對。他也不想見阿曼,他失望。他難以接受。
五十年過去,再回首,白云蒼狗。
“我只是想看看你。”五彩歡喜婆說。
“當年是我不對,我一時氣傲,說出了不可挽回的話。”
詹不為淡淡道:“都過去了。”
“我知道你一生都未再娶,我卻又另嫁他人,是我沒有等你。”五彩歡喜婆低下頭。
“我對蔣掠有愧,這一切我都是為了蔣掠。”詹不為的臉一直波瀾不驚,如古井般平靜。
五彩歡喜婆臉色卻更白了。
詹不為轉身對無知老人說:“你們走吧。”
無知老人看了五彩歡喜婆一眼,只點頭道:“好。”
他裹好蔣懷恩的尸身,帶著五彩歡喜婆離開。
他們真的走了。
小荷塘,何人弄舟?清秋冷落,怨月幽魂,茫,茫,茫。
詹不為負手站立在荷塘邊。
荷塘里的水流恢復平靜,只是小亭不在,荷花不見,楊柳不復。
老人在荷塘邊沉默。
他青春已老,芳華已逝。
他本該是個老人,卻總要面對年輕人該面對的事。
他名不為,他究竟要何時?才能真的“不為”。
他為何一直站在荷塘邊?
——這里難得寂靜。
他且去低吟淺唱,無關風月。
月色靜謐。
水光深邃。
今夜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