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何冰的小伙兒(韓大爺第三期征文)

1.

20世紀90年代西北邊陲一個小縣城——M縣。

那年夏天干燥、少雨。

太陽已升到半空,藍天上沒有一絲云,風刮著街兩邊的榆樹枝輕輕搖晃。縣糧食局家屬院里, 透過灰蒙蒙的紗窗,能聽到響亮的噴嚏聲,洗碗筷聲,小娃娃咿呀的哭聲,高跟鞋的噠噠聲。哐!吱——樓下的彈簧門響了一陣子,院子里漸漸恢復了平靜。

最靠大院外一棟一層單元樓里,從小臥室傳出了均勻而響亮的打鼾聲。

何老頭坐在客廳沙發上。他五十歲上下,干瘦,蒼白的臉上,一雙凹陷的大眼睛格外有神。他換好布鞋, 從茶幾抽屜里抓了幾塊零錢塞進褲袋,端著一個大大的不銹鋼杯子,輕輕地帶上門。

臥室里打鼾聲此起彼伏,時而急促時而緩慢。突然,一串響亮 的呼嚕聲過后,像被人突然捏住了脖子,安靜了幾秒鐘后,床上躺著的人翻了個身,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這是一張年輕小伙的臉,二十歲出頭,白皮膚。一頭粗粗的黑頭發像刷子毛一樣扎煞著,寬寬的額頭下一對濃濃的眉毛,微微上揚的眼角讓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多了一些女性的陰柔,闊嘴巴上下,短短的胡須像剛冒出的小草,不太起眼。

他穿著干凈的白色二六背心,肩膀、胸脯上的肌肉緊緊的,黑色大短褲下兩條毛茸茸的長腿直直地伸著,蹬著床尾的擋板上。

他半閉著眼睛,還沉浸在夢里:對象張芹的笑臉突然變成了怒視,指著他的鼻子,說:“何冰!你是不是男人?你能養活我嗎?”漸漸地,張芹的臉又變成了她爸爸老張頭的臉,他搖著頭,說:“還是算了吧。”

何冰突然有些煩躁,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日它的,做夢都不讓人安生!......爸——媽?”

家里靜悄悄的。父親老何頭可能去買早餐了。母親可能又出去練氣功了。

何冰一眼看到了床邊桌子上放著的小相框:照相館大大的瀑布背景前,張芹和何冰并排站著,她的一雙大眼睛笑成了彎月亮。

何冰趿拉著拖鞋,走到窗前,看到外面白花花的太陽影子。遠處的路上隱隱地晃動著一層煙似的東西。

“今天又要出一身臭汗!”何冰自言自語道。

他到衛生間沖了個涼水澡,舒服多了。

門鎖咔噠一聲,老何頭進來了,手里的不銹鋼杯里斜放著4條黃澄澄的大油條。

“吃飯。”老何頭看一眼兒子,把油條放到茶幾上,從廚房端出咸蘿卜干,洗好的大蔥,白稀飯,搬過小板凳坐在茶幾旁,準備吃飯。

何冰坐在父親對面的沙發上,看了一眼飯菜。也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又熱又酥的油條吃到嘴里咔嚓咔嚓的,蘿卜干柔中帶脆,真香啊!一會兒,他跟前的油條、咸菜和稀飯就見了底。

老何頭牙齒和胃口都不如兒子,像個老綿羊,咯吱咯吱的嚼著蘿卜干,哧溜地小口喝稀飯。

“我媽呢?”何冰故意問。

“又去練氣功了。早飯不吃,說胃里頂得很。六點多就起來走了。”老何頭像說給自己聽,眼睛還是盯著眼前的稀飯。

吃完早飯,何冰起身,像以往一樣往脖子上搭了條半舊的白毛巾,抓了個褐色的尼龍小包,拉上門走了。

臨出門前,他說“今天中午我不回來吃了。”

“嗯。”老何頭應了一句。。

他先去了糧食局,找到負責送面粉的老趙,抄了今天要送的20戶人家的名字和住址。

他的工作是給縣里需要面粉的人家送面粉,一個月到糧食局交一次面粉錢,糧食局再按每袋面粉送貨費1塊錢給他發工資,一個月下來也有600塊錢。

他歪歪扭扭抄好了名字和地址,耳邊傳來老趙的提醒,“別忘了,不讓賒賬,提前跟人家說好。”

“嗯。”何冰答應著,進了旁邊的小庫房。

30平米的小庫房里,堆放著整整齊齊地上百條面粉袋子,一溜兒看去,二十公斤的面粉袋像練拳擊用的沙袋,又像耷拉著腦袋的矮胖子,圓滾滾地杵著上半身,有些滑稽。

何冰攥緊一角,托起另一頭,“嘿”一袋面粉輕巧地甩到肩上。走到外面,放到紅色的三輪車上。十幾分鐘后,何冰微微喘氣,后背有些濕,白背心膩在身上,像蒙了一塊塑料布。

何冰顧不上擦汗。他匆匆蹬上三輪,從縣糧食局的大院里出來了。

一路上,遇到幾個糧食局的人和他打招呼。他都微笑地回應著。

這些人里面,有的是父親老何頭的同事,看著何冰長大的。

有的是半大小子,和何冰一樣,接替了老子的班,在糧食局上班。有的因糧食局不景氣,買斷了工齡出來做生意的。

那些出來混的人,有一些是小時候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小伙伴,好像本事都挺大。有的開煙酒店越開越紅火,脖子上的金項鏈又粗又亮。有的聽說跑批發,沒幾年換大房子,漂亮媳婦也娶回了家。

何冰眼前浮現出父親老何頭,沒事時總坐在家屬樓大院門口看人進出。母親張秀英,學過裁縫,后來沒干了,喜歡到別人家串門,一坐就大半天。印象中何冰和姐姐中午放學回家,廚房里經常都冷冰冰的,他倆就自己想辦法填飽肚子。

幾年前母親得了胃病,又干又瘦,像一棵發黃的芨芨草。 經常沒吃什么東西,就打著一個又一個響亮的干嗝。她和父親或者幾天不說一句話,或者為一點小事就吵起架來,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你咋那么沒本事?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每次父親臉上就會顯出難堪的神情,嘴角顫抖,脖子上的青筋鼓起,半天結結巴巴蹦出一句:“說的......是人話嗎......”末了,他站起身,用力一甩門,出去了。

“有本事就別回來!”母親嘴里的話快得像射向虛空的子彈,聽不到一丁點回音。

父親常常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不知在哪兒待著。母親則坐在縫紉機旁發呆。何冰和大他五歲的姐姐何娟就悄悄地在廚房找點饅頭或掛面,自立更生。

姐姐15歲時告訴何冰,他倆是抱來的,因為爸爸沒有生育能力。

姐姐何娟有一次發狠似地對何冰說:“我們家哪像個家,像冰窖!這是我們的命嗎?我一定要早點離開這個家!”

那時何娟何冰最羨慕小姨家。姨夫經常耐心地和兩個孩子說話,給他倆講作業。時不時還和小姨開個玩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想到這兒,何冰深深吸了一口氣,狠狠地朝路邊吐了一口痰,地上立刻滾起一個小小的土蛋兒。

他用力蹬了一腳三輪,向最近的住戶家方向騎去。


中午兩點多,何冰送完了最后一袋面粉。

他臉曬得通紅,脖子上的毛巾早就濕透了。白背心和黑短褲被汗水和漏出的面粉染得灰不溜秋,緊緊裹著身體。后背、脖子溝里,汗像小渠溝一樣悄悄地流著,癢得很。今天還算順利,所有的面粉、錢都收齊了。

他拖著酸痛的大腿,一步一頓地下了樓梯。坐在三輪車里,點了一枝大前門,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了出來,人好像沒那么累了。

干這個活兒兩年了,何冰啥人沒見過?有的人會順手遞上一塊西瓜或遞一杯水感謝好半天。有的人看到滿頭大汗的何冰,眉頭一皺,把零錢一塞,讓他快走,好像一條流浪狗進錯了門。還有一次,有人讓他把放在門口的垃圾提走。何冰笑了笑,把沉甸甸的漏著餿水的垃圾袋扔進了樓下的垃圾箱。

他像過電影一樣熟悉。但,那又怎樣?

只要他能多送出幾袋面粉,就可以從會計那兒多領一些錢。等他左手兩只大公雞,右手兩瓶酒,敲開張芹家門的時候,張芹爸媽的臉色就會稍稍和緩一些。晚飯后,他和張芹待在她的小屋,他倆的話說也說不完。那時候,何冰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太陽從頭頂射下來,頭皮都是燙的。 空氣里飄著各種飯菜的香味,何冰的胃也一點點地抽搐。

今年他給自己多加了5袋,長大一歲力氣肯定增加了,最主要的是,他一想到張芹,就像有一只溫柔的手在撫慰,渾身更有力氣了,連大夏天好像也變得不那么熱了。


何冰輕輕踩著腳踏板,抬手看看表,2點半了。

他把三輪車騎到街中心尕三娃回民飯館門前。要了一份大雜燴拌面,呼呼地吃起來。何冰到這兒也是為了能見到張芹一面。張芹家就在尕三娃回民飯館旁邊。中午3點多,她去單位上班。


張芹,19歲,中專畢業,家里托人找了個會計的工作,剛參加工作一年。

她爸她媽都是縣里的老實人,沒別的想法,就想讓一雙兒女能找個穩定收入的人。這個時代,穩定,是最主要的。

張芹的哥張軍比張芹大6歲,在城建局工作,成家3年了。嫂子玲玲當時就沒工作,婚后嫂子每次回娘家,都大包小包地買肉、菜、衣服,張軍悄悄地給妹子張芹說:“芹啊!你看,窮坑是填不完的。”

張芹自小特別聽父母和哥的話。可能因為年齡小,她覺得自己長這么大,父母和哥操了不少心,不能讓他們太辛苦了。

可是命運偏偏和她作對。

從去年年初無意間認識了何冰,他就隔三差五到接近她。

何冰的臉長得好,大個子,還有一身結實的肌肉,是張芹喜歡的類型。

他話不多,有時候就會嘿嘿地傻笑。張芹就喜歡話少的男人。

但張芹家人不同意,說起何冰,都搖頭。

不為別的,就覺得親家何老頭張秀英家的條件不好。老何頭一個人掙工資,以后何冰再上些歲數又能干什么呢?

噠噠噠,一陣清脆的高跟鞋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一個年輕的女孩,從飯館前經過。一身淺黃的連衣裙,梳著個馬尾辮,像一朵剛剛開放的花朵,在亮晃晃的陽光下特別醒目。輕輕搖曳的裙邊把身材襯得更加苗條。

“芹,芹-----”何冰趕忙跑出飯館,喊了一聲,走上前。

“冰?”張芹笑盈盈地看著何冰,又有些含羞似地,問:“今天面粉送完啦?”

”送完了。就是想過來看看你......”何冰用手撓撓頭,不知說什么。

"嗯。這個星期天到我家來,一起吃飯。"張芹抬起手想幫他擦擦汗,看到戴著小白帽的尕三娃從玻璃窗里看著她,忙放下手,說,“出那么多汗,累了吧?回家好好睡一覺。”

“不累。”何冰抓住她的手,往自己這邊拉了一下。

張芹把手縮了回去。“我要上班了。”張芹微微紅了臉,向何冰示意窗戶里有人看。緊走了幾步,眼光還粘著這個年輕的小伙兒。終于還是走了,留下一個背影,黃裙子角隨風搖曳。

何冰發呆站了很久。


星期天,何冰提著新鮮的羊腿,買了兩條云煙,兩瓶酒, 站在張芹家門前輕敲了三下。

門開了,張芹爸媽、哥嫂、還有一個不認識的戴眼鏡的胖胖的小伙兒在。

桌上擺了8、9個熱菜和涼菜,就等他了。

張芹本來悶悶不樂,看到何冰,眼睛里閃出一絲驚喜。

何冰端酒杯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喝了一點酒,中間拿碗筷的時候,他悄悄對張芹說:“等我。”張芹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嗯!他是稅務局的。我也沒想到今天來客人......”

盡管那天,老張頭一家都和和氣氣地聊著、吃著。何冰卻沒有吃出什么味兒。

何冰回到家就蒙頭睡了。他夢見自己在找自己的影子, 跑著、哭著、喊著,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他跳進了水里,他竟會仰著游泳,一抬頭,太陽光很刺眼,而水里,什么影子也沒有。

他突然醒了,坐了好久。

他聽到父親的打鼾聲、夢話聲,晚上那么清晰。他聽到母親起夜沖廁所的聲音。他很想找個人說些什么,但不知對誰講。

就在那天晚上,他想了一個主意。

他還是每天出臭汗、送面粉。但他總是在一個月末該到糧食局交賬的時候,要么拉肚子,要么發燒,托口信給老趙,說下次一起交。

老趙開始打電話催了幾次,何冰是糧食局子女,父母都在這里,只是早交晚交的事情,自此不再追究。

三個月后,何冰張口向爸媽說喜歡張芹的事。除了老何頭每個月5百塊錢的死工資,自己的工資也花得精光。他們給在江蘇的何娟撥通了電話。何娟說,她現在孩子還小,只能拿出1萬元借給弟弟。

一個星期后,何冰揣著4萬塊錢敲開了張芹家的門。

一個月后,何冰和張芹在縣招待所和縣賓館辦了兩場喜酒。縣里兩家的熟人都來了。何冰的心事終于了了。

2.

結婚了,何冰和張芹住在糧食局給何冰分的一套65平米的單元樓里。

何冰像一個勤勞的勘探隊員,又像一個探險家,研究了妻子的每一寸肌膚,每一處秘密。晚飯后,他不再像以前找哥們喝酒,成晚上吹牛。他癡迷于和張芹共同的游戲,他倆像兩個貪玩的孩子,仿佛發現了一個陌生而又新奇的世界,流連忘返。他常常慨嘆前面那么多年白活了。事后,張芹緊緊地依偎著他結實的胸脯,一聲不響,像個溫柔的小貓。

幾個月后,張芹懷孕了。第二年她給家里添了個大胖小子,取名淘淘。

這小子確實很淘,長到兩歲,每天不是偷偷把飯吐在暖氣后面,就是把張芹的雪花膏抹得到處是,再不就把奶奶的黑布鞋戳出幾個小洞洞,把手指頭從里面伸進去。

張芹要上班,公公婆婆幫忙帶孩子。

他們一家三口干脆就在公婆這邊吃飯,有時候還住在這里。

何冰還是每天送面粉。他每天隨便拖一件黑色或灰色的衣服套上,臉一擦,頭發有時候梳兩下,有時候不梳,用水隨便抹一下就出門了。

他被曬得又亮又黑,胡子拉碴,肩膀上的肌肉更加明顯,肚子微凸,步子沒有原先那么輕快了 。

每天送完二、三十袋面粉,他在父母家吃完飯,就回到自己的小家,安安靜靜地睡一覺。不管母親怎么說自己白天帶孩子太累,他都不讓淘淘過來。他要好好恢復體力,晚上好有精力找鏈子、華子他們喝酒、吹牛、打牌。

張芹下班回來要收拾房子,帶淘淘,有時候太累就沖他發脾氣,他總是笑笑:“女人不干這些干什么?”

張芹胳膊和腰粗了一圈,衣服上不時地有孩子用手抓的油印子,有時候忙起來臉都顧不上洗。她笑著說穿得寬寬大大帶孩子更方便。

她和何冰聊天,內容不外乎“誰誰誰工資又漲了。誰誰誰的媳婦又買了什么皮鞋和包包。”

一開始何冰總會不耐煩地說:“那你去找誰誰誰去!”后來,耳朵磨出繭子了,就像沒聽到一樣,該干嘛干嘛。他覺得張芹和她父母一家人說話的口氣越來越像,他不想聽,又不能不聽,他只想和鏈子華子他們喝酒打牌,只有那時候他什么都不用想。

張芹想讓何冰做點什么,可是她想了好幾個生意,都不行。不是沒有本錢,就是何冰沒有技術。

一天張芹回來,神秘地叫住準備出門的何冰:“我有事和你商量。”

何冰等她說完找人打牌,邊穿衣服邊應了一句:“說啊!”

張芹拽著何冰坐在沙發上,兒子淘淘在公婆那兒,家里就他倆。

“冰,你想不想讓我和兒子過上好日子?”她直截了當來了一句,直視何冰的眼睛。

“想......”何冰回答地有些心虛。他怎么不想?可是除了每天出力氣外,他不知道還能干什么。他也試過坐在桌子旁邊看看張芹的會計方面的書,也買過英語書和磁帶,剛坐一會兒,眼皮子就粘在一起了,困得要命。一去找鏈子、華子喝酒,他精神就又來了。

“那我們倆離婚。”她平靜地說。

“離......婚......,”何冰心跳加速,手心的汗突然出來了。他用力在大腿上擦著,兩只大手不知擺在哪兒。他眼睛也不知看哪兒,直愣愣看著前面,又什么都沒有看到。

"是假離婚,這樣我們單位可以給我再分一套房。而且,送面粉的錢我們這幾年只交過兩次,家里還欠著10幾萬呢,你到姐姐那兒躲一陣子。有人問我要面粉錢,我就說錢丟了,看單位怎么說。時間長一點,不追究了,你就回來。我們還是過我們的日子。"張芹一口氣說完了想法,看著何冰。

“假離婚,錢丟了,可是......”何冰呼吸變得急促,覺得哪兒不對,可什么也說不出來。結婚后,家里的財政大權就由張芹管,每個月沒到,張芹就把送面粉的錢取了存到銀行,每次只留幾十塊錢給何冰喝酒抽煙。何冰覺得管錢太麻煩,就由她去了。

那天,張芹給何冰講了很多,離婚不離家,以后房子賣了, 把所有的錢放到一塊兒,等合適的機會,何冰就可以合伙和別人做生意,再不用這么辛苦了。

第二天早飯后,何冰和張芹去了民政局,把結婚時的小紅本,換成了兩個深綠色的小本子。

因為是假離婚,他們商量好,雙方的父母先不告訴。等把張芹單位的房子辦好再說。

張芹像往常一樣去了單位,在負責分房的同事和領導面前,哭訴何冰不顧家,甚至酒后動手打她,她邊說邊用袖子擦著眼淚。說現在她也不方便回娘家住,想自己有一套房住。

下午,張芹在房產科分房表格上簽上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臉上的淚水印子好像還沒干。心里暗暗驚嘆原來自己還能像演員一樣假戲真做。多虧了哥哥的策劃,一切都那么順利。她暗暗祈禱,何冰那邊也要這么順利才好。

3.

三天后,何冰坐上了去南京的火車。提前給姐姐何娟通過電話,只說想到姐姐那兒找些活兒干。火車開動的那一剎那,他的腦海中還反復出現張芹的臉:“冰,最多一年,我們就又會見面。到時候兒子上畫畫班、爸媽看病的錢都有了,我們還能做生意,再不用送面粉了。忍忍,啊!”

母親干瘦的嘴角的皺紋,疲倦的眼睛,哆哆嗦嗦倒出小藥片的老手,老何頭打瞌睡時搖晃著的花白腦袋,又一次浮現在他腦海中。

臨上火車,兒子淘淘抱著何冰的臉親了又親,口水沾了何冰一臉,奶聲奶氣地說:“爸爸,你要早點回來,給淘淘買大槍!嘟嘟嘟——嘟嘟嘟!”

何冰坐在火車上,鼻子一陣陣發酸,心口悶悶的,像有塊石頭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姐姐五年前去了南京。當時姐姐剛和她前夫離婚。她獨自帶著3歲的女兒姍姍,跟著一個做銷售的小伙子跑了。

后來聽說他倆也分手了。姐姐自己到一家藥品保健品商店給人打工。現在姐姐已經干到了店長,也許混得不錯吧。

三天后,何冰找到姐姐家。在一個舊式小區大門前,姐姐帶著8、9歲的姍姍接他。姍姍好奇而害羞地看著這個遠道而來的舅舅,像打量一個陌生人。

姐弟倆五年沒見了。姐姐比離開時胖了一點點。留著干練的短發,濃濃的妝容下掩不住細細的皺紋,一身乳白色的職業裝合體、大方,目光里有一點激動,又有一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氣。

何娟一邊拍著高大的弟弟的背,一邊感慨時間真是一把殺豬刀,對誰都不客氣。

何冰坐在姐姐家小小的客廳沙發上,把這幾年的生活講了個遍,尤其暗示了這次來的“特殊任務”,畢竟姍姍在跟前,適當還要回避一下。

聽完,何娟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冰,你和小芹怎么想出這么一招啊?”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何娟給老板、同事、閨蜜、男友,挨個兒打電話,最后給何冰找了個開車的活兒。何冰考過駕照,會開車。

南京的冬天又陰又濕,沒幾天晴天。

這里的人說起話來,嘰嘰咕咕地,像雞叨米,何冰聽不懂,連蒙帶猜,有時會遭人白眼。

姐姐家實在不方便住,所以何冰就住到公司的單身宿舍里。中午晚上送貨回來,到公司食堂買飯吃。米飯黏糊糊的,炒的肉菜甜中帶咸,不好吃。

何冰常常想起在母親很少做的拌面和抓飯。

綠綠的菜,精道的手工拉面,紅紅的油潑辣子,咔嚓,就一口生大蒜,香得很!

閃著油光的胡蘿卜丁,一粒粒圓滾滾的米粒,上面堆幾塊誘人的羊骨頭,從小吃到大的羊肉抓飯啊!

鏈子和小華在忙什么呢?何冰來之前的晚上,他們仨喝了個大醉。鏈子指著何冰的腦袋,大舌頭似地含混地說著:“你......你個笨蛋,他媽地怎么聽女人的話,讓你吃屎你就去啊!”小華用勺子敲著桌子,眼睛紅通通的,瞪著一個地方,說,“你是勺子(傻瓜的意思)嗎?有什么困難,咱——兄弟幫——”何冰癱在椅子上,嘴里叼著煙,瞇縫著眼睛,猛地拍了幾下自己的圓肚子,說:“誰讓我沒球本事,掙不來錢啊!”

為業務方便,何冰配了一個傳呼機,告訴了張芹他的號碼。每次呼機響,他都會趕緊看看上面的號碼,不是家那邊的區號,一次都不是。

兩個月后一天,張芹突然打電話,說糧食局已經起訴追款,法院傳喚自己和公公婆婆。老何頭生兒子的氣,覺得丟人,突然暈倒了。婆婆胃疼得更厲害,經常大把大把地吃藥。自己也被單位通知了好幾次,要求當事人趕緊回來。

這一天到底還是來了。

何冰趕緊給何娟講了事情經過。何娟拿出2萬塊錢,什么也沒說給了何冰。姐姐那個穿著花襯衫的又矮又胖的男朋友,開車把何冰送到火車站。

何冰到家的第二天,兩個便衣警察上門把他帶走了。

在明晃晃的燈光下,何冰被兩個滿口臟話的警察盤問了一天一夜。最后肩上、背上留下了好幾個皮鞋印子,身上還挨了好幾拳,何冰才承認面粉錢不是丟了。

為了不坐牢,老何頭和母親到縣上親戚家,何冰的表哥表姐家,挨個兒借錢,差點給小輩們跪下了,才湊了6萬塊錢。張芹的賬上只剩5萬塊錢,她說這幾年家里用錢的地方多,本來的12萬塊錢就剩這點了。何冰本想臭罵她一頓,她給自己娘家一定沒少扒,但話到嘴邊,又沒有說。

糧食局最后撤銷了起訴 ,收了11萬塊錢,宣布何冰與糧食局再沒有任何關系。除了何老頭能每月領一半的退休工資。

張芹住在新分的房子里。新房子很大,裝修得新嶄嶄的、亮堂堂的。張芹溫柔地暗示何冰晚上親密一番,何冰的身體卻沒有一點兒反應,他抱著被子去睡沙發。

張芹還是每天上班,一周到公婆家來看看兒子。淘淘三歲了,還是每天送到何冰父母這兒,張芹說幼兒園三天兩頭放假,不如讓爺爺奶奶帶著。

何冰父母經歷了這么多事,頭發白了不少。兒子媳婦離婚,兒子被法院傳喚,小縣城沒有誰不知道的,活了大半輩子的臉都丟盡了。親家一家太精明了,尤其是張芹,良心被狗叼走了。淘淘是何家的唯一希望,這娃娃成天瘋跑,不讓干的事偏要干。家里的墻上畫得花花綠綠,想吃什么如果大人不同意,就地上一躺,誰喊都不起來。

何冰有時會到父母的家里住幾天。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到好幾家小店問了一下情況,一聽被拘留過,都不敢讓他干活。鏈子的家電維修店很忙,沒時間出來喝酒。華子最近換了女朋友,天天往丈母娘家跑,大包小包帶東西。聽說女朋友家出錢,包了棉花地雇人種棉花了。

何冰有一個朋友在另一個城市找活兒干,聽說是物業維修。何冰給他打了個電話,也打算出去找活兒。張芹、爸媽都沒說什么。何冰不在跟前,別人的指指點點也許會少一點兒吧!

張芹父母也想托人為張芹重新介紹個對象。現在有工作,也有房子,在這個縣城算是條件不錯,雖然有個拖油瓶淘淘,到時候也可以給何冰帶。

何冰聽了,知道在新房子那晚,他和張芹就已是路人。經過了這些事情,他和張芹好像真的成了不相干的人。無所謂愛,也無所謂恨。

不知是沒找到合適的,還是張芹對何冰有愧,她一直沒有再找。

4.

半年后,何冰終于在一個偏遠的W城找到了活路。經朋友介紹,在沙漠上給一家單位做后勤維修。通下水道、馬桶什么的,活兒雖然臟,但管吃管住,每個月還能發1500多塊錢。

那里干燥的氣候,毒辣的太陽,讓何冰常常睜不開眼,留鼻血。但那兒掙錢多,幾乎不用花什么錢。等干上半年,就可以攢六七千塊,到時候給爸媽買件像樣的衣服,給兒子買個新玩具,讓他們高高興興過個年,這么多年也算讓家里人真正放心了。

在那里,何冰認識了孫巧巧。她比何冰小兩歲,帶兩個娃,據說在安徽老家受不了老公打罵逃出來的。兩個孩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嘴甜又懂事。

孫巧巧雖然每天給公司的人做飯,從來都是頭發梳得清清爽爽,衣服穿得熨熨帖帖。有時候,來自天南地北打工的人說一些葷段子,爆粗口,哈哈大笑的時候,孫巧巧總是羞紅了臉,從不搭茬。

這時候,何冰不知怎的,不由自主地想到談戀愛時的張芹。

他倆都有此意,一起說了自己的過去。孫巧巧說再干幾個月不忙了就上法院起訴離婚。

公司還專門給他倆分了個宿舍讓住到一起了,大家湊錢準備了一桌子菜,祝賀了一番。

何冰又感受到了久違的柔情,他吻著巧巧額頭的傷疤,心疼地掉眼淚。巧巧說能嫁給何冰是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何冰打算春節就給家里講巧巧的事情,春節后就辦事。

他更積極地向有經驗的師傅學修管道,修電路。師傅們都夸他腦子靈,腿勤快,說再有幾年就能當師傅了。

夏天到了,沙漠單位最近迎接上級檢查,物業維修公司當然吃香。何冰的老板忙得腳不著地,電話都快被打爆了。40多個員工有時候一天只能吃一頓飯。

一次,何冰接到老板通知,附近一處污水管道堵了,讓盡快疏通。

師傅們都去別處維修了,只有何冰和一個剛來兩天的小伙子小朱。老板交代要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何冰一邊答應,一邊暗自興奮。這樣獨擋一面的機會不多。學了那么多天的技術現在終于能派上用場了。他叫上小朱,帶上纜繩和其他工具,直奔故障地點。

路上,小朱一口一個師傅,讓何冰聽著既舒服,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還沒出師呢!

對講機說的地點在職工餐廳后面。中午已過,餐廳門前冷冷清清,沒什么人。十幾米外的窨井蓋上油跡斑斑,像一幅詭異的地圖。

何冰熟練地撬開窨井蓋。打開纜繩,拿上篦子和起子,準備下井捅一捅下水管的口。他以前跟著老師傅處理過現場。當時不到一兩分鐘老師傅就通過對講機說好了,電纜一收就上來了。

他一邊系腰上的繩索和掛鉤,一邊打開頭盔上的電筒開關,對小朱說,一會兒聽著對講機,我說好了,就收電纜。

小朱一邊嗯著,一邊問:“師傅,不......不用戴防毒面罩嗎?我看電視上都有。”

“那是電視,培訓時候也說一定要有,但我也沒看見誰用。太麻煩!”何冰說。

何冰三兩下就進去了。

小朱慢慢地放著電纜,一邊聽何冰的動靜,何冰一個勁地說“放,放,放......”接著只聽對講機咝咝啦啦的雜音。

兩三分鐘后,小朱聽到對講機里說“到了。”他就停止放纜繩。

底下靜悄悄地,小朱好像聽到了一點聲音,又好像沒有。他有些慌,朝著對講機“喂喂”了兩聲,沒有回音。他趕緊收纜繩,怎么拽不動?像有一塊大大的石頭擋在那兒。

他趴到井邊,大聲喊:“師傅,師傅。”

”快......叫......”底下的聲音很微弱,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好像用盡了所有力氣。

小朱的心咚咚直跳,兩只腳卻軟綿綿的, 想跑快,可是跑不動。他的聲音也變了調,“快來人啊,救命啊!快來人啊,救命——”

日頭西斜,周圍一陣寂靜。四周像有無數個隱形怪獸,張著大大的嘴巴,吸收了所有的聲音。

小朱一口氣跑到旁邊的餐廳里,發瘋了似地拍著玻璃門,“有人沒有?開門!快開門!”

幾分鐘后,服務員、大廚都跑出來了,大廚打電話給120,因為離這里最近的醫院在50公里外的鎮上。衛生所的值班人員也來了。何冰老板也來了,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派出所的人想盡辦法,半個小時后,何冰被兩個人拽著拉出了井底。

他全身黑紫,眉頭緊皺,身體僵硬,連指甲尖都是紫色的。他的身體看上去比平時更胖,灰色的工作服里的他像個怪物。大廚臉色都變了,”他......他沼氣中毒了!”

老板大聲吼道:"誰會施救?誰會?"

衛生所的人翻了翻何冰的眼皮,嘆氣搖頭。

小朱的眼淚嘩地留了出來。他癱坐在地上,一遍遍地重復:“都怪我,都怪我。”

警車嗚嗚地響著,拉著何冰向50公里外的鎮醫院疾馳。

鎮醫院的診斷是:沼氣中毒。

何冰死了。

死了。

還有一個月就是他的生日,要吃28歲的飯了。淘淘說想到爸爸工作的沙漠上看一看,淘淘剛剛6歲。

后來何冰姐姐、父母、前妻、兒子都到他出事的單位來了。經過協商和老板私了,按照意外事件,老板和保險公司共同賠付何冰一家60萬元。

何冰母親給何冰燒紙錢時,幾乎要哭昏過去:"冰冰吶,你一輩子都想多掙些錢,你是個好娃……這一次,你掙上了……"

何冰的老板和一些同事都七嘴八舌地勸:“叔叔阿姨,你們節哀啊!你們的兒子脾氣好,干活兒也老實。平時節約得很,連煙都戒了,牌也不打了,說是多攢些錢,回去和家人過春節呢!誰知道,唉!”他們說不下去了,偷偷轉身抹眼淚。

一個帶著兩個小孩的年輕漂亮的女子,紅腫著眼睛,遞給何娟兩張工資卡和其他一些遺物。

包得好好的一袋禮物:暖胃寶,男式老北京布鞋,奧特曼玩具??

在一個薄薄的本子里,第一頁歪歪扭扭寫著一句話:“我像個小丑,站在華麗的舞臺上,卻是別人的配角......”

那年的夏天,干燥,少雨。

何冰火化的那天,下了一場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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