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胡同那兒的糖葫蘆并不是一年到頭都有的,山楂得等到熟透的時候,才會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否則無論外面裹多少層糖衣,最后也只能被扔掉。張晴小時候住在北胡同一帶,從有記憶開始她就喜歡吃甜的。那時候家里窮,看到糖葫蘆,她沒有錢去買,只能眼巴巴看著。等她長大些,她會趁著老頭子拄著賣糖葫蘆的棍棍打瞌睡的時候,夠最底層的一串然后逃命似的跑到小河邊,舔外面的糖衣。然后同上供似的叼下一顆山楂。底層糖葫蘆的山楂總是小而澀的,但張晴還是會吃個精光。
后來張晴的父母死了,她離開了北胡同,四五年后,她偶爾經過北胡同,發現那老頭子竟然還在那兒,心里不知道為什么緊巴巴的。她每個星期都會抽那么兩三天去買糖葫蘆吃。那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子從腰板挺直賣到佝僂蹣跚,腿腳也不靈活了,眼神也不好了,但他認識張晴,每次他們的交易像默片一樣。張晴走過去,老頭子從最頂端拔下一串又大又紅的糖葫蘆,捏著棍底遞過去;張晴右手接過,左手攥著銅錢,放在老頭子攤開的手心上。也不議價,更不交談。
但是今天張晴過去的時候卻看不到那個老頭子,反而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張晴問道:“那個老頭子呢?”
“爹爹病了。”
"叫大夫看了嗎?"
“嗯……大夫心好沒要出診費,可這藥錢……”姑娘癟癟嘴,“我會想辦法的。”
“想什么辦法呀,人呀總歸是要死的。”張晴看了看姑娘,見那姑娘的臉整個兒垮下來了,“你還別不高興,這都是實話。賺了錢啊,想想怎么讓還得活著的人過下去才是正事兒。”
小姑娘咬著下嘴唇,眼睛泛紅。一時之間也不知說什么好。
“還做不做生意了?不是還要給你爹治病嗎?”
小姑娘啞著嗓子:“幾串?”
“一串。”她想了想,“不,五串。”
姑娘伸手去拔。
“誒誒誒,給我拿最上面的!”
買了五串糖葫蘆的張晴忽然犯了愁,買五串干嘛呀。她鬼使神差地想,不知道那兩個小東西喜不喜歡吃,我在她們這個年紀是最喜歡吃糖葫蘆的了。想到這里,她突然記起毓敏脖子上那道紫紅色的印子。太丑了,簡直丑死了。她熟門熟路地拐進藥房。
“遲寅!”她喊道。
柜臺上看書的中年人猛地抬起頭,滿臉笑意:“晴晴你來啦。”
“淤青怎么治比較快?”
“一日之內要冰敷,之后熱敷。”中年人蹙著眉頭仔細打量張晴:“你傷著哪兒了?”
張晴“哦”了一聲,然后說:“那你弄點安神的藥。”
遲寅二話不說就轉過身去配藥秤量。張晴吃起其中的一串糖葫蘆,出了神。
眼前的這個男人不高,偏瘦,還有些微的駝背。穿著棉制長衫,在柜臺后來回穿梭。
好像從認識他開始就是這么副沒出息的樣子,張晴想到。他們是同一個胡同里的鄰居,遲寅從小就喜歡張晴。有一個街坊鄰里人盡皆知的故事——那會兒遲寅才剛上學堂,先生教他們背“倒是無晴卻有晴”,他倒好,著了魔似的只記得“晴”字,寫作業的時候,工工整整地抄了三頁的“晴”字,沒把先生活活氣死,拿戒尺連打了好幾下手心。遲寅的父母是藥店老板,都是老派人,對兒子情竇初開的行為是又羞又惱。那天張晴路過他們家門口的時候,就聽得遲寅他爹罵得聲音都啞了:“像話么你!年紀這么小就想女人了?”
張晴將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咧著嘴笑。
“喜歡別人就算了,你說你眼睛瞎了喜歡張晴?她爹是個賭鬼!她娘又一天到晚不見人影,天知道在哪兒鬼混!就這樣的家能出什么正經姑娘?”
張晴不笑了。
遲寅的爹吼完這句再也說不出其他,只像老牛一樣大聲喘粗氣。
“我……”遲寅說,“我不敢了。”
“說大聲點!”
“我不敢了!”遲寅的大聲沒有什么力氣,只像一聲提高了音調的哼哼。
“還喜不喜歡張晴了?”
“不……不……”
張晴聽到這兒又笑起來了,笑得比之前更大聲。遲寅的娘聽見笑聲,忙跑去開門。一看到張晴她就拉長了臉:“你笑什么?”
“老烏龜養了只小縮頭烏龜!”她伸長脖子越過大人望向遲寅,“遲寅!”她喊。原本低著頭的遲寅猛地一抬頭,他看到張晴朝他笑,“待在你的龜殼里吧!也別指望哪個女人會喜歡你!”
遲寅永遠忘不了那個眼神,亮晶晶亮晶晶的,帶著憤怒、嘲笑、不甘、還有某種說不上來的東西。很多年后,遲寅每每想起那個眼神,都會陷入深深的自責。他總覺得張晴后來的墮落,都是因為他的那個支支吾吾的“不”字,他恨自己的懦弱。如果他當時能堅定地承認他就是喜歡張晴,他們倆說不定也就在一起了。
后來張晴的爹被追債的打死了,娘跟別人跑了。遲寅有老長一段時間都再沒見過張晴,但心里總是放不下。見了好多姑娘,但是就是覺得比不上她。鄰里街坊笑話他,他懊惱,這么長時間了,怎么還是忘不掉呢。日子一天天過去,遲寅繼承了家里祖傳的藥店,他本來就寡言少語,現在更像是熟地一樣。有一回照看店里生意的時候,走進來一個身材姣好的女人,隱隱就覺得眼熟,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生性膽怯的他開口詢問道:“晴晴?”
已經許久沒有人這么叫張晴的名字了,她愣了一下,眼睛虛虛地望著他:“你是?”
“真的是你呀晴晴,我是遲寅啊!”
張晴偏頭想了想,也不表現出驚訝,也不表現出喜悅,只淡淡應道:“哦,是你啊。”她頓了頓,“既然是老熟人,待會兒藥價給我算便宜點。”
遲寅沒出聲,點點頭算是回應。
但他的心里已經響成一片了。
張晴將方子遞過去,遲寅一邊哆哆嗦嗦抓藥,一邊將方子默記下來,想由此來推斷她的身體狀況,想著下次她再來的時候,要給她準備什么好補補身子。
那段時間張晴身體不好,因為藥價便宜,張晴隔三差五就會往遲寅那兒跑,但都不會有過多的交流。張晴倒是無所謂,可憋壞了遲寅。他有一肚子話要說,卻開不了口,臉都漲紅了,可憐張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張晴第四次來的時候,低著頭,死死盯著算盤,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晴晴……我還是喜,喜歡你,當我……當我媳婦兒……好不好……”
“哈?”張晴愣住了,旋即自傲地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桃麗姿的茯苓兒。我現在的身價怕是賣了你這間小藥房也付不起。”
“我沒聽懂……你是說,你當了……?”
“是啊。”張晴提了藥串,“我的膽子,可比你大多了。”
那天晚上,遲寅一宿沒睡,想來想去還是自責。要不是當年自己的怯懦……不行,一定要把晴晴救出來。
第二天一下班他就跑到桃麗姿門前,找張晴當面談談。但他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地方,望著那巨大的霓虹燈招牌,他從心底里生出厭惡和恐懼。他一想到這扇門里面所有人做著怎樣的事就覺得要窒息了。然而他硬著頭皮,提起長袍閉著眼睛往里沖,竟也沒人攔著他。里面一股香水和香煙混雜的味道,比藥店的氣味還復雜。
他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就直愣愣地傻杵在那兒。兩個門僮走過來,遲寅的眼睛里那兩個魁梧的身影越來越近,他只覺得耳朵開始嗡嗡作響,還沒等聽清楚他們說什么,立馬逃跑了。
遲寅對自己說,那樣的地方是不能去的,我不能因為救晴晴就放棄原則,我一定還能想出別的辦法……
沒想到老天爺還挺照顧這個膽小的男人,四天后,張晴遂了遲寅的愿又來了,只是這次她帶了另一個姑娘來。
遲寅還沒來得及沉溺于再次見到張晴的喜悅中,出于職業敏感,眼神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那個臉色極差的姑娘身上。
“這是……?”
“你這兒有滑胎藥吧?”
“……啊?”遲寅一下子沒聽懂,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嚇得雙腿發軟,連連搖頭,“沒有沒有!”
“嘖。”張晴說,“輕粉,馬錢子,川烏,紅花,肉桂……還有幾味我記不起來了,你看著分量給。”
“晴晴!這可是要造孽的事兒啊!"遲寅的聲音都變了。
“狗屁!”張晴一把推開身邊的姑娘,一個箭步沖向柜臺緊緊拉住遲寅的領子,差點把盤扣扯下來,“你要知道這個丫頭要是被發現搞大肚子會怎樣嗎?那些沒人性的東西會把她直接扔到河里去!什么叫造孽你搞清楚了嗎?!”
后來那個姑娘胎是流掉了,但是因為劑量和個人身體的原因,不多久就死了。
當然張晴并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遲寅,她騙他那姑娘后來被一個不算太富的商人收了房,遲寅的緊張的臉上才有了些許緩和。
從那以后,張晴和遲寅之間達成了微妙的協議,張晴樂得有個為他解決煩惱的幫手,而遲寅,雖然在做有違他醫德的事情,但是仍因為能幫上張晴而感到高興。
“好了。”遲寅配完藥,輕輕將藥包擱在桌上,放柔了聲音喚張晴,“安神的藥。”又加了句,“你上次來的時候胃火旺,我這次多摻了些銀耳和蓮子。”
“誰告訴你是我要的藥了?”她提高聲音,“重抓。”
遲寅的表情有些尷尬,正要撈回,卻被遲寅制止:“算了,也不是什么不尋常的東西,誰吃不是一樣吃。”她嘟噥著,“說不定胃火比我還旺……”
她伸手去拿藥,卻發現一手兩串糖葫蘆,要拿藥有點困難。于是她將右手的兩串糖葫蘆遞給遲寅,用命令的口吻道:“拿著。”然后就走了。
那兩串糖葫蘆被遲寅悉心用錦緞包好,最終還是壞了。
tbc
《各歸其位》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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