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電話里認真又開玩笑地問我:
“有你沒有目標啊?“
“什么目標?”
“男的!”
我想起了那年夏天,我打一盆水在洗頭,他盯著我看不停說怎么辦,你要嫁人了怎么辦。我故意用濕頭發蓋在臉上遮住眼睛,朝他笑“那就不嫁了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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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上學,我就經常蹲在墻角,看他和媽媽廝打,不敢上去勸架。
他總是在外面打工,一年到頭的回家的陪伴不過半個來月。脾氣是像不定時炸彈,家里總是硝煙的味道。
他總是罵她,理由千千萬萬:鑰匙沒帶,不會說話,做事手腳慢,又倔又蠢。
動不動就拳腳相加。
我經常被嚇得不行,但終究他不會遷怒我和弟弟。
吵完架后他總是要和我講很久的話,內容無非是他作為爺爺最小的兒子總被欺負,沒有錢被人看不起,他給不了我好的生活。我聽著聽著就泣不成聲,他給我擦眼淚,眼睛紅紅的。
我還小,沒看懂他們的方式,大多數情況只會哭,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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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上學,學會寫字,寫作文。我就總在他的口袋里塞上一張紙,希望他不要總吵架。
他看到了總說會改。
最后一次寫這樣的信,沒來得及給他。
他哭著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諒他。
他和她吵架,一次比一次兇。不僅是罵,譏笑、嘲諷、惡毒地詛咒,掄起手邊的凳子就砸去。
我想他確實是沒有愛過她,又或者是厭棄至極;而她在一次次的暴力凌辱之后,選擇了在我不知道的夜晚投河自盡。
我沒有見過她臨終的樣子,他說我不忍心讓你去看,浮腫的尸體太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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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算是嘗到了這輩子最大的苦頭。
在所有親戚面前抬不起頭,而內心的負罪感又使他不敢絲毫懈怠對于我和弟弟的責任。
一個人,經常半夜起來,跑到很遠的山上偷國營林場的杉樹。一米五八的個子,用幾根粗繩,鋸下長了十幾年的杉樹,一截一截扛回來,還要當心腳下的暗釘,抓到了要判刑。
戒煙戒酒,穿的破破爛爛,去給別人挑磚頭上山,整個人黑黑瘦瘦。我們在中秋節的時候,三個人分吃一個兩塊錢的月餅。
他拼了命地在贖罪,不敢在我面前提起她,不敢和我說家長里短,不敢回應別人讓他去找女人的玩笑,只是塞錢給我。
我還不太懂記仇和怨懟,只心疼他一個人太辛苦,讓他很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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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就會經常性地假設,要是我那時候不停地給他寫信,他應該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暴力了,又或者我再成熟一點勸他們離婚也至少現在還可以見到她。
假設終歸是假設,事實是我早就失去了她,忘記了她喂給我的一蔬一飯,不可能有人會永遠牽掛我,像母親一樣地。
慢慢地,我不再覺得他辛苦,覺得他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活該為這一切買單。
怨恨多過一切情緒的時候,我不再把他視為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懷疑愛情和婚姻,仇恨一切美好,相信如果沒有他生活一定不會這般艱辛。
在沒有燈的夜里,我一次次地夢見我找到了她,又一次次咬牙切齒地恨他。
我疏遠他,因為菜放了醬油的事情和他吵架,他可能覺察到了或者沒有,每天還是會抱怨我起床不疊被子。
大概有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對他一直心存芥蒂。因為不知道坦然地去表達內心這樣五味陳雜的怨氣,又實在不忍心再傷害他,只好在電話里每次都無關痛癢,過年回家也不聽他碎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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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連續兩個禮拜,他沒有和我打電話。
凌晨他打過來,迷迷糊糊聽到他說要做一件大事改變我的命運,才知道他被騙進了傳銷。
周旋了好就才把他騙回家,他翹著二郎腿,和村里人在宣傳他的政策,口水橫飛。見到我有點不好意思,安慰我說不要害怕,他沒有做犯法的事情。
我看到他眼里的光芒很恍惚,印象中他一直是低頭做事也總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少有這樣精神氣兒,突然就很心疼很心疼。
那一次的胡鬧我并沒有怪他,在家陪了很久。
他罵我白眼狼不給他錢,讀這么久的書一分都沒賺回,說要不是我這個拖油瓶他肯定不是現在這樣無賴。罵所有比他過的好的親戚朋友,在村口,我看到他用盡力氣發泄一切對這個世界的絕望和不滿。
歇斯底里了很多次,發現他像個不懂事小孩子,要我給他買西裝,挑食。
我每次都安靜地在旁邊,像個大人一樣,由著他的小性子,去給他罵過的親戚朋友家里挨個道歉說好話。
他在我視線所及的范圍之內,所以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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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和我說他身邊到處是騙子,覺得傳銷很假應該發不了財。
我說我們去看看以前種的杉樹吧,他換上了以前去偷樹時穿的破爛衣裳,進山的路上邊走邊唱最喜歡的“泉水叮咚”。
我開始很擔心,要是我嫁人了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