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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無趣了,我不喜歡他,甚至還有一絲憎恨。

? ?我不知道為什么他這么固執(zhí)的愛喝羊肉湯。我只知道他的老家在簡陽,他是家中的長子。

? ?他蠻不講理,固執(zhí)己見,不懂感情。他不會講話,總是沉悶不語得讓人抓狂。他不知道體諒。他很偏心,他只生活在自己的世間中,他獨(dú)立異行,他總有他的道理,不容別人觸犯他所定的條例。他和他兒子總是讓家里像戰(zhàn)場,他讓他的女兒們傷透了心,他還總是那么讓你失望。他不像別的老頭,他很奇怪。

? ?一切的一切,總之的總之,我不喜歡他。

關(guān)于他的記憶是模糊的,但我清楚,他喜歡肖洋,因為是他帶大的。他也愛李媛莉,因他們的姓是同一個字,而我,姓姚。閉上眼睛，狠狠的打撈關(guān)于他的記憶,很遺憾我找不到關(guān)于他的一星半點。

只要有他在，我就要處處為難李媛莉。那天，飯桌上我又開始大聲數(shù)落李媛莉的毛手毛腳,他又袒護(hù)的說了句她還小，你是大的該讓讓。又是這句話！又是這句話！一直以來的不滿,瞬間噴涌而出,我瘋癲般大吵一通,不歡而散。他為什么總是偏心,他為什么總是袒護(hù)他們,為什么我要承擔(dān)下他們所有的錯誤。我不明白,我開始憎恨他。

? ?他和他兒子永遠(yuǎn)是冤家,三句不和就是吵,那又是一場飛沙大浪。不明白,一個老頭為什么總有這么多精力去在意一件件雞毛小事。不明白,為什么他總想把他老一輩迂腐落后的思想灌輸給我們。太無趣,我不喜歡他。

? ?他的女兒們更是為了他傷透了心,哭過罵過。他有支氣管炎,他總是不在意,他不相信西醫(yī),吃了多少中藥也于事無補(bǔ)，這些中藥大都是他自己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一堆爛草,他甚至聽說荒謬偏方，兔子的小腦可以治他的病，一只白兔養(yǎng)了好幾年，最后他病了再沒精力養(yǎng)那兔子，家里便吃了那兔子的肉，現(xiàn)在那雪白的兔皮還在樓道間蒙上一層厚厚的灰。每次他都大吼不讓管他的事,然而卻忘記吃藥讓病復(fù)發(fā)。每年總有些時候,醫(yī)院是他的家,他的女兒和主治醫(yī)生成了好朋友。他不會知道女兒的揪心,也不會在意女兒日益消瘦的身軀。更不會看到女兒在背后默默的流淚。 脆弱、失望、無奈肆意的摧殘這個家的親情。我懷疑他的內(nèi)心還有沒有一絲溫度。

? ?他不愛講話,我們無法溝通。他老伴因腫瘤去世后,他一直沉默。每個午后坐在那把他老伴經(jīng)常坐的老藤椅上發(fā)呆,那眼神,是渾濁,是麻木,但好像還有些什么。

? ?時光荏苒,流年飛轉(zhuǎn)。他還是一如既往的討厭。只是,我長高了,長胖了,長大了,他病倒了。

2012年的冬天過的太漫長,灰蒙蒙的天壓抑著大地,刺骨的寒風(fēng)廝殺這世間,偶爾的烏啼打破的是死寂。他支氣管炎又犯了,但他一直瞞著,可身體不允許他撒謊,最后還是住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生淡淡的說,年紀(jì)大了,自然的。

從重癥病房的窗外看著他帶著氧氣罩,若有若無的呼吸著,霧氣彌漫上整個窗面。一切還好,年三十的前一天,他奇跡般的好了,自己私自拔掉身上的醫(yī)療器具,穿上衣服,嚷著要回家過年。想太好了,不會因為他而破壞了過年的氣氛。

? ?2012年,大年三十,清晨。一絲絲陽光撒滿云間,紅燈籠掛滿一街,小縣上熱鬧非凡。一個緊急的電話聲在我的頭頂上空炸開。他走了,走得安詳,年夜飯改成了守夜飯,紅妝亮彩變成了白綾素麻。之后的事按著先生的指示進(jìn)行著,他女兒悔恨自己為什么不早點送他去醫(yī)院,任自己偷懶,任他固執(zhí)。但先生說,年三十走得圓滿。

? ?在給他穿老衣時,我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仔細(xì)的看他。一頭枯草銀發(fā),滿臉皺紋,老年斑肆意蔓延,臉骨突兀,只是嘴角上揚(yáng)。一個平凡煩的老頭,今天走完了他的一生。緊緊握著他的手,感受到溫度一點點消失,我竟然有太多不舍,我想要留住這個我不喜歡的老頭。淚水如洪水般決堤,早已將眼前的景象沖刷成碎片,無論我怎樣哭喊和無奈,他還是裝進(jìn)了棺材,放進(jìn)了土里。心中又少了一片美好,我這是怎么了?

? ?幾天后,將后事處理了當(dāng)。他的兒子塞給我六百塊,我很迷惑。他兒子說這是他臨終前交代的唯一一件事。腦袋猛然一擊,對了,前些天,他在席間聽說我學(xué)業(yè)有了進(jìn)步,他看似玩笑的說要獎勵我。我還以為那是他為了撿面子而特有的表演。沒想到他在生命的最后想到的不是肖洋,不是李媛莉,是我,這個不喜歡他的人。用最后的氣息做下的承諾是我。情緒在這一刻再次無法自控,我為我的行為感到末日審判般恐慌,我再也沒有機(jī)會去補(bǔ)救一切以來的錯誤,我想說句對不起,可我要去哪里找到他,就像失明者在黑暗中追尋那不存在的燭光。殘缺的昏黑蔓延到我心里的每一處,壓抑的我喘不過氣,深深的呼吸用冰封住心湖。

? 其實,他的好,我也件件銘記在心。小學(xué)時,他熬好了雞湯,來學(xué)校接我回去吃,但那天我要去奶奶家,我沒有向他解釋,沒有說一句話就走了,在家長人群中留給他的是尷尬的夕陽,當(dāng)晚上回家時雞湯滿屋香,他又把雞湯送到家里來了。那時,他的老伴正在成都做手術(shù),家里只有他一人。其實啊,那天的大吵,他沒說過一句話,只是無助的看向窗外,是我不懂事。

? 寫到這,多少往事涌上心頭,我只是習(xí)慣的將他的好放在心底而放大他平凡的不足。他也會小心的幫我蓋被,他也會早早準(zhǔn)備好給我的零花錢。他也會在席間爽朗的大笑,他也會默默準(zhǔn)備好大小事宜,包括他的老衣。他也會悄悄記住我說過他做的黃燜雞好吃,他也會警告我父母不許打我。他也會開心于甜甜的叫他一聲,他也會時不時準(zhǔn)備好美食等我們回家,即使他永遠(yuǎn)吃不動。他也會在街口告誡你要注意安全,他也會告訴你天冷了,但自己還不加衣。他也會....他也會...他有太多的也會。

? 現(xiàn)在才遲遲明白,我一直耿耿于懷的偏心和維護(hù),其實是因為他是長子我也是長子,他用他一生的伯塤仲篪教我寬待兄弟。他執(zhí)拗的喜歡喝羊肉湯,是應(yīng)為那是他老家熟悉的味道。我想說謝謝,終身感謝。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一聲,即便是一場夢境。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背影,弓著背,雙手局促的背在身后,拖著老布鞋,慢慢走遠(yuǎn)。用手去挽留,飛灰成泡沫。

? ?請原諒我遲遲的道歉,我為此會抱憾終身,我在一個老人給我最濃烈的愛時,我回應(yīng)的只是可恨的拒絕,當(dāng)我醒來時,留給我卻是一塊冰冷的墓碑。當(dāng)體驗過絕望中的失望,無助中的無奈時,我懂得什么是愛。

? ?時光流過，只能匆匆看一眼，沒能留下什么。人生只是不斷錯過本不該錯過的瞬間，窗外下起了小雨，心中悲涼響起。已故的親人漸稀漸遠(yuǎn)，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啊！

我想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對他說句對不起,罷了,用一輩子感悟他留給我的片片風(fēng)景吧,不知道他和他老伴的相聚還會像往日那樣挽手散步嗎,那里的羊肉湯還是否濃香。

? ?李媛莉是我妹妹,肖洋是我弟弟,他兒子是我舅舅,他女兒是我母親,他老伴是我外婆,他是我外公,他叫李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