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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石板鋪成的院壩上方,滿布烏云的天空驟然下起了小雨,雨點滴落在院壩的塑料雨棚上發出噠噠聲響,這聲響再與棚下聒噪的說話聲相互交叉,合奏成一曲憂傷的交響曲。
須臾,刺耳的嗩吶與沉重的鼓聲也加入其中,兩者的加入也預告著院壩中的葬禮正式開始了。
此次葬禮是回龍村取名回龍以來辦得最大型的一次葬禮,村里六百多戶人家,全都參加了。前來追悼的村民,統一把眼皮拉到鼻子,雙手垂到大腿,極力營造出凄楚的氣氛。而吃完席離去的村民則又揣著五百元感謝費和一包中華煙表現的神清氣爽。
離去的村民像尋到食物的螞蟻般聚坐在干枯的田坎邊,吧唧著剛打開的中華煙,大聲地爭論著葬禮上的人與事。他們有說這次隆重葬禮花費了幾百萬,也有說幾十萬就能搞定。每每說到激動時,還會有人像觸電般瞬間站立起來,手舞足蹈地講述著自己與主人家的種種非血緣關系。
葬禮的主人家是一位名叫陳樹同的大老板,此時,他正披麻戴孝,單膝跪迎接每一位前來追悼的客人。石板上渾濁的積水浸濕了他的褲子,在他兩個膝蓋上均勻地留下圓形圖案。
單膝下跪是回龍村不變的風俗,陳樹同不高且瘦弱的身子每一次下跪之后都會顫顫巍巍的左右傾斜,使得他一張飽經風雨折磨的黑臉顯得更加悲慘了。
葬禮在院壩中持續了七天。在第七天的凌晨時分,黑魆魆的天空像是一個能吞滅萬物的大黑洞一般籠罩著這片土地,雨點依舊零零落落地滴在雨棚上發出噠噠聲響。今天,陳樹同不再繼續進行下跪的任務,而是與一行人前往回龍村海拔最高的大坡山進行葬禮最后的儀式。
途中,四個身穿花紋道袍的道士敲鑼打鼓地走在隊伍最前面,中間是由全村最強壯的青年組成的金剛羅漢與那口黑油漆棺材,陳樹同端著黑白遺照走在最后方。連下七天的雨使得大坡山的黃泥巴綿得像一塊牛皮糖,纏繞住每一個前行人的鞋底,每走一步都感到十分困難。
到了大坡山上山頂那狹窄口子處時,隊伍停了下來。眼前,一堆堆黃色的泥土夾雜著黑色的腐葉凹凸不平地癱在地上,阻擋了隊伍的腳步。見此情況,陳樹同端著黑白遺照趔趔趄趄地走到最前面,使喚著金剛羅漢們左拐右拐地慢步前進,那口黑油棺材也跟著這節奏晃動起來,似乎里面平躺的人也對近期的天氣有著強烈的不滿。
棺材里平躺的是陳樹同的父親。一個月前,本就患癌的父親感到身體狀況驟然變差,身體里的癌細胞像帶刺兒的細小蟲子般在不停地蠕動。父親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但開春的幾個月是兒子最忙碌的時間,他太愛陳樹同了,不想讓他承受太大的壓力,所以,他熬著疼痛苦苦支撐,每日準時坐在院子那張泛黃的藤椅上等待兒子回家。
幾天前,陳樹同終于察覺到了父親的不對勁,三天時間,他緊急處理完公司所有的事后急迫地回到了父親身邊。他想告訴父親,他請了一個長假,往后的日子里,每分每秒都將守在他的身邊,陪他去想去的地方。可命運多舛,父親終究還是沒有熬過來。
那晚,晴朗的天空驟然下起了暴雨,陳樹同跪在藤椅面前號啕大哭。沒有人知道他哭了多久,只知道一夜之間他白了所剩無幾的全部頭發。
翌日,悲痛萬分的陳樹同帶著父親的遺體從縣城回到了老家回龍村,在這里舉辦了父親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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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連下了七天的雨陡然停止了,太陽從烏云的縫隙中施施然摸出圓腦袋,射出一道道光芒,映在大坡山的黃土地上。下葬儀式也在花袍道士的最后一聲吶喊中結束了。陳樹同拖著疲憊身軀回到家中。他換上了一套干凈衣服,一件灰色格子毛衣,再加上一條柔滑的寬松西褲,腳上的老北京布鞋也換成了锃亮的漆黑皮鞋,此時的陳叔同看上去方才有些大老板的模樣。
回龍村有個習俗,葬禮最后一天中午要叫上所有幫忙的人以及重要的親朋好友吃上一頓感謝宴,葬禮這才算落下帷幕。這次的感謝宴陳樹同準備得格外豐盛,天上飛的,地下跑的,許多菜都是村里大部分人活了半輩子沒見過的東西。所以,自然也有許多沒有參與幫忙的人跑來蹭吃蹭喝。
感謝宴原本是計劃全部擺在門口的院壩里。可人數確實太多,一眼望去,院壩如同一個蓮蓬,那些圓桌中間再也放不下一張桌子,所以也就只能在狹窄的堂屋中間也擺下一張八仙桌供給晚到的客人入座。不久,堂屋這張桌子也坐滿了。這幾位晚到的客人統一西裝革履,與院子里普遍的女式碎花衣、男式白背心形成極大反差。
陳樹同在收拾好后也來到了八仙桌。坐下前他向右邊坐著的男人點了個頭,男人看上去七十來歲,一米六幾的個子頂著一百六的身材,圓潤的臉上總是掛著讓人舒適的笑容。
“樹同,快坐吧。”男人微笑著對陳樹同說道。
“徐叔,你在外辦項目,大老遠的還趕回來參加我父親的葬禮,謝謝你。”
陳樹同口中的徐叔,名叫徐云輝。回龍村所在的曲縣靠養兔全國聞名,而徐云輝的云輝食品公司是曲縣最大的兔類食品加工公司,也是曲縣經濟與全國經濟溝通的紐帶。陳樹同抬頭看著這位步入古稀的老大哥,心中滿是感激,如果不是這位老大哥,可能自己的命運也不會如此。
七年前的那個傍晚,曲縣的天空掛著一絲絲還未消散的彩霞。陳樹同站在云輝食品公司門口,雙眼瞪著來回旋轉的玻璃門。他抱著一大堆資料在這里守了一個星期,他有個遠大的理想要與這位曲縣名人交流。彩霞退去,迎來的是朦朧的月色。
那個夜晚,他終于等到了開完會正準備回家的徐云輝。陳樹同大步走到徐云輝面前,他精神抖擻的將提前準備好的資料結合極其專業的術語向徐云輝描繪自己心中的理想。他說要把全縣分散養殖的肉兔集中養殖,形成特色養殖基地,而他所在的回龍村的獨特地理環境是整個曲縣最適合的地方。月光與燈光將陳叔同和徐云輝二人的影子交匯在一起,他大聲地向徐云輝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他想與云輝食品公司來一場雙贏的合作。
徐云輝心里清楚回龍村地勢平坦,有著天然發展養殖業的優勢,也曾想過在此發展一個肉兔養殖基地,但奈何這么多年來身邊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如今眼前這個男人的舉動深深吸引了他,讓他回想起幾十年前創業的自己,他身上有他曾經的影子,有他曾經那耀眼的光芒。徐云輝滿懷期待地問陳樹同現在的產業如何,養了多少兔。可陳樹同還未開始養的答案又使他恢復了平靜,他又覺得眼前這個人如大部分市井之徒般只是心高氣傲,空有想法罷了。
光芒散去,影子終究還是影子,在那輪皎潔的月光下他微笑著與陳樹同道了別。
之后,陳樹同三顧曲縣,幾番交流后,徐云輝還是答應了陳樹同。答應的同時也提了一個條件,如果他能在一年內出五萬斤兔,那么便以四塊一斤全部購買,并且往后每年在此項目上增投一倍的錢。
那一年,炎熱干燥的天氣占據了整個夏天,一輪火紅的太陽每天按時上下班,高溫壓得人和兔子都喘不過氣來。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陳樹同還是如約完成了自己的目標,他對于養兔有自己獨特的一套方法,他靠著自己的方法和回龍村優越的地理條件分三批出籠兔子五萬斤。
項目結賬那天,陳樹同再次精神抖擻地站在徐云輝面前,徐云輝看著眼前的這個男子,也再次浮現初見時的激動。
之后的幾年徐云輝如約對陳樹同的養殖基地進行項目投資,從幾十萬到幾百萬,陳樹同也漸漸成了徐云輝最信任的人,稱呼從徐總改口為徐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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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藍的天空中一大塊白色云朵遮住了太陽,使得整個院子籠罩在黑色的陰影之中,陳樹同擰開一瓶瀘州老窖,將八仙桌上所有人的酒杯都倒滿。
“感謝各位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參加我父親的葬禮。”陳樹同說完,咕咚咕咚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見此情況,坐在陳樹同正對面的回龍村村支書文明立馬站了起來,那顆瘦瘦的橢圓腦袋像剛發芽的豆芽一般從白襯衣中緩緩伸出。文明雙手舉杯,將那布滿褶皺的嘴唇扯開,諂笑著說道:
“回龍村有現如今的繁榮景象都是有你陳總照顧,當年村上沒有看錯人,鄉黨委政府沒有看錯人,李局沒有看錯人,我文明沒有看錯人。”文明越說越激動,左右手不停地交叉比畫著。但當他說完時又陡然覺得好像說錯了什么,立即補充道:
“我文明作為回龍村里的村支書,在這里,我僅代表全村人民感謝陳總為我們作出的杰出貢獻,這一杯我干了。”文明在他的豪言壯語中干掉了那杯白酒,喝酒的同時他踢了一下身旁的村婦女主任王敏麗,暗示她也要一同上戰場。
“對,感謝陳總,感謝陳總,這一杯我也干了。”王敏麗站起身羞怯地說道。
陳樹同看著桌上一唱一和的兩人,腦海中浮現出八年前的那些回憶。
八年前國家浩浩蕩蕩地開啟脫貧攻堅元年,回龍村第一批建檔立卡貧困戶48戶中就有如今的大老板陳樹同。當年,而立之年的陳樹同創業失敗,精神失常,父母也因此患上重疾,勞動力缺乏的家庭只能靠著微不足道的低保過日子,也因此緣故,陳樹同這才與新上任的村支書文明,村婦女主任王敏麗有了些許交集。
也是那年,陳樹同成為貧困戶不久后,母親便去世了。次年,他找到了徐云輝,之后他又去村辦公室找到了文明與王敏麗。
此行,陳樹同不是像其他貧困戶一樣去爭論那分配不均的幾百塊低保錢,而是他了解到國家正在大力扶持貧困戶創業,有補助資金及免息貸款政策,他想靠著這些政策籌足十五萬元的起步資金,所以,他去了村辦公室。
那天,在刷得雪白的村辦公室中,文明雙指夾煙,蹺著二郎腿坐在靠背椅上,聽著陳叔同的匯報。他抬頭看著眼前的這位貌似正常的“傻子”,心中想到了自己的貧困戶大伯、貧困戶四叔以及貧困戶八舅,他們才是真正需要這些政策的人。年前,村民大會上,他是極力反對陳樹同成為貧困戶的,因為他大姑家的二爹和他三伯伯家的侄兒還未評上,如今這小子竟得寸進尺,還想要申請補助。
心中不滿的文明起身掐滅了那燃盡的煙,奚落地輕笑一聲,便離開了辦公室。隨后王敏麗走到陳樹同面前跟他認真講解當今“政策”。幾番爭論后伴隨著王敏麗提高音量說出的“不可能”三個字中陳樹同灰溜溜地離開了村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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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的那輪太陽悄悄地爬到了院壩正上方,白色的光通過云層暉映到院子里,落在那些還在摩拳擦掌喝酒的男子身上。周邊,婦人們圍著統一色號的碎花圍裙打掃著已經結束的戰場,她們談笑著,忙碌著,奔跑著,拿著洗碗布,拖著濕掃帚,扛著托菜盤。
堂屋里,陳樹同傳來一聲呼喊:“依萍,你也別忙了,過來吃點吧。”
在那碎花圍裙中,一位年近五十的女子放下了手中的抹布,起身來到了堂屋。她向桌上正在推杯換盞的眾人點了下頭,便端坐到陳樹同身邊。
文明看見女子坐過來,急忙起身去找了一副干凈的碗筷,送到她手中,說道:
“依萍嫂子,你快坐,這兩天可把你累壞了。”說完后,還不忘轉身對陳樹同也說道:“陳總,能娶到這么漂亮又賢惠的嫂子那真是您的福氣。”
面對文明的稱贊,陳樹同沒有給予理會,他看著自己手中的酒杯,心中顯得若有所思。
這位名叫依萍的女子是陳樹同沒有領證的妻子,兩人曾相識于深圳的食品加工廠。那年陳樹同十三歲,同表叔一行人到深圳打工,進廠第一眼看到她,便被她的純真、善良給迷住了,而依萍也對眼前這位男子一見鐘情。
不久,他們便談起了戀愛,兩人一起吃飯上班,一起到天臺看星星,一起到海邊抓螃蟹,日子甜蜜的就像六月的西瓜,一切都剛剛好。
但好景不長,在他們的愛情如膠似漆時,表叔的一番話打破了寧靜。
那天,表叔興奮地找到陳樹同,他告訴陳樹同決定帶著他回到家鄉創業養兔,陳樹同愣怔地站在一旁,他知道自己是表叔帶出來的,自然也得跟著回去,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與依萍分開,他很難過,無法抉擇。夜晚時分,他找到了依萍,在工廠旁邊的草地上,他拉著她頎長的小手深情地告訴她,他想娶她,想和她一輩子。依萍也回應他,她也會跟他回去,待在他身邊。
后來,依萍跟著陳樹同回到了回龍村。
回去創業的幾年時間表叔的養兔產業越做越大,陳樹同也成了表叔最得力的助手,陳樹同每天奔波在兔廠與市場之間,依萍每天給他洗衣做飯,他們的愛情成了村里人們羨慕的愛情。
可好景不長,有錢人有了錢之后終歸是想去玩一些好玩的東西,就像表叔愛上了賭博。僅僅半年時間表叔輸了上千萬,還借著公司的名義欠下了銀行一屁股債。
一個漆黑的夜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村里所有人都還不知道大老板輸錢的事。表叔跑路了,只留下了一張紙條給陳樹同,紙條上寫著三個大字:“對不起”。
次日,銀行來抵押拍賣了兔廠,陳樹同作為合伙人也連同被銀行起訴。他輾轉于市區六個月,辦理各種手續,花掉了全部積蓄,終于他還是打贏了官司,銀行撤銷了對他的起訴。
那日,天空格外晴朗,小鳥叫聲格外動聽。陳樹同興高采烈地從市區回到了家中,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依萍,他相信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院壩門口,他輕輕推開自家堂屋那扇鋁制大門,大門打開的一瞬間,他看到堂屋的沙發上躺著不能動彈的母親,眼睛里的光像剛出鍋的水蒸氣般迅速散去,他瞪大雙眼不停地呼喊依萍,他急迫地想知道答案。
須臾,父親沉重的聲音打斷了陳樹同地呼喊,蒼老的父親慢悠悠地從里屋走出來,布滿血絲的雙眼掛著兩顆淚珠,他沙啞著嗓子對陳樹同說道:
“你出事后,你媽太過激動,腦充血得了半邊瘓。怕你壓力大,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你。”父親說完后停頓了片刻,然后放低聲音囁嚅著接著說道:
“依萍說她回老家去一趟,看能否湊一點錢,之后,之后也就聯系不上了。”聽到父親說的話,陳樹同把本已瞪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至于為何依萍如今還會坐在陳樹同的身邊,那是在他們分別十七年后的某天,依萍再次出現在他面前,這時的陳樹同已經成了和之前表叔一樣的大人物。
她見到他沒有說什么,只是像當年的表叔一樣說了句“對不起”。他見到她也沒有問什么,只是回了句“回來就好”。
此后的日子陳樹同在外一直以妻子的身份介紹依萍,依萍也盡著一個妻子的責任,多年過去,兩人從未提起十七年前的事,也從未提起去民政局補辦那一張屬于他們的結婚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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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微風吹拂院壩,留下絲絲涼爽,絲絲涼爽再與縷縷陽光交錯使人內心溫暖。
微風與陽光結伴而行,悄悄從院壩來到堂屋,附著在八仙桌上正在推杯換盞的幾人身上。
八仙桌總共坐了八個人,陳樹同與依萍,徐叔與他兒子,村支書與婦女主任,此外還有一位高高瘦瘦、面相清癯的男子與他的妻子。
陳樹同站起身來,舉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對著這位面相清癯的男子說道:
“李局,你把酒滿上,我們碰一個。”
“樹同哥,都說別叫李局,你要這樣,我也就只能叫你陳總了。”男子起身回答。
“不,今天我必須叫你李局,文支書說得對,是黨和國家給我機會,我才有了今天,今天我才能給我父親一個體面的葬禮。”陳樹同將酒一飲而盡,火辣的烈酒像小貓一樣抓撓著他的腸胃,酒精的麻痹使得他眼中隱約浮現出了七年前母親去世的畫面。
那天,許久未進食骨瘦嶙峋的母親回光返照,突然能開口說話了。她拉著陳樹同的手,兩顆淚珠掛在眼角進退兩難。母親翕動著雙唇,發出像綿綿細雨一樣微弱的聲音。聲音雖小,但陳樹同全部都聽清楚了。
“樹同,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做媽的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都希望你能好起來,日子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你爸,也因為要維持這個家患上了重病。樹同,媽快不行了,一直堅持那么久也就是想看你振作起來,他們都說你傻了,但我不信,我相信你有一天一定會變好的,樹同,你一定要振作起來,至少,至少讓你爸能夠有個體面的死法。”
這段話母親花了十多分鐘說完,說完最后一句時眼角的淚珠落了下來,她的嘴唇也不再翕動。
母親的葬禮極為簡陋,除了幾位至親前來追悼外再無他人。葬禮上,陳樹同大哭了一場。之后,他找到了徐云輝,徐云輝答應以四元一斤的價格向他購買肉兔。他又找到了村上,可村上拒絕了他。這時,母親的話一直回旋在他的腦海里,陳樹同對自己說,不管如何一定要成功。天無絕人之路,偶然間,他聽說從小一起長大的李成從縣上的財政局下派到本鎮當鄉長,第二日他起身到鎮上找到了李成,也就是眼前這位面相清癯的男子。
李成從小跟陳樹同一起長大,初中時李成選擇繼續讀書,陳樹同選擇跟表叔外出學習技術,兩人便斷了聯系。再后來,李成聽同鄉的玩伴說陳樹同已經瘋掉了,李成感到非常的惋惜痛苦。而如今,這個熟悉的陌生人再次站到李成面前,他感到無比驚訝,眼前的陳樹同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人,是一個有想法,并且顯得格外聰明能干的一個人,并不是同鄉人口中的瘋子。
那天,陳樹同跟李成說了自己的想法,李成選擇相信陳樹同,不僅帶著他辦理各項資料籌到十萬元的啟動資金,還與妻子商量將自己存下的十萬元也借給他。后來陳樹同沒有辜負李成,只用了七年時間便將自己的同兔養殖公司開遍了曲縣,李成也因做出成績被調回局里任財政局副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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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壩中幫忙的人撤走了最后一頂塑料雨棚和最后一張桌子,石板裸露在陽光下恢復了之前的生氣。等到這石板上的村民都離去得差不多時,堂屋的酒局這才來到了高潮。
“李成,我決定將我在公司50%的股份捐贈給回龍村。”陳樹同再次將杯中的酒一口喝完,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泛著淚光,直勾勾地望向李成。
此時,八仙桌上除了依萍和徐叔都被這句話給驚到了。吐了多次的文明和王敏麗這一刻變得異常清醒,愣怔地看向今天的主角。
陳樹同早已猜到了大家驚訝的畫面,他將目光挪向自己手中的酒杯接著說道:
“七年前,為了能讓我爸剩下的幾年能過得體面,我發誓一定要有錢,一定要讓別人看得起我。從那開始我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努力活成了上等人。如今父親已微笑著離去,我已再無其他奢求。”說話間,陳樹同將依萍才給他斟滿的酒再次喝完,皺著眉頭打了一個酒嗝。
“我活了大半輩子,如今家中已無老小,倒也是輕松自在,明天開始我不再擔任同兔養殖公司董事長,也不再待在曲縣,至于去哪里?我父親母親有個愿望是周游全國,本想明年辭職帶我父親去的,現在只能帶他們的靈魂去了。”陳樹同說完后抬頭看著屋外若隱若現的太陽,雙眼不停地轉動,似乎在尋找父親剛飄上天空的靈魂。
寂靜的空氣籠罩著堂屋,沒有人再起身推杯換盞,也沒有人去接陳樹同的話,大家都像一只只聽話的小貓,安靜地坐在凳子上,等著主人發號施令。
陳樹同低頭將眼神挪到已經提前知道消息表現得若無其事的依萍身上。
“依萍,十五年前你離開了我,今天我離開了你,也許這就是我倆的緣分吧,對不起。”
旁邊的依萍從始至終都沒有認真去聽陳樹同講話,只是在陳樹同杯里沒有酒的時候就起身給他斟酒,然后再坐下繼續咀嚼食物,沒有人能看懂她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人知道她內心是怎么想的。
陳樹同接著說道:“我在公司的50%股份捐給回龍村,25%的股份給依萍,剩下的25%給徐叔,公司由徐叔兒子徐鳴于管理。”
說到此處時陳樹同臉上的情緒不再緊繃,而是呲著牙齒高舉酒杯,如同醉酒詩人一般大聲沖著李成嚷道:
“李成,把酒添滿,我都說了,我今天叫你來,是向你,向黨和政府報恩的,你不會不支持我吧。”
還在發呆的李成許久才反應過來陳樹同在叫他,他起身與陳樹同舉著的酒杯碰撞了一下,然后像領導講話般嚴肅地說道:
“雖然這件事很荒誕,但我還是那句話,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叫你一聲哥,不管你做啥,我都相信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另外,我也代表黨和政府謝謝你,我們一定會拿著這筆資金去辦實事,做好事,成就更多的陳樹同。”
一旁已經醉的不省人事的文明聽到黨和政府幾個字驟然顯得回光反照,立即起身附和:“對,對,對,有黨才有政府,有政府才有我們。黨和政府,黨和政府。”
而徐叔則露出那標志性地微笑。
依萍依舊咀嚼著口中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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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局持續到了晚上六點。
四點時,不省人事的文明與王敏麗被家人拖拽著躺回了家中。
五點時陳樹同叫徐鳴于送徐叔回到了市區。
六點時陳樹同號啕大哭與李成夫婦道了別。
酒局結束了。
夕陽西下,天空那輪太陽已被煮成朱紅色,一縷縷夕陽光映照在還未消散的云層中,遠遠望去,好似一個煎糊的荷包蛋。反方向的月亮瞞著太陽也悄悄地爬到了云層中,夕陽光與月光相互交錯,同時打到堂屋的門檻上,暉映到端坐在門檻上的陳樹同與依萍的身上。
陳樹同沒有同依萍講話,只是愣怔地望著手中的酒杯,顯得酒局意猶未盡,依萍也沒有同陳樹同講話,臉上的妝正被緩緩下落的一顆顆淚珠抹花,兩人就這樣沉默著坐了許久許久。
許久之后,夕陽光已經完全消散,只留下皎潔的月光獨自在空中,堂屋的門檻處終于傳來一句微弱地如同自言自語一般的說話聲。
“樹同,這次,讓我陪你去吧。”
陳樹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