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

(一)

保姆市場,在城市的邊緣地帶。離開人頭攢動的地鐵,從高高的花崗巖臺階下來,再走過花卉市場,就到了。吉從家里出來,站在掛著褐色木牌匾前。這是用隸書體雕刻的牌子,沒有鍍金,但描上了銀粉。吉穿過“保姆市場”的門樓,沒想到還有一長條隱形的街道等著,沿街布置著文竹盆景。到了街盡頭,再上個較暗的樓梯,吉終于敲開了市場部的大門。市場部坐班的是一個近七十歲的老頭子,剃著短發,白多黑少,但看上去人還比較精神。吉開始有些擔心,不要保姆是和坐班的一樣,都上了年紀,那能照顧又有風濕,又椎間盤突出,行動不便的自己的父親呢?但還好,這坐班的李老頭按了一下桌前的鈴鈕,一群壯年的老媽子進了辦公室,一字排開。她們個個胸部豐滿,身著統一的布圍裙,立在那等候選拔。吉看著這些與自己年紀相仿,都在四十歲上下的女人,眼睛有些花。她們文憑都低,臉顯淡淡健康的古銅色,有的來自貧瘠的山村原野,有的來自轉型重組的工廠。吉有些不好意思,用眼對著女人們的臉快速掃過。他的目光在倒數第二排停住,對方臉紅了,卻沒低頭,倒感到落落大方。吉對李老頭說:“就她吧!”其它的保姆有些灰心,轉身一溜煙下去了。

由李老牽頭,吉交了二千元押金,談好條件,包住管吃,就與選中的保姆蘭蘭簽了合同。吉在合同上簽了字,蘭蘭覺得自己字丑,寫了人也許還認不得,就用大拇指蓋上手印。吉并不很在意,他與父母住的是兩套房,自己兒子也上中學了,并不是要找能看護幼兒、帶師教的保姆。當然,文化高些,年紀再小些就更好。

路上行人匆匆,雇主與保姆兩個人都緊張。吉記得小時候曾到過眼下的保姆市場,那時,他跟壯年的父親,到郊外的農場,探望在一次街頭打鬧勸架受傷的伙伴。當時,父子倆坐著背著煤氣包的公交車。現在,只有遠方臥美人一樣的山沒變,其它的景物都不認識了。過去的羊腸小道擴成寬闊的柏油路,路邊的墳場也遷移,原地建設起了小商品市場。吉從家里出來,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保姆市場,帶保姆回時,還是忐忑不安地努力認路。他要找著貼梅花地鐵標志入地下的口,他想:找到地鐵站口,才能松口氣。

保姆第一次踏上熱鬧的市區,她緊跟在吉的身后。她覺得還是老家的鄉村好,村道上沒什么人,那些開摩托車、電瓶車的小伙子,見到她,還有其它老媽子都主動讓路。但城里,摩托車、電瓶車速太快。幾次過街,差幾公分保姆就要被車前輪碰到,騎車人轉身道:“你怎么這么不靈活?”

吉有時回過頭也會對保姆叮囑:在城市里走,要學看路。

這保姆是有家室的人,生育有一兒子,剛到婆家時,也曾歡天喜地過,但時間一長,該燒飯燒飯,該洗衣洗衣。結婚沒多久,她丈夫和村上人一樣,去沿海城市打工了。由于小兩口生下兒子天生有些缺陷,怕連以后娶媳婦都難,從小就在治病。夫妻倆積蓄花完了,就花上面四個老人的,老人花完了就找親友、還有鄰居四坊借。可債總要還的,蘭蘭就出來坐保姆了。她第一次出面,就被吉相中,也算是雇主與保姆之間有緣。

坐地鐵時,人流量大,有時吉與保姆幾乎就貼著身子,保姆并沒有躲閃,但吉心理有些怪異。女保姆覺得,挨著身邊其它佰身的人,更是有些不靠譜。剛剛擺脫對佰生環境緊張的吉,又發現自己有些不自在。接二連三,他在熟悉的路段和地鐵上碰到一些熟人。正值上班時間,為了不扣工資,吉外出給父親請保姆,只跟同辦公室的人打了個招呼。以往,上下班他能遇見一些鄰居、同事,他總是主動招呼別人。有時,他帶著自己的孩子出門,孩子見到鄰里叔叔、阿姨不主動喊人,他就會數落兒子。現在,他卻有意回避認識他的人。他這會兒,就特別怕遇見單位同事,但還就迎面遇上了。吉低垂著眼瞼,沒有叫喊同事,但那會計處理公事跑銀行,卻主動喊他。會計看看站在吉一旁,對吉有些依賴樣子的保姆,就很奇怪,揣測他們倆人的關系。吉看出會計的心理,也怕因此有形成傳言的污點,就實話道:“是幫家父請來的保姆!”

對方笑笑,也沒說什么。但吉看那一笑,就覺有些怪異。保姆提拉緊手中包裹,道:“我想回家!”

吉道:“我押金都交了,是你退,還是我退押金?這里人就心思多些,沒什么。”

(二)

當吉帶著保姆趕到父母家居住的小區時,時已傍晚。太陽在怪狀的云間燃燒,把晚霞的云彩鑲上金邊。

吉住的是品質較好的商品房,小區看門的物業保安詳細地詢問了新來的保姆,并做了登記。保姆看著態度嚴謹的保安,還有門衛房門口,白色的鋼柱子。白柱上掛著攝像頭,也望著保姆。這時,有一個穿著時尚的小伙子,走過門道,保安僅顧盤問保姆,沒有感到又一個陌生人光顧,小伙徑直往里走。當吉發現原來離自己寸步的保姆,并沒跟上來。他從回憶中走出,和保安打了招呼,保姆才擺脫糾纏不休的盤問,隨后加緊步子跟上。

這是一個景觀規劃很好的小區。長廊、六角亭、花池、假山,它們都用曲曲折折的園路連接。吉覺得一生辦得最成功的事,就是置了兩套房產。原先,他的父親在一場動蕩中下放到近郊的農村。動蕩結束,他們家和千萬的下放戶一樣,回到城里。他們沒有家園,原先的祖宅拆了,蓋了磚瓦廠,后來磚瓦廠關停,又轉成機床廠,而機床廠重組,土地又屬貿易公司的了。對于吉的父母家來說,幾經搬遷,連民國的地契都找不到了。他們就在江堤邊,搭起簡單蘆席柵,在可以望見城市中心高樓的沿江柵戶區安了家。

那時,吉的父親上有老,下有小,但很健壯。吉一生也順利,他沒有上過幼兒園,從小幫著父親給人拉煤機、煤球;然后,父親用苦來的錢,支持兒子念小學、中學,讀職業大學;最終,兒子找到一份體面的設計工作。吉娶了老婆后,能夠給自己買房首付了。幾年之后。趕上吉丈母娘家里拆遷,房地產商分得了一套房給吉的妻子。這樣,吉夫妻名下,每人各有一套兩處房產。一套自住,一套吉夫婦本想出租獲得收益,但時逢江堤退耕還灘,蘆席柵也在退還之內。吉名下的一套房就改由老父、老母居住。平日工作忙,沒時間回家常看。做兒女這樣付出一些,也落得個安心。

吉父母一家的變故,是在突然間發生的。那天,吉正在與同事在辦公室討論方案,是城市公共體育館外觀設計方案。忽然,手機響了,吉認為眼下有重要的事,也沒看來電,就掛上了。要是騷擾電話就好了,一會兒,電話鈴再次響起,他發現是母親來電。早年,吉剛工作那會,父母來電,總讓他高興,不是遠在福建的姑媽來,就是在姑蘇古城的大舅來。但愈往后,老一輩人年歲大了,來回相互走動就少了。吉近年接到父母二老的電話,不是腰酸背痛,就是頭暈目眩,或是腸胃絞疼的消息了。

果然,母親聲音發顫,道:“兒快回來,你爸在衛生間洗澡,摔倒了!”

吉放下設計書,離開單位會議室的討論會,趕緊回父母所住的小區,用鑰匙打開房門,他被眼前的樣子驚住了。父母雙雙都坐在衛生間的地下。

許多的也許,說了也無盡于事。他怪父親不能自控,淋浴沖澡時間太長。他怪母親應該先給急救站打電話,然后,在給兒子通電,更不應該,給兒子打電話后,急著去拉倒在地下父親沉重的身體。結果,母親也摔倒了,盡管她覺得無怨無悔。事至于此,多說,多想也沒什么意思,誰也不能讓時光倒流了。現在,吉就只望有個好保姆,能好好照顧一個癱在床上,一個腰腿不便的兩位老人了。

房門開了,保姆跟著吉進了等待照顧老人的家。客廳和過道,隨意擺滿床單和被褥,是兩位老人準備給保姆選用的,只是沒有確定那一床是派給保姆。太新的床上用品,讓人有些舍不得,很舊的又拿不出手。一些舊品像的床單,還有些回憶和記念的意義,也有叫人舍不得用的。

廳堂內,兩位老人望著天花,眼睛帶著驚詫,很久沒有動。一只透明像蜻蜓大小蚊子,在白色的天花板上飛舞。廳中間,彩色貝殼鑲成的罩子,里面的大吊燈光,把蚊蟲的身影放得像個小飛機,影子在大家眼前盤旋著。吉母是一個愛潔凈,眼里容不得沙的人,她現在行動緩慢,也不能跳,看見屋內肆虐的蚊蟲,只有嘆息。若年青或身體好時,她定會敏捷跳起,滅掉它,現在她只是瞞怨:是誰開了窗,還忘了拉紗窗?其實,就是一小時前吉母自己開的窗。

吉像對待一個很危險的動物,脫下左腳一只鞋,跳上餐桌、餐椅,幾次撲打大蚊蟲。就要打到,他怕蚊尸跡污染雪白的墻壁,手一軟,蚊蟲乘機多次逃離。保姆脫了咖啡色風衣,露出紫色的毛衣,表情沒有慌亂。外套輕輕揚起,罩住大蚊,蚊子也像自己撲入,愿意葬身一樣。保姆收了風衣,拿揑力道不輕不重。外套再重新打開,這動物尸首同完整的標本。保姆迎來贊許的目光。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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