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幾個藏在心里的女人,讓你想起來心就疼!

阮小籍,作品見《讀者》、《散文》、《小說月報》、《文學界》、《延河》、《青年作家》等

1,《今日歡》

一場雨,天就涼了,無論你喜不喜歡,秋天來了。

星期天回家,見到了昊哥。快50的人了,不見一絲的白發,依舊是20年的板寸,镚兒精神。脖子里一塊和田籽料的關公夸張的大,昊哥說,這關公有靈氣的,跟了自己20多年了。

十七八歲我高中畢業,跟著昊哥混日子。昊哥是偷雞摸狗的高手,跟著昊哥有肉吃有酒喝。十冬臘月,風像刀子一樣的疼,圍爐燉雞無疑是最爽的事情。昊哥帶著我和糧子去偷雞,梁子路口把風,我在雞舍外接應,昊哥貓一樣撥開雞舍的門栓,把頭伸進去。雞們格格的叫,但聲音不大,也不驚慌,仿佛埋怨你打擾了她的好夢。昊哥迅速托住雞肚子,夾在胳肢窩里,回頭遞給我。

昊哥說,偷雞一定要明月的晚上,這樣看得清楚,有危險逃得也快。我說,那也容易被發現。昊哥說,笨蛋,大冷的天,都在家摟著老婆睡大覺,誰出門!昊哥教我們偷雞的要領,穿夾克,拉鎖要提前拉開,這很重要。然后雙手要輕,很輕的托住雞的肚子,雞會格格的小聲哼哼,不礙事。用雙手很慢很慢把雞往胳肢窩里夾,記住,夾這個動作千萬要迅速,因為雞要叫的!在夾住雞的同時,左手要迅速的擰住雞的脖子。雞叫不出聲來,就成功了。殺雞,昊哥大概3分鐘。用刀片在雞的脖子和腳上一拉,皮就下來了。然后開膛,內臟全部扔掉!3分鐘不到!

有一年昊哥和鄰村的一個地皮打架,打傷了人,派出所到處找他,他帶著敏姐逃到了山里。好像是冬天,我和梁子想吃肉了,就趁著月黑風高去淑珍奶家偷雞,已經跟著昊哥干了恁多回,應該不會失手吧,沒想到一不留神梁子掉進了茅坑。冷、臭、害怕,梁子回到家發燒了一星期才好。

昊哥和地皮打架其實是因為敏姐。敏姐個子高高的,把鐵絲在煤油燈上燒熱,然后用鐵絲把頭發卷起來,如是二三,頭發就有了波浪。十里八村的女人,都跟著敏姐學。就有拿捏不好把頭發燒焦了的女人,被男人拿著笤帚打,說,整得跟雞窩一樣,還嫌 “浪”得不夠!敏姐一個女孩子,卻是抓魚的高手,洛河里從來就不缺魚蝦,敏姐把魚拿到縣城里賣,然后買百雀羚和胰子,每天早上洗臉抹百雀羚,夜里再用胰子清洗掉百雀羚。敏姐走到哪兒,身上都香噴噴的。

昊哥喜歡敏姐,問題是很多男人都喜歡敏姐,所以就免不了打架。鄰村的那個地皮叫陳上海,父親是洛陽礦山廠的車間主任,那樣的年代可以接班,所以陳上海也算是個高富帥的官二代,老爸退休了,他肯定接班,做個城里人,因此敏姐對陳上海動心也是有道理的。陳上海的胖的像肥姐的老媽就驕傲的在村里說,想跟她兒子的女人可以拉一火車。俺村的麗萍就跟陳上海睡過覺,而且還懷了孩子,麗萍媽在村里逢人就說,俺閨女嫁給了陳上海,嫁給了城里人。

不結婚就不算,敏姐和麗萍 “爭”陳上海,麗萍哪有敏姐漂亮,很快就敗下陣來。那一段時間,陳上海騎個黃河250的摩托,載著敏姐在村里竄來竄去,夜里打麥場上放黑白電影《白毛女》,聽不到電影里白毛女的說話,就聽見陳上海的黃河250“嘟嘟嘟”的響,氣的支書跺腳罵,才不叫汽車闖死你們這倆“二流子”。

其實,當時我就跟昊哥在看電影,昊哥羨慕嫉妒恨,說,咱也要買一輛黃河250,看你敏姐跟不跟我。憑公分吃飯的年代,昊哥當然買不起摩托,于是就偷,偷生產隊的牲口,偷大隊的拖拉機,也偷女人。這里面就有敏姐,敏姐一邊和陳上海好,一邊和昊哥好。昊哥說,他們沒結婚就不算,我不是偷,是光明正大的和你敏姐好。

陳上海不久就接了班,星期天回來穿喇叭褲,頭發抹的光溜溜的,敏姐早早就把一床金絲絨的被子搭在兩顆棗樹間曬,土布的被里兒雪白雪白,被面上金色的龍鳳、粉紅的牡丹,中間是銅錢圍繞的大紅的喜字,太陽不落山就早早收了被子等著陳上海來睡覺。都說敏姐嫁給陳上海是水缸里摸魚,十拿九穩的事了。但在某年的春夜,不是星期天,陳上海突然回來,見到了被窩里的昊哥和敏姐,陳上海頭也不回的走了。

敏姐是那樣的想成為一個城里人,陳上海不要敏姐,但敏姐就是不嫁給昊哥,敏姐說,我要的你給不了。昊哥給了敏姐一個耳光,從此離開了村子。沒多久,敏姐生下一個女孩,把孩子丟給老媽,也消失了。有人說女孩是陳上海的孩子,有人說是昊哥的孩子,我覺得孩子的臉型像陳上海,眼睛像昊哥,但我從心底希望是昊哥的孩子。女孩隨敏姐的姓,叫王紅利,很穩當的一個妮子,高中畢業后去深圳打了幾年工,回來就結婚了。對象是高中同學,高高大大,很像周杰倫,結婚那天,陳上海從洛陽回來,但不見敏姐和昊哥的影子。陳上海給王紅利錢,王紅利不要,說,誰認識你是誰?洛陽這里結婚娘家都是陪六床被子,六六六大順的意思,王紅利卻做了16床被子,全部是蘇繡和杭州的絲綢,花花綠綠裝滿了一車,王紅利說,女人要想拴住男人,就要在床上拴住男人。

這些年斷斷續續聽過一些敏姐的消息,說是有人在庫爾勒摘棉花見過她,嫁給了當地的一個維族人,穿金戴銀的,日子很是滋潤。也聽說過陳上海的一些消息,先是下崗,擺攤賣過電子表,賣過牛肉,賣過衣服,后來就沒了消息,只是昊哥如泥牛沉海,仿佛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

沒想到這個秋天見到了至今未婚的昊哥。

今朝有酒今朝醉,喊上梁子,咱弟兄三個一醉方休,昊哥豪爽依舊。一碟花生米,院子里樹上的幾顆核桃,我們三個灌了22瓶啤酒。昊哥喝多了,哭的一塌糊涂,說,那夜我說走,怕陳上海碰到,你敏姐偏不讓,說春宵一刻。出事了吧,都是我害了你敏姐沒嫁個城里人。

荒唐的青春無所謂對錯,想起了牛嶠的那首《菩薩蠻》:

玉爐冰簟鴛鴦錦,

粉融香汗流山枕。

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蔭輕漠漠,低鬢蟬釵落。

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圖片發自簡書App


2,《偏故舊》

過年的時候,萍姐回來了。

一件暗紅底子的蘇繡旗袍上,金絲鑲邊的纏枝牡丹青枝綠葉,果綠的枝枝葉葉配著玫紅的花朵,大紅大綠的多了幾絲招搖,因為是暗紅的底子,就有了幾分的內斂。

快五十的人了,還是那么的媚。年輕時候萍姐喜歡上了鄰村的一個男人,嫌人家窮,家里人死活不同意,萍姐干脆就住在男人家里不回來。萍姐的老媽淑英嬸天天去鬧,好像是冬天,都快過年了,萍姐終于忍無可忍跳了河,男人沿著河岸找到下游的鞏義,也沒有見到萍姐的尸體。大年夜,熱鬧的村子里男人一家家地祈求,說看在都是鄉里鄉親的面子幫他去撈撈萍姐。都小半月過去了,上哪里去找啊,母親嘆了口氣,一對兒苦命的人啊!

記不清這是哪一年的事了,十幾二十幾年前,也許更早。當時茫然,此時黯然,很想問一句萍姐這些年過的怎樣,話到嘴邊我卻說,姐,我是不是遇見鬼了。畢竟是泛過苦海的菩薩,萬頃情波都成覺岸,云淡風輕萍姐說,年初一去姐那兒喝酒。

萍姐當年的情人建剛哥我認識,是個養蠶的能手,而萍姐是個繅絲的能手,在整個翟鎮公社乃至全洛陽市兩個人都很有名。你養蠶來我織布,多般配的一對兒,至少我認為,萍姐跟了建剛哥日子準不會差。在豫西洛陽這地方,人們大多把子女的婚事放在臘月里操辦,因為家里反對,萍姐就自己準備嫁妝。萍姐在河邊的果園里偷偷地繡被面:湖綠色的被面,中間四朵帶葉牡丹圍著兩只戲水鴛鴦,粉白的牡丹用兩片鵝黃的葉子托著,葉子很像是搖曳在花叢里的蝴蝶。鴛鴦的兩只眼睛是葡萄紫的顏色,長長的喙則是梨花白的,羽毛用石榴紅、蘋果綠、檸檬黃三色的絲線繡成。花團錦簇,鴛鴦戲水,仿佛綻放在湖面的煙花,逼人的喜慶,說不出的張揚。

被子干嘛做的恁好看?我說。萍姐頭也不抬的絮著潔白的棉花,細細地用紅線縫著被子,說,小屁孩懂啥,結婚的喜被當然要好看了。

“是你和建剛哥蓋嗎?”

“滾,小屁孩問那么多干嘛?”

踹了我一腳,不狠,萍姐也不惱。

誰小屁孩啊?我16歲,萍姐也不過23歲,不只是我,村里好多男人都喜歡萍姐。老舊的年月里,一個村子就一臺黑白電視,男女老少擠滿了大隊的飼養室,驢打噴嚏,馬尥蹶子,騾子撒歡,小孩子尿尿,大人們的爭吵……不看電視的男人們,就圍在一起議論村里的女人,說的最多的還是萍姐。保衛說,圓圓的萍姐的屁股最好看,就因為這一句話,建剛哥和保衛打了一架。我看到過建剛哥和萍姐在河邊偷偷親嘴,兩個人都很幸福的樣子,但我覺得保衛哥說的沒錯,萍姐的屁股就是好看,我就曾給老媽說,要娶萍姐做老婆。

萍姐不是跳河,是逃,和建剛哥約好了逃的。萍姐先走,建剛哥裝模作樣地河邊村里到處地找,年后就和萍姐在洛陽匯合,然后去了建剛哥的二姨家,蘇州的吳江。萍姐和建剛哥靠著繅絲的手藝在觀前街開了一家叫“玉樓春”的繡房,十多年前建剛哥歿于一場車禍,萍姐守著繡房一個人過。

兩個人當年的路費,是我積攢了好幾年的壓歲錢,大概是六十三快四毛五分錢。那年月,不少了,建剛哥感激得要給我下跪。我的心里卻很不爽,我悄悄對萍姐說,要是建剛哥不要你了,回來跟我。萍姐說,小屁孩花花腸子還不少。

年三十去幫萍姐貼春聯,萍姐眼一紅,說,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一個大男人帶個孩子不容易,趕快找一個吧。我無語,看萍姐家的門聯是宋人毛滂的兩句詩:

醉鄉深處少相知

祗與東君偏故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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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荷葉杯》

夏末秋初的洛陽,正是酷暑難耐時候,坐著不動就汗如雨下,不禁想起了朱自清的那片荷塘——朱自清說,滿月的光里,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清爽的句子,帶著絲絲縷縷荷葉的清香,讀來頓覺有無限的清涼。朱自清的荷塘在清華的近春園,那么我的那一片荷塘呢?

那年李紅霞14歲,和我是同桌。她家就在學校后面的一個叫前里的村子,村子和學校的后操場之間是一個荷塘。有時候站在三樓教室的窗戶邊,能看到李紅霞小鳥一樣穿過荷塘的樣子。李紅霞胖胖的,如果恰巧手里拿了一枝荷葉,就像極了春節時候年畫上“連年有余”的胖娃娃。那時候我已經懂得喜歡女孩子了,少年的心像是春天解凍的小河,嘩啦啦地急躁得就想破堤而出。我常常想,如果娶了李紅霞做老婆,冬天里摟著睡覺一定很暖和。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的眼睛看她就會不一樣,說話也會變得慌慌張張。李紅霞不傻,她肯定知道我的心思,這個可以從她時常給我捎煮毛豆、烤玉米、五仁月餅得到證明。甚至有一次晚自習后,李紅霞一個人回家,看到我在荷塘邊抽煙,不僅不告訴老師,還要求我送她回家。荷塘邊的小路曲曲折折,當突然有老鼠從腳下竄過,李紅霞就會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覺到她手心里的汗。我想,我這時要是把她摟在懷里,親她一下,她會怎么辦?是和電影里一樣扇我一個耳光,然后裝作委屈的樣子哭著跑開,還是突然撲進我的懷里,用小拳頭捶著我的肩膀害羞地說,你真壞!

事實是,我們什么都沒做,她隨手從荷塘里摘下一片荷葉,做成杯子,說,這樣也能喝水,多好。我一頭霧水,不知道她說話的意思,一個人回到教室,我拿出課本,把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工工整整地抄寫了一遍。記得那次小考,我的語文考得出奇的好,試卷里要求分析《荷塘月色》的創作背景,我最理解朱自清“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的苦惱……

那年的夏天,我16歲,今年的夏天,我40歲。有時會帶著老婆、兒子翻過邙山,到黃河邊看河灘上一碧萬頃的荷塘。我知道,我忘不掉少年時候的那一片荷塘,也忘不掉李紅霞給我捎的煮毛豆。這算不算 精神出軌呢?也許有點對不起老婆,但我想每個男人大抵都這樣,心頭都會有一片這樣的荷塘吧。

其實,這20多年,李紅霞肯定知道我就在小鎮上班,我也知道她嫁給了鄰村的一個叫張治國的賣糖煙酒的男人。我雖然偶爾會想起李紅霞,但卻從來都沒有見過面。后來,聽說她老公開批發部賺了錢,買了車,在洛陽也買了房子。再后來,大概是前年還是去年,聽說她鬧離婚自殺了,是跳水死的,就是學校后面的那個荷塘。聽說荷塘里水并不深,李紅霞是頭朝下扎進淤泥里嗆死的。

據說荷葉杯是唐代的一種酒器,就是用剛剛冒出水面的新鮮荷葉盛酒,把葉心捅破與葉莖想通,然后從莖管中吸酒,滿是荷葉的清香,所以叫“荷杯”、“荷盞”或者“碧筒杯”。李紅霞做的大概就是荷葉杯吧。

莫問因緣莫問天,來去都憑好,想起了麥豆的那首《荷 》——

遠遠的看見你落水

沒來得及呼喊

留下一件綠色有香氣的旗袍

八月中秋,鬧市街頭

我遇見一位桂花飄香的女子

臂挎菜藍,肌膚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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