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3 回憶、傷感、遇見
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吳丙一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不時回頭盯著展開在桌子上的雜志,陷入深深的沉思。
“人們對于初戀的定義往往是‘失敗但又難以忘卻’,它是從情感上由已知探索未知的開端,從孤獨走向相伴的肇始,更是將自己赤身裸體袒露于外的第一次嘗試,因而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有人初戀即終戀,有人初戀即回憶;有人認為初戀必須達到物理或心理上的深刻印記,也有人認為僅僅是最初的一見鐘情而帶來的不成功的暗戀也是初戀……”
這段話他越讀越糊涂,自己的初戀他早已忘記,那段回憶也被時間證明為當初失敗的幼稚,塵封于心底。何況如今已畢業(yè)九年有余,大家各奔東西后早該有了各自的生活,而鄭冰陽現在來找他,多少讓他有些吃驚。
“丙一,我喜歡你。”借著七分酒氣和晃眼的霓虹,與吳丙一對面而坐的鄭冰陽舉杯站起。霎時,在座的老同學都屏了呼吸,沒人敢動筷子,就連吳丙一自己也一動不動地坐著,場面似被石化了般……
吳丙一不敢再想,那晚他過得很刻意,刻意喝酒,刻意吃菜,刻意躲開鄭冰陽。他不是不知道她過得不好,也不是沒想過要去幫她,但又有什么用呢?時過境遷,該忘的本該忘記,他似乎早已看開。
他走到窗邊,想清理一下思緒。這是在工作,他對自己說。又回頭定定地看著雜志,似在審視一位久別的老友,又像是在打量一位部門新來的員工。良久,吳丙一伸出右手食指,身體虛探,以平時指揮工作的自信說道:“廢話連篇!”
就在這時,秘書小何推門而入,吳丙一收身未及,帶倒了一旁的三腳凳,動靜驚住了小何。吳丙一背門佯裝整理衣衫,“有事?”
“有個署名鄭冰陽的女士給您送了一束花,附帶一張字條。”小何回答干凈利索,她快步上前,將花送上。瞬間一股淡香溢滿房間。小何無意間瞟到那本雜志,頓時心生疑惑,工作一向專注的頭兒何時看上情感雜志了……
“還有事?”吳丙一注意到小何目光的異樣,下意識用胳膊擋了一下桌子。
“哦,有份文件請您簽字。”小何趕忙收回目光,遞上早已準備好的文件。待吳丙一簽完,小何突然說,“那,不打擾頭兒健身了。”偷笑著準備離開。
吳丙一摸摸自己那稍顯便便的肚子,無奈一笑。自從畢業(yè)工作以來,自己整日坐在電腦前,不是工作就是思考如何工作,根本無暇鍛煉身體。小何正欲出門,身后傳來頭兒今天說的最長的一句話,“告訴大家今天不加班。”
小何小心翼翼地打開辦公室的玻璃門,出去,又關上,到達工作區(qū)時她終于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向大家宣布今天不加班的好消息。這意味著大家可以提前兩個小時下班,整個工作區(qū)立刻沸騰起來。大家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猜測頭兒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不然不會提前下班的。
的確,由于工作性質的原因,吳丙一管理的部門是全公司加班最多的部門,但是也是待遇最好的部門。不僅僅因為工資高,更因為吳丙一能力強,有擔當,大家才寧肯忍著加班的辛苦也愿意在他手下干。
幾個平時較活躍的員工向小何打聽消息,但小何只說頭兒今天收了一束花,所以心情高興。可是他們顯然不滿足于這樣的答案,大家一邊走向電梯一邊八卦。“這花肯定是嫂子送的。”“難道是嫂子生日?”“我猜是他倆結婚紀念日,嫂子真有福……”
在他們身后的辦公室里,吳丙一怔怔地看著字條,看著散發(fā)出淡淡溫熱又久違香氣的六個字,陷入深深的沉思。
香芋甜,甜芋香。
“所以,你就離婚了?”
“對,與其拖著忍著,不如一刀來得痛快,”一口紅酒下肚,鄭冰陽言語淡然,“親口否定自己當初以為的明智之舉,到頭來才發(fā)現是多么愚蠢。”
“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吳丙一記得鄭冰陽酒量不好,然而如今的她已不復當初,就像手中濃烈的紅酒已不復當年一起吃的甜品奶茶。
遠處投射巨大霓虹的彩光,照得人荷爾蒙飆升,整個酒吧甚為熱鬧。吳丙一和鄭冰陽坐在露天酒吧的一角,坐在喧鬧的邊緣,敘述著彼此的過往。九年了,真沒想到再見面會是這樣一種情形,吳丙一萬分感慨。
“香芋甜,甜芋香。幸好你還記得,不然我可要瞎等一晚了。”鄭冰陽笑著說,她神情恍惚,顯然有些醉酒。
香芋甜,甜芋香。他怎么會忘記呢,對面坐的可是自己當初的初戀啊,吳丙一想起了雜志上的那句廢話,“失敗但又難以忘卻”。他看著她,九年了,可眉宇間依然有熟悉的印記,那張龐兒,曾經是他最完美的幻象。
記憶中的那晚,考完試倆人相約在此,看海風吹徹整個傍晚,談彼此對未來的理想。吳丙一問鄭冰陽喜歡香芋奶茶還是甜芋奶茶。“你傻呀,香芋奶茶是甜的,甜芋奶茶是香的,一樣!”鄭冰陽說完便對著大海哈哈笑。吳丙一看著面前的她,也跟著哈哈笑,于是乎憋了一晚上的表白只字未提。只是后來,倘若他能提前預知后來該有多好。
那時候,這里還只是個奶茶店;那時候,他倆還只是互有情愫的彼此;那時候,香芋奶茶還是甜的,一切都還很好……
“一直都記得。”吳丙一收回遠處的目光,不遠的地方就是海了。那些癡情的海浪,跋涉千里,穿越峽灣,只為一次預謀的拍岸,讓此時的吳丙一聽見。
“丙一你看,”鄭冰陽解開胸口最上的第二顆扣子,露出白色內衣一角,在那,斜趴著一條長長的黑色傷疤,猶如玻璃柜臺中的展品。海風吹過,拂起她烏黑的秀發(fā),不安地在胸口撥弄。
“對不起,我……”吳丙一立刻把眼睛移開,一時語塞。記憶中的她多么清純,多么活潑……
“他對我的傷害遠不止這些……算了,都過去了。”鄭冰陽欲言又止,“她呢,對你怎么樣?”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鄭冰陽笑了,她緊了緊身上的披肩,“那就好,至少你過得比我好。”頓了一會又說道,“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嗎?。”
“有什么我能幫你的嗎?”吳丙一答非所問。
“你難道就不想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嗎?”鄭冰陽答非所問。
“告訴我怎么才能幫你。”
“吳丙一,”鄭冰陽杯中所剩無幾,她的音量也提高了幾個分貝,“你能不能男人一點,坐在你面前的是你的初戀,現在她來找你,只想看看你過得怎么樣,你就不能正眼看她一眼嗎?”
好像一粒驚石投入深潭,并未掀起預期的大浪。吳丙一僵硬地拿過酒杯,抿了一口,從被酒精麻醉的嘴里吐出幾個字。
“寧寧也愿意幫你,我們都愿意幫你,只要你說一聲。”
“寧寧,她和你能一樣嗎?她只是我的好朋友,而你呢?”鄭冰陽刻意強調最后三個字,好像期待著回答,但最終落空。
吳丙一沒答話。他沒發(fā)回答, 他不知道該回答“我是你的初戀”還是“我是你曾經的初戀”,還是其他所謂的話。他現在工作了,是公司的人,他也成家了,是阿婷的人,將來還是他和阿婷的孩子的人。或許也是好朋友吧,吳丙一答不上來。
良久的沉默,被整個酒吧的熱鬧填充。但吳丙一什么也沒聽見,他只聽見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和鄭冰陽臨走前的最后一句話:
“我搬回這個城市了,有空去看看我吧。”
吳丙一一直搞不明白鄭冰陽為什么會來找他,他很想知道,但不敢問,怕問出了自己懼怕的答案。事實證明她確實過得不好,性格也變了許多。她的左眼角好像有一條很小的皺紋,眼睛也淡了許多,所幸頭發(fā)秀麗依舊;她會不斷地彎腰,雖然并不是想從地上撿起什么,這說明她似乎很累了;她不怎么笑,那晚她好像只在得知自己過得不錯的時候由衷地笑了一下;還有那條毛毛蟲似的傷疤……吳丙一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覺越想越可怕,過去這五年,她究竟過得多么不好,以至于如今像蒙了灰的珠子般暗淡……
吳丙一決定不再想這些,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現在你有了工作,有了家庭,你清楚自己該做什么。
雖然這么想,他老是出神的狀態(tài)還是被妻子阿婷看在眼里。面前的阿婷關切地問,“想什么呢,這幾天看你沒精打采的,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今晚別加班了,我最近學了清蒸魚的做法,還有鴿子湯,晚上早點回來我給你露兩手。”
聽聞這么讓人耳根軟的話,吳丙一一把摟過阿婷,“那我豈不是太有福了,會不會遭雷劈啊……可是班還是要加的,公司事務忙,抽不開身,我要努力做牛做馬給老婆大人掙錢啊……”
“少貧,錢是掙不完的,夠花就行了……那你告訴我這兩天你怎么了?”阿婷看來非要刨根問底不可了。
“喔……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容易傷感,所以看了一些悲慘的新聞容易受影響。”
“你呀,就是心太好。其實,生活還是要積極陽光一些的……”阿婷又開始了她苦口婆心式的講道理,“要不,我給你煲碗雞湯喝吧?”
吳丙一耐心聽阿婷說完,愛憐地回答,“你就是我的雞湯呀,你還是我的陽光,讓我整天燦爛。”
“又貧了,那你晚上要不要喝?”
“那你晚上等我。”
阿婷開心地笑了,轉過身抱緊吳丙一,她知道老公天天加班工作辛苦。
“老婆……”
“怎么?”
“我看了個新聞……”
“說。”
“一個男的,把自己老婆給甩了,原因是他高中暗戀的對象回來找他……你說,咱倆會不會分。”
“肯定不會了,咱倆都結婚五年了,還分什么……”阿婷話未說完,吳丙一緊緊地抱住她,臉深深地埋進她的頸窩。
“至于你說的那個男的,就是一渣男……你箍疼我了……”
告別阿婷,吳丙一從家出來,雄赳赳氣昂昂地去公司上班。他似乎忘了鄭冰陽,重又回到同學會之前的樣子——在公司工作,在家陪阿婷。
下午兩點,部門員工都到齊后吳丙一從辦公室出來,走到工作區(qū),站在他一貫站的地方,“大家都打起精神,公司又有新產品上市,需要我們保駕護航,等忙過了這陣我請大家吃飯。”
一聽說要請吃飯,大家都來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的說要吃燒烤,有的說要吃西餐,有的說要讓吳丙一“把嫂子帶上”,其中一句話引得全場一陣噓笑:
“看來又要加班咯,頭兒我申請把我老婆接到公司來,再加班她非休了我不可。”
“請吃飯可以帶家眷,尤其是你們幾個還單身的。”吳丙一頗有家長風范地關照了幾個年齡稍小的員工。
整個下午,吳丙一都在工作區(qū)走來走去,布置任務,指揮作戰(zhàn)。偶有空隙回到辦公室坐坐,小何后腳便捧著一摞需要簽字的文件跟進來。
小何想起吳丙一上次在辦公室健身,于是小心翼翼地向吳丙一推薦了一家健身房,就在公司對面的樓上,還很花癡地說那里的教練都超級帥全身肌肉。對此吳丙一不置可否,雖然才30出頭,但在公司和家兩點一線的日子里,他覺得自己早已過了吸引小姑娘的年紀,況且阿婷不在乎他便便的肚子,身材的好壞也就沒那么重要了。
他看了看表,六點半,距下班還有半小時。阿婷還在家等他吃飯,他幾乎已經聞到了清蒸魚和鴿子湯的香味了。他收回靠在椅背上的腰,打算最后一次到工作區(qū)看看大家的進展。這時桌子上的手機響了。
等吳丙一趕到時,鄭冰陽正在家里的床上抱著萌萌。
不大的屋子四壁蕭然,顯出經年未刷的老態(tài),大家具和值錢的家什都被搬走,衣服只得堆在椅子上,另一些掛在床頭的支架上,好在并不多。椅子上方的墻上凸著一盞刺眼的白熾燈,照得人原形畢露——吳丙一感覺自己走進了一間廉價出租屋,窒氣逼人。
萌萌哭得不像樣子,鄭冰陽像頭受傷的母獸一樣緊緊地護住自己的幼崽,那張床成了她們母女倆最后的領地,時刻面臨著被“侵占”的危險。
“你就是她找的新相好?”
這時他才驚恐地發(fā)現,屋子里除了鄭冰陽和萌萌外,還有別人。一個黑臉的中年男子蹲坐在光線不易到達的角落,和整個屋子很好地融為一體,剛剛他的第一句話引出了陽臺后面的另一個男子。這兩個陌生人的存在,萌萌的哭泣,以及鄭冰陽的反應,使得吳丙一警覺地握緊拳頭,并以不易察覺的動作碰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機。
“你不用緊張,我們來這有幾天了。”黑臉又發(fā)話了。
“你們快走,再不離開我就報警了。”吳丙一掏出手機。
“你試試。”黑臉和另一個男子威脅著準備上前。
場面瞬間劍拔弩張。鄭冰陽在床上緊緊地抱住萌萌,把她的頭蒙在自己的軀干中。3歲的萌萌顯然不應該看到這一切,她還太小。
吳丙一見形勢不利,不敢輕舉妄動,況且現場還有萌萌,于是壯著膽子問,“她欠你多少錢?”
“多少?你愿意替她還嗎?”黑臉不耐煩地說,上下打量著他,“你真是她男朋友?”
這時的吳丙一身穿黑色西服,內套白色襯衣,沒打領帶,腳上一雙皮鞋油光锃亮,發(fā)型也梳理得極為考究。這身行頭顯然懾住了黑臉兩人。
“我看不像,”黑臉懷疑地說,“她如今這么窮,還帶著一個女娃,你說你圖她什么?”
吳丙一一時啞然,看著鄭冰陽,后者也在看著他,他不知道鄭冰陽是否遭受了什么傷害。
“那就是你包養(yǎng)她了,”黑臉熟練地拉過一旁的椅子,繼而肯定地說,“只有這樣才合理。早就告訴她了,找個愿意包養(yǎng)她的有錢老板,幾個月就把錢還上了。雖說沒明星長的漂亮,但也有幾分姿色,可她就是不聽,弄得自己過不好,還連累咱哥倆整天賴在這,吃不好睡不好,你說這叫什么事。”
吳丙一見這倆人不構成什么威脅,便放松了拳頭。他平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一絲波動,只要沒傷害到鄭冰陽和萌萌,便不必急于動手。面前的鄭冰陽無助地抱著萌萌,她身上那件披肩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厚厚的、臟兮兮的羽絨外套。
見吳丙一放松警惕,黑臉打起了苦情牌,“其實咱哥倆也有苦衷,收不上賬老板就拿我們開刀,誰讓咱是干這個的。你也別跟我們說什么錢是你前夫欠下的,既然法院判定了我們就只能向你要,你是不知道你前夫的賬比你還難要……當初借錢的時候信誓旦旦,他娘的生意一失敗說不還就不還了……”
鄭冰陽緊緊捂住萌萌的耳朵,她不想讓萌萌聽見那些臟話。吳丙一開始不耐煩,他注意到自從他進入這個房間黑臉的眼睛就沒離開自己的左碗,于是脫下左碗那條金光閃閃的表,略帶容忍地說,“上個月新買的,原價2000,就當是你倆這幾天的辛苦費。”
“萬一假的呢。”
“800塊錢,沒多的了,”吳丙一把錢包口朝下,抖了抖,“告訴你們老板,她的錢保證在一個星期內還上。”
“送走”要賬的,吳丙一把門關上,緊緊地抵在門后,良久,才長出一口氣。
——女人終究是脆弱的。
看著鄭冰陽的房間,吳丙一忽然覺得心里好痛,室內滯脹的空氣如泥土般阻塞他的每一個肺泡,使他難以呼吸。他捂住胸口,沖出房間奔向陽臺,大口呼吸著室外的空氣,遠處的夜空越發(fā)地藍。
在同學群里他對鄭冰陽的近況早有耳聞,可沒想到會這么差,當年那個活潑陽光的初戀哪去了,他好自責,覺得一切都是他的錯,他真該早點知道的。他甚至希望角色互換,好讓他來承受這一切,這么大的苦難全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實在是不公平。雖然在心里無數次默默祝福她,可還是抵不過現實的殘酷。
“丙一,你是好人。”不知何時,鄭冰陽站在了他身后。
吳丙一轉過身,見鄭冰陽散著秀發(fā),她拉上窗簾,褪去身上的衣物,并用手示意他小聲。
吳丙一強行幫鄭冰陽穿上衣服,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有任何動作。滾燙的淚水流進了他的脖子。此刻的他多么想用阿婷講的道理來安慰她、鼓勵她,忘記過去,重新開始新的未來。
“我是你的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沒有之一。”
夜風起,吹開窗簾,照進藍色夜空的一輪明月。他倆就這樣抱著,好似畫框里的一幅畫。
吳丙一決定一會兒就回家,他要向阿婷坦白,他初戀的那些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