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另一種方式——《尋夢環游記》

在看這部電影之前,我一直都是懼怕死亡的。

我曾親眼見證過三個人的死亡,一個是我的奶奶,一個是我的爸爸,另一個是我的外婆。奶奶去世的那一年我只有4歲,只記得自己跪在靈堂前,戴著本屬于姐姐的白帽子,穿著孝衣,呆呆的看著面前巨大的黑色棺材,聽著跪在我旁邊的姐姐的啜泣——奶奶生前最疼愛的就是姐姐,連我的出生都是因為奶奶不想姐姐一個人太孤單。我還太小,并沒有適合我的白帽子,姑媽就把姐姐的從她頭上取下來,戴到了我的頭上,那時候我什么也不知道,不懂大人間那些似是而非的舉動。我只記得姐姐的帽子太大,端正著戴會遮住我的臉,只能斜著些戴,這樣才能勉強保證帽子不會滑下來。關于這頂白帽子,姑媽和媽媽后來還吵了起來。往事不堪回首再不相提,總之,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死亡。

第二次是我的爸爸去世,那年我6歲,記憶力比4歲時好很多。我記得爸爸生病住院前的那天,爸爸媽媽還有我和姐姐一起在客廳看電視,我和姐姐一起合力搶爸爸手中的遙控器,爸爸最終拗不過我們倆,還是把遙控器給了我們,讓我們得以看我們最愛的動畫片。那年冬天有點冷,外面下了薄薄的一層雪,北方的雪沒有下到1厘米厚基本是不會特意去掃的,爸爸閑來無事便拿起掃把掃起了門前的雪。我知道爸爸肯定一會兒就會去商店看別人打撲克,便想跟著爸爸,好讓爸爸給我買香腸吃。爸爸前腳剛出門,我后腳便跟了上去。我不記得當時有沒有和爸爸說話,只記得他掃了幾下雪之后就不慎滑倒,再站不起來了。我連忙過去扶他,他對我說,快去叫媽媽。后來爸爸就去了醫院,住了很久很久,我已經記不得他住了多久了,我只記得那段時間媽媽每天都在醫院照顧爸爸,而姐姐就在家照顧我。姐姐不會做飯,只會煮泡面,媽媽就批發了好幾箱泡面放在家里,讓姐姐煮給我吃。泡面吃了一箱又一箱,我的身體在那段時間吃垮了,有些營養不良,姐姐也是。其實那時候對于“父親”二字并沒有太特別的感覺,那時候總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爸爸媽媽都很愛我,姐姐偶爾會欺負我,但她要上學去,大多數時間我常一個人在家自己和自己玩。爸爸住院的時候我和姐姐只去看過他一次,我記得那一次還是媽媽強烈要求讓我們去,姑媽才讓我們去的。姑媽是爸爸的二姐,總是很強勢。那天我看到了戴著呼吸機的爸爸,他閉著眼躺在病床上,我不知道那時候他的意識是否清醒,能不能聽見我說話,媽媽在一旁讓我叫他,我就叫道:“爸爸,爸爸,我是玉玉啊。我來看你了。爸爸,爸爸……”后來我看到媽媽和姑媽在爭吵關于爸爸治療費用的事,家里的錢都花光了……再后來爸爸就坐著120急救車回了家,那天我也在車上,我記得車快到收費站時有些堵,旁邊的車看到了是120的急救車就都主動讓開了一條路,我們對此都深表感謝。回到家沒多久,爸爸就不行了。當傳來爸爸離世的消息時,我和姐姐正坐在奶奶生前住的那間房子里,隔壁就放著爸爸的床,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短短幾步路,可是卻是生與死的距離。我那時候還不懂,這就是人與人之間最遙遠的距離了。姐姐放聲大哭,我其實當時并無多少悲傷,因為我根本還不明白死亡意味著什么,我只是看到姐姐那么傷心的哭泣,似乎自己這時候也應該哭泣,一邊安慰她,一邊強迫自己與她感同身受而已。后來我才知道,有些感覺會遲到,可它永遠不會不來。往往遲到的痛苦更讓人痛苦。后來姐姐和我穿著孝衣,在我們村每一家人的門口給人家磕頭,請他們來參加爸爸的葬禮,那時候姐姐一直都是哭泣的。我聽人家說,人死后會化成星星,在黑夜里繼續守護著他愛的人,我就養成了看星星的習慣。每次我都在猜哪一顆是爸爸,也許是最明亮的那一顆,也許是最北邊的那一顆,我知道當我抬頭,他總是在看著我的,心里也就有了些暖意。這是我第二次見證的死亡,內心的煎熬在后來的日子里逐漸加重,慢慢變成不能觸碰的傷口,慢慢又變得淡然,再深的傷口結了痂也就不那么痛了。從此我也習慣了別人戴著有色眼鏡看我,仿佛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是世上最可憐的孩子。

第三次是在我大概12歲的時候吧,記不清了,是我外婆的過世。那天晚上12點多,媽媽被電話吵醒,舅舅在電話那頭急切的讓媽媽趕緊去醫院,外婆病倒了。媽媽哭著帶著我打電話叫出租車,叫不到又帶我去商店求那些有車子的男人載我們一程,有一個爸爸曾經的老友答應了,我們匆忙致謝,就趕緊走了。那天的路一點也不好走,晚上車不多但霧很大,能見度只有5米,車子走得慢,媽媽心里焦急萬分。好不容易到了醫院,終于見到了外婆。外婆那時候極瘦,只剩了一副骨頭架子,可是胸腔卻鼓的老高,嗓子里不知是被痰堵住了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呼吸極其困難,她每呼吸一次我都覺得是一種希望。外婆的病已經很嚴重了,可她身上沒有插任何管子,也沒有戴呼吸機,只孤零零的躺在病床上,那病床也極低,仿佛是剛從120急救車上搬下來似的。醫生說這種病在我們這兒的縣醫院治不了,必須到大醫院才有希望,可大醫院不僅貴而且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媽媽和舅舅正在因為送不送外婆去大醫院而爭吵,舅舅覺得沒有必要,我知道 是因為他沒錢。他們爭吵的時候,我就站在外婆身邊認真的看她艱難的呼吸。她當然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可那呼吸雖然艱難卻是每一次都極有力量,“呼——嗬。呼——嗬……”,仿佛只要還可以呼吸,外婆就不會離開這個世界。最終我被媽媽送到了舅舅家先待著,舅舅和媽媽一起去送外婆去大醫院。誰知半路他們就回來了,因為那時候外婆已經停止了呼吸,安靜的離開了。舅舅說這是外婆對子女們最后的疼愛,因為她最后也沒讓子女們為她的疾病花錢。外婆在表弟出生前極疼我和姐姐這兩個外孫女,每次我們要去舅舅家,她都會準備酸奶給我們喝,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也都給我們留著,弟弟出生后舅媽不告而別,外婆就把全部的愛都給了弟弟。小玩偶,小零食,在冬天的夜晚抱著弟弟睡覺,弟弟分走了外婆對我們幾乎所有的愛,我們總是半開玩笑的對外婆說,外婆啊~您都不疼我們了!外婆總笑著說,都疼,都疼,都是孫子!有一年新年,我們一起到舅舅家過年,除夕夜,弟弟出去玩,媽媽去幫二舅包餃子,三舅去上夜班,只有我和外婆在房間里看電視。當時電視里放著還珠格格還是什么別的電視劇,記不清了,只記得外婆認真的看著電視,一邊看一邊罵著電視里的女主角,說的話很難聽,我知道這是對弟弟生母的怨氣。后來她的軀體就躺在她常睡的這張床的旁邊,我坐在這張床的床沿,看著她蒼老的面容卻依然漆黑的頭發,一直看著她明明已經停止跳動的胸腔,卻總覺得,她還在呼吸,只是這次沒有幾小時前用力和費勁了,她在輕柔的呼吸,胸腔的起伏很小很小,像沒有呼吸一樣,所以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去了,但其實只有我知道,她只是剛剛呼吸的太過用力,現在在休息。我真的是這樣感覺的,強烈的感覺。我告訴媽媽,媽媽卻說是我眼花了。外婆這一睡就再沒有醒來,這倒是真的。我那時候上初中了,請了三天假為外婆守靈。同樣漆黑的夜晚,我跪在外婆的棺材前,有時為她折紙錢,有時只靜靜的看著她。我總覺得她沒有走,或許是因為她走的太快太急,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第二天,花圈就堆滿了小小的靈棚,外婆已經70多歲了,自然有很多晚輩來“看望”她。舅舅默然的看著那些人,說,平時一個也沒來,臨了臨了的,才知道過來看一眼,有什么用!媽媽最討厭舅舅這樣子,把他趕回了房間。姐姐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烏魯木齊上學,本來不準備告訴她的,怕影響她的學習,最后還是告訴她了。她搭了最早的一班車回到舅舅家參加喪事。我那時已經很長時間沒見姐姐了,很想她,當我看到她出現在舅舅家的馬路那頭,就急忙跑過去想擁抱她。我記得我是笑著跑過去的,一下子忘記了所有的悲傷,說實話也并無多少悲傷。但我看到的是一個早已哭成淚人的姐姐,她一下子抱緊了我,埋怨我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她沒來得及看外婆最后一面。我突然想起外婆有一次去我家玩,想洗頭發,我和姐姐就爭著想要幫外婆洗頭,最后商量好了一起幫外婆洗。外婆那時候大概才60多歲,頭發依然漆黑無比,比年輕人的頭發還要黑一些,我們小心的搓揉外婆的頭發,想在那些漆黑中發現一絲銀白,卻一無所獲。我們都笑,說外婆真厲害,不長白頭發。外婆也看著我們笑,那時候天還很藍呢。記憶的洪流戛然而止,這就是至今為止我見過的最后一場死別了。

這下你總該知道我為什么懼怕死亡了吧。死亡這件事,在我的記憶里一直都與眼淚,爭吵有關的。這讓我本能的不愿提及不愿回憶。而《尋夢環游記》卻用100多分鐘的時間改變了我十幾年對死亡的看法。

原來肉體的死亡并非一個人真正完全的死去,只有當世間最后一個愛你的人遺忘了你,你才算真正的死亡。而只要別人還記得你,你就以另一種形式活著,陪伴他人,或繼續另一個世界的生活。

死亡原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的遺忘。

放心吧,奶奶,爸爸,外婆,在我有生之年,我會永遠記得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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