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頻伽(三)

如此這般過了一陣子,具體有多久我還真不記得了。總之老莫和琪琪結(jié)婚了,婚禮的片子當(dāng)然是我拍的,大家還是很好的朋友,只是已婚人士和未婚人士之間的鴻溝開始顯露,我們都無能為力;薇薇到底上了那家以理科見長的高中,可憐的孩子,她非常地不快樂,時不時會給我寫一封長得嚇人的電郵,并不在意我的回信簡短空洞;我的前任女友再升一級,成功地把“執(zhí)行主編”前面兩個字去掉了,雖然我覺得她的工作好像并沒有因此有什么不同;老許的設(shè)計工作室與我合作頻繁,我發(fā)現(xiàn)這廝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即使是朋友,該給的錢他也很大方;據(jù)悉易芳菲小姐有意進軍演藝圈,后來又沒什么動靜了,不知有何內(nèi)幕;靜怎么樣了,我不知道;貝蒂,貝蒂是誰?

我還是老樣子,沒有固定的工作,沒有固定的收入,沒有固定的女朋友。買了一輛小得不能再小的車,每回坐進去都要把自己折三折。還有一套片子得了一個什么獎,但是那種行內(nèi)人都不大注意的芝麻綠豆大小的獎,我也不好意思細說。惟一值得一提的是,現(xiàn)在我的器材都是徠卡,我甚至在快門上裝了一個徠卡的金屬環(huán),這小玩意要4000塊錢,惟一的作用是好看,用快門線時還要把它卸下來,不知多麻煩。每到這種時候,再想到它的價錢,我就痛感自己是一個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不過這些也沒什么,人生就是這樣。

直到某一天,我在地鐵里幫一家畫報拍一組片子,那種所謂的二維實驗電影,講一個困在地鐵里出不去的女孩子還是女鬼的荒誕故事。是一群學(xué)生策劃的,個個都是才華橫溢心地純真的大好青年。盡管報酬不怎么樣,拍起來也比較麻煩,我還是很愿意和他們合作。只是我不知他們炮制這么一個故事,到底要表達什么——當(dāng)然,這也不關(guān)我的事。

女主角長得很有點不羈的味道,頭發(fā)留得極長,臉色不好——事實上應(yīng)該說很糟,那種暗淡憔悴的蒼白,讓人覺得她應(yīng)該好好睡個三天三夜再說,不過倒是滿適合她要演的角色。

開始她穿一件白色的寬身長裙,頭發(fā)直直地垂下來,大家,包括我在內(nèi),一致反對,因為看上去像極了《午夜兇鈴》里的貞子。正式拍的時候,她穿的是一條顏色和花紋都很奇妙的大布裙子,最簡單的式樣,無領(lǐng)無袖,裙擺上縫著四個大口袋,戴一頂同樣質(zhì)地的帽子,非常適合她,只是很難在地鐵站那種光線下表現(xiàn)出來,我試了好幾種辦法都不太理想。

天氣已經(jīng)很有點冷,穿夏裝的女主角顯然有點吃不消了,來往的乘客紛紛對她投以同情的目光,我覺得自己在犯罪,于是建議休息一下,立刻有人把她裹進軍大衣。

正在這時,我忽然看見了她——

最先看到的是一個黑色手提包,上班族常用的那種,好像很有些分量,從里面斜斜地伸出一支紅玫瑰,包在一張報紙里。拎包的女孩子一身黑,皮鞋、長褲、襯衫、套頭毛衣,連鬈曲的黑發(fā)都用一個小小的黑色蝴蝶結(jié)卡住,卻越發(fā)襯出那支玫瑰紅得驚人,在黑壓壓的等車的人群中,簡直像個小小的奇跡。

我被這一幕迷住了,愣了一會兒才舉起相機,只拍了幾張車就來了,紅玫瑰和黑衣的女孩子消失在某節(jié)車廂里。忽然,說不清為什么,我一下子意識到了她是誰。車門正在緩緩地關(guān)閉,我沖過去,搶在最后一秒擠進了地鐵。

不是上下班的時間,地鐵里還是有不少人。我一節(jié)車廂一節(jié)車廂地找過去,心里不是不疑惑的,你究竟看清楚了沒有?我問自己,你怎么肯定就是她呢?我沒有辦法回答,只得繼續(xù)尋找。

當(dāng)然沒找到,穿黑色的女孩子不少,頭發(fā)鬈曲的女孩子不少,拎黑色公文包的女孩子也不少,但是沒有那朵紅玫瑰。

我走到頭,又往回走,一節(jié)車廂又一節(jié)車廂,沒有人注意我。人們在地鐵里冷漠得出奇,也許是這慘淡的燈光,也許是這狹長的空間,也許是這催眠一樣的有節(jié)奏的晃動,如果真有一個穿著不合時令的大布裙子的女孩子,在地鐵里來來去去,恐怕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我在尋找一個女孩子,黑壓壓的人群中一朵紅色的玫瑰。可是誰知道呢,也許是我的幻覺,也許從頭到尾,自始至終都是幻覺,我想要這樣一個人,她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但等我要抓住她的時候,她又不見了。我向車窗外看去,地鐵站黃色的椅子上好像擱著一朵玫瑰,不過我知道,那只是我的幻覺。

那天回去,我又上了5460網(wǎng)站上那個留言版,發(fā)現(xiàn)多了一條帖子,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家伙發(fā)的:“大家,我回來了。”沒有誰理睬他,看看時間,已經(jīng)是一個多月前了。

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不過也沒什么,我在他的帖子后回了一句:“歡迎回來。”

“迦陵,”我接著寫道,“今天我在地鐵站拍片子,看到一個人,非常像你,手提包里插一朵玫瑰花,正是你行事的風(fēng)格……我想,有的時候,我們需要的、或者說我們?nèi)鄙俚模褪悄敲匆欢湫⌒〉拿倒濉!?/p>

“P.S,”我補充到,“我和一群孩子在拍一個二維實驗電影,關(guān)于一個在地鐵里出不去的女孩子的故事,開始我不明白他們想要表現(xiàn)什么,可是現(xiàn)在,我好像又有點明白了。”

像這樣上去寫幾個字,漸漸成了我的習(xí)慣。“迦陵”,我總是這樣開頭,然后是我做了什么,看到什么,或者想到什么,當(dāng)然有點無聊,但也沒什么關(guān)系,反正只有我一個人在這里,誰也不會注意到。

我告訴她因為我做出的那番“驚人之舉”(女主角這么說的),他們覺得很有意思,就把劇本改了。現(xiàn)在有一個比較清晰的故事:一個小男孩,總是在地鐵里看到一個奇怪的女孩子,穿著不合時令的裙子,他曾經(jīng)好奇地跟蹤過她;然后他長大了,她還是那個樣子,他開始意識到是怎么回事,便和所有的人一樣裝作看不見她,直到終于看不見她;后來有一天,不知為什么,他又想起了她,一下子覺得非常想念她,一站一站地去找她,不停地找下去;這時,在地鐵站外,一個穿著漂亮裙子的女孩子,走在燦爛的陽光中……

依然荒唐,不過其中有點什么讓我頗有感覺:小男孩貼著車窗的稚嫩的臉、女孩子鋪散在座位上的長長的黑發(fā)、初涉社會的男生寂寞疲憊的眼睛、冬天的人群中一個夏天的身影……幻覺,都是幻覺,我和這些孩子們一起制造出來的幻覺,但我相信其中必定有些什么,能夠迷惑那些看到它們的眼睛。

片子出來的那天,我對女主角說,這是至今為止我自己最滿意的一套片子。

她說:“我也一直覺得,你是能夠把我們要的東西表現(xiàn)出來的攝影師。”

“為什么?”

“為什么?這很難說,憑感覺吧,不過也可能因為你全副行頭都是徠卡。”

使徠卡的人都知道,遇到一個識貨的人是什么心情,我立刻折服:“多謝多謝,不知多少人以為我使的是海鷗。”

她會心一笑:“要贏得一個攝影師的心,最好的辦法就是夸他的相機,這比夸他的老婆還管用。”

說得有道理,至少她立刻贏得了我的心,我心癢難熬地把行頭們一一拿出來獻寶,她還真不是裝懂,幾句奉承話說得不知多么到位,讓我心花怒放。當(dāng)然,遇到那只快門上的金屬環(huán)時,她終于卡了殼。

“這我真不知道是什么了?”她把它套在手指上,“徠卡和你的訂婚戒指?”

虧她想得出,我笑起來,如此這般她演示了一番,她還是沒明白:“可是做什么用的呢?”

這下可戳到我的痛處了,我沮喪地告訴她,沒有什么作用,純粹為了好看。

“哦,好看就是一種很了不起的作用了。”她安慰我,“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你的靈感所在,就像魔戒一樣。”

被她這么一說,還真有幾分像,那時魔戒首部正在轟轟烈烈地上映,我一高興,便請她看了一場。

她看得異常投入,連帶我也聚精會神起來。結(jié)果我被凱特·布蘭切特扮演的精靈女王迷住了,她當(dāng)然迷的是奧蘭多·布魯姆——每個女孩都迷他。我們都喜歡老甘達爾夫,為他的死感到深深的悲傷,不過她告訴我在后面的故事中他又活過來了。她看過魔戒三部曲,把后面的劇情介紹了一遍,夾雜著一些妙不可言的議論,為了聽完這個故事,我順便請她吃晚飯。晚飯時聊到我們剛拍完的電影,她又激動起來,說自己還有很多策劃,一一講給我聽,聽得我也興致勃勃,結(jié)果我們又找了一間酒吧繼續(xù)聊。我從攝影的角度給了她一些建議,她從中得到靈感,又想出新的點子,都是些不知哪年哪月才拍得出來的東西,但從她嘴里說出來,好像就是明天的事兒,我不曾和人這樣盡興地聊過這么好玩的東西,實在是有些著迷,和她越聊越投機。她高興起來,跑上臺去唱了一支歌,“送給剛剛和我成為好朋友的朋友”,因為沒有別人和她在一起,所以我只得謙虛地認為那就是本人。

是一支我沒有聽過的英文歌,好像非常冷門,那伴奏的哥們也不熟悉,彈得磕磕絆絆的,她唱得卻是熱情洋溢——唱得非常好,至少在我聽來是人間絕唱,但不僅僅是這樣。她蒼白的臉染上了一層紅暈,眼睛和嘴在燈光下幾乎接近紫色,聲音是流瀉而出的,整個人卻因這樣的聲音得異常脆弱,像是某種易碎品。我忽然有一點奇怪的感覺,覺得這孩子在燃燒。

如此一來我順理成章地和利璧佳成了朋友——利璧佳是她的名字,我總是連名帶姓地叫她,這樣好聽。她還在念研究生,現(xiàn)代文學(xué)什么的,最后一年,幾乎不上課,到處零敲碎打地做些奇奇怪怪的策劃和文案。總之和我一樣是正常作息之外的人,所以我們常約在一起行動,別人吃飯的時候我們淘碟,別人上班的時候我們逛街,別人下班的時候我們喝茶,別人睡覺的時候我們泡吧,別人約會的時候我們各自回家,等等。

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利璧佳實在是個很“神”的人,比如說淘碟吧,我一向覺得自己很有成就,固然是因為愛好,多少也和職業(yè)有關(guān)。誰知這丫頭比我還在行,差不多知道城里所有的店,包括“老板有兩刷子,就是真他媽的貴”、“老板也是一混兒,啥也不懂”、“店里的小伙子姓劉,特別可惡,姑娘姓蔣,人不錯,如果你看到是一男的在當(dāng)班,轉(zhuǎn)身就走”之類的信息,如數(shù)家珍。后來我的朋友們都知道有這么一個人,紛紛問我要她的電話,每次淘碟前就向她請教一番,她也不厭其煩,誨人不倦。

事實上,她就是這一點特別可愛,無論做什么都異常投入,淘碟就一心一意地淘碟,唱歌就一心一意地唱歌,聊天就一心一意地聊天,吃飯就一心一意地吃飯。

有時候我猜,如果她要戀愛,應(yīng)該也是這樣一心一意地戀愛。

“這妞不錯,別放過了。”從老莫、琪琪到老許,不止一個朋友對我這么說,說實話,我后來也有點那個意思。只是她的態(tài)度太磊落,太把我當(dāng)朋友,叫我不好真的有什么舉動。

“這就麻煩了,”琪琪說,“一不小心,大家處成兄弟姐妹,再要翻案就難了。”

她說的不錯,我為此很是郁悶了一陣子,后來忽然搞通了思想,對老莫說:“女人,要多少有多少,這樣一個好朋友該多難得啊。”

“完全正確,”老莫這么回答,“尤其是我們這些拍片子的人,有一個年輕可愛又絕對不是女朋友的女性朋友,有時實在是很方便。”

這話當(dāng)然是我們私下里說的,打死他也不敢教琪琪聽見。不過仔細想想,他說的實在有道理。

比方說那回我接了一家地產(chǎn)公司的活兒,其中包括一場客戶聯(lián)誼舞會,和我聯(lián)系的那小子居然問我能不能帶個會跳舞的模特來撐撐場面。我說能,費用另算。他說如果要付錢就算了。

我覺得好奇:“聽說你們的業(yè)主一色的白領(lǐng),還有老外,還怕?lián)尾黄饒雒妫俊?/p>

他答的很妙:“你總不能指望業(yè)主在開發(fā)商的地盤上翩翩起舞吧。”

因為我很想和他們公司搞好關(guān)系——地產(chǎn)公司給錢是最大方的,所以想來想去,還是幫他們找了利璧佳。這就是年輕可愛的女性朋友的方便之處,你當(dāng)然不能要求女朋友這樣為你拋頭露面。

我暗示她穿得漂亮一點,暴露一點,她果然穿得十分漂亮,可惜不甚暴露。沒有化妝,只在臉上抹了一層亮晶晶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過看起來確實神奇,雖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還是覺得榮幸得很。

舞會的場面和氣氛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誰說業(yè)主不會在開發(fā)商的地盤上翩翩起舞。我拍得挺順,那和我聯(lián)系的小伙子自稱喜歡攝影,我們又切磋了一回。等我去找利璧佳的時候,她正和一個金發(fā)的男孩子跳得出神入化。

兩個人都是出色的舞者,尤其是利璧佳,整個人幾乎貼到他身上,卻又始終帶著他,控制著他。她黑色的頭發(fā)纏住他的臉,大大的裙子纏著他的腿,平心而論,不是好女孩該有的姿態(tài)和神情,可這有什么關(guān)系;那金發(fā)小子眼神放肆,手放的也不是地方,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站在跳舞的人群外,看著利璧佳,覺得有點著迷,不知為什么,似乎又有點難過。

音樂是一支最近流行的歌,太流行了,以至于我一直沒注意歌詞,直到那時那刻——

我們?nèi)タ礋熁鸷脝幔?/p>

去,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夢境之上如何再現(xiàn)夢境……

那一刻,寂寞如潮水一樣向我涌來,我拿起相機,對著利璧佳和她的金發(fā)男孩按下快門,一次又一次。

這是我惟一知道的,能夠與寂寞相處的方式,能夠與寂寞抗衡的方式。

“迦陵,”那天晚上,我在空無一人的版上寫道,“今天去拍了一場舞會,忽然想到你在吧臺上跳舞的樣子,清晰得猶如昨日。你可知道,我曾經(jīng)以為,所有這些只是我的幻覺。可是迦陵,你真的只是幻覺嗎,請告訴我,你不是幻覺。”

可是,她不是幻覺嗎?我問自己,她真的不是幻覺嗎?如果我還在尋找她,我對自己說,如果她對我仍有某種特殊的意義,她就不是幻覺。

然而,我還在尋找她嗎?她對我還有特殊的意義嗎?

我不知道。

我把給她拍過的片子又翻出來,不少,也不太多,有幾張拍得非常好,多數(shù)很一般,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得不承認,那些并不是我最好的片子。

“P.S,”我補充道,“記得我買的那只發(fā)網(wǎng)嗎?你把它叫做‘illusion’,我想你應(yīng)該猜到了,其實我是想把它送給你。”

到了第二天,寂寞云云又不過是小case了,即使寂寞至死,該接的活兒也不能含糊。后來我?guī)湍羌曳康禺a(chǎn)公司的小子買到了一只二手的蔡斯鏡頭,七折半,九成新,真是太便宜他了,我如果不是因為已經(jīng)有了同樣規(guī)格的一只徠卡,說什么也不會讓給他。不過他又幫我介紹了幾家地產(chǎn)公司的活兒,也算對得起我了。

說起來這小子有點意思,他的器材在業(yè)余的中間算頂級了,人也機靈,又肯討教,據(jù)說還是學(xué)平面設(shè)計出身,就是拍出來的片子慘不忍睹。我屢次想勸他放棄,想到他們公司給的報酬,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說實話,我一向不主張把攝影當(dāng)作“業(yè)余愛好”,每當(dāng)有人來討教的時候,我總是先問他有沒有可能把攝影變成職業(yè),如果沒有可能,就勸他另尋一種不那么費錢的愛好。攝影這種事兒,投入太大,純粹自己玩,早晚要敗家。不說別的,單論買膠卷和沖洗的費用,如果沒人報銷,在成為行家之前,帳單就能把人壓死。

還是老莫說的好,干我們這一行,絕對不能失著業(yè)等后世承認,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接活不止。

不過有的活兒實在讓人惱火,廣告公司的策劃足有一百頁,連模特笑起來露幾顆牙齒,什么氣候什么溫度幾點幾分的光線都標(biāo)得一清二楚。這時我就納悶他們還找我來干什么,隨便找個人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摁一下快門不就行了。不過只要他們肯付錢,我絕不會把納悶表現(xiàn)出來。

有的活兒又完全沒譜,特別是老許那兒來的,他那個什么設(shè)計工作室完全是個草臺班子,最后常常是我和他加上模特兒商量商量,就這么拍了,拍出來的東西多數(shù)不能看,好在廣告片不必署名,只要他給我錢,再爛的片子,咬咬牙也就拍了。

后來我介紹利璧佳給他做點策劃和文案,情況又更堪忍受了一些。

那天我們?nèi)齻€,我、老許和利璧佳,坐在一間咖啡館里商量一個廣告。

這世上一切策劃在開始的時候都是胡說,這部分一般由利璧佳負責(zé);老許則在一旁附和,反正他根本沒什么主張;我的責(zé)任是在最后大喝一聲,讓他們清醒過來,把失去控制的主意攔腰一砍,老許再收拾收拾,一個策劃就出來了。

那天是一個卡車的廣告,剛剛進行到利璧佳胡說八道的階段,她正在顛覆中國古代神話,才說到兩輛卡車幫著盤古開天辟地,我就看見馬路對面有一個女孩子,身后飄著一把五顏六色的氣球,穿一條背帶牛仔褲。我看了一會兒,遠遠地,看不太清楚,便轉(zhuǎn)過臉來,繼續(xù)聽利璧佳的鬼話。

她說到愚公感動了天帝,派了兩輛卡車來幫他移山的時候,那女孩子還在,我相信那是一幅不錯的畫面,但也不是不能錯過的,如果要拍,隨時可以找個模特,穿一條牛仔褲,拿一把氣球站在路邊。至于那女孩子是誰,在等誰,在看什么,為什么要背一把氣球,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也許是她,也許不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這時我聽到自己心里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她就是她。可是你知道,這樣的聲音大半是靠不住的,所以我不去理睬它。可它居然在那里說個不停,它說,結(jié)果你就這樣錯過了她,你一直在找她,然而就在你眼前,你又錯過了她,去看一眼有什么關(guān)系呢,去看看是不是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是她又怎樣呢?我有點辛酸地想,找到了她又如何呢?盡管這樣,我還是拗不過那聲音,嘆了一口氣,站起來,對老許和利璧佳說:“我出去一下。”

我去找那個女孩子,而她果然不是她。

“認錯人了?”老許問我。

“不,我只是想看看她是怎么把氣球背在身上的——原來是系在背帶上。”

利璧佳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兩輛卡車把月亮里的桂花樹撞倒,結(jié)束了吳剛同志漫長的苦役。

我跟她開玩笑:“注意環(huán)保。”

她不理我:“廣告詞就是‘某某卡車,連兔子都喜歡的車’。”

一派胡言,我只覺得興致索然。

雖然如此,那天我還是一直和利璧佳在一起,我請她看電影,請她吃飯,再請她喝咖啡,一直消磨到咖啡館打烊,其實只是想和她在一起,或者說和某人在一起。

我不記得時間是怎么消磨過去的,只記得最后,利璧佳靠在咖啡館的門上,問我:“再往哪兒去呢?”

“泡吧?”

“不。”

“唱歌?”

“不不。”

“通宵電影?”

“不不不。”

“去你那里看碟?”

“不不不不。”

我笑:“聽起來像不像我在大街上泡妞?”

她也笑:“更像我在吊凱子。”

然后我想了想,說:“那么,有沒有興趣看我做片子?”

“這還差不多。”她撇撇嘴,“我不介意陪陪你,也不在乎你為什么要人陪著,不過你總應(yīng)該給個聽得過去的理由先。”

于是我們回了我的住處,里外兩間,正好有一間成年不見天日,被我改造成了暗房。那些用攝影師做男女主角的言情小說,都把暗房寫得風(fēng)光旖旎。事實上壓根不是那么回事兒,我就從來沒和女孩子一塊兒做過片子。大概因為做片子其實是相當(dāng)無聊和磨人的事,并不適合和女朋友一起做;而暗房的氣氛又過于曖昧,不好帶不相干的女孩子來。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看的,量好溫度、兌好顯影液和定影水之后,就是等待,不停地被打斷的長時間的等待。既要集中精力,又總是無所事事,多半時間都耗在反復(fù)的失敗重來之中,但你無計可施,只得任它們白白耗掉。我始終覺得做片子的過程中有些東西難以把握,經(jīng)驗和技巧之外的東西,似乎只有運氣能夠形容。有時做得很順,有時一整夜也出不了一張好片子。

那天我做的就不太順,雖然也不是什么要緊的片子,幾個地產(chǎn)項目而已。但其中有一張我頗為得意,那個項目的外立面是有名的漂亮,又氣派又細膩的黑灰色,而我的片子恰到好處捕捉到了那種色彩的質(zhì)感。可無論我怎么放,都不能把它在相紙上再現(xiàn)出來。

這種情形并不奇怪,事實上,所有的片子在從底片做成相片的過程中都會損失一些東西。但那天真是有點出鬼,我不知怎么搞的,就和那張片子卯上了,試了一回又一回,非做出來不可似的。廢掉的相紙堆在一旁,有些一看就不成的片子,我都沒有用定影液,它們在燈光下漸漸變成一種被紫藥水浸透了的顏色,讓人心情煩躁。

這時我真是服了利璧佳。她說看我做片子,就真的袖手旁觀。我手忙腳亂也好,罵罵咧咧也好,百無聊賴也好,她只是坐在一旁,戴著耳機聽她的CD,話都不說一句,更別說幫手了。這女人的心一定是橫著長的,因為我聽說,但凡是女人,除非她的心是橫著長的,否則男人在旁邊做事的時候,她一定有插手幫忙的欲望。

最后我終于放棄,或者說是在浪費更多的相紙之前終于醒悟過來,關(guān)掉機器,對利璧佳說:“聽的什么歌?放大一點。”

她點點頭,把她的CD接到我的音箱上,于是,一個男人的歌聲便充滿了我的暗房。

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我問:“他唱的是什么?好像很激動,又有點悲慘,這是什么歌?”

“客西馬尼,”利璧佳說,“基督被出賣的的那座花園。這是最后一夜,基督對上帝說,他說,上帝,把你的杯子拿開,我不想再嘗里面毒藥,它在我的身體里燃燒;他說,上帝我要知道,上帝我要你告訴我,我做的一切有沒有意義,如果我必須死,那代價是什么;他說,上帝,我曾經(jīng)滿懷希望,現(xiàn)在卻疲憊而憂傷,你的意志如此偉大,可是不給我任何啟示,就讓我喝下你的毒藥,釘死在十字架上——在我改變主意之前。”

我完全被震住了,不是因為那人的歌聲,而是因為她的解說,有那么一會兒,一個字都沒法說。只聽見那歌聲一聲聲在向上帝質(zhì)問:“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到不了上帝那里,只撞在我小小的暗房的墻上,落進我們生命中的這個夜晚,流水般的生命里短暫的瞬間。

過了一會兒,那歌聲平息下去,又過了一會兒,別的歌聲響起來了,一樣激昂,一樣流暢,一樣憂傷。可是我沒有再問那是什么。

在這樣的歌聲中,在一大堆紫藥水顏色的片子旁,我對利璧佳說起自己做過的那些片子,以及在暗房里消磨的那些時間,在攝影中耗去的那些歲月:大學(xué)里那間嘈雜寒冷的暗房,里面流傳著的笑話和鬼故事;教我拍片子和做片子的那個老師,才華橫溢卻一直不得意;一起做過片子的那幫同學(xué),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好像只有我把攝影當(dāng)了職業(yè)……還有剛出來工作的時候,怎樣省吃儉用地買器材,為了節(jié)省相紙,把它裁成指甲蓋大小來試驗曝光時間;那個時候,幾乎全部收入和精力都投了進去,卻沒有任何成就,屢次想要放棄,也不知為什么竟然堅持了下來;然后有那么幾個短暫的時期,好片子像流水一樣出來,但總是很短的時間,之后又是長時間的停滯,甚至后退;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不能擺脫那種疑惑和惶恐,究竟自己是否合適拍片子,究竟這輩子能拍到什么程度,還是已經(jīng)到了頭……所有的話就這么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幾乎不經(jīng)大腦,因為每次做片子的時候,我想的無非就是這些。

在那些什么也做不了的、短暫的,又沒完沒了的等待之中,等待曝光結(jié)束、等待顯影完成,等待定影水滴干……寂靜的黑暗,紅色的小小的燈光,機器輕微的轟鳴,水龍頭緩慢的滴答聲……我發(fā)覺自己是如此急著要告訴利璧佳,告訴某一個人,在那樣的時候我是多么渴望一個女孩子,一個懂得這一切的女孩子,一個照亮這一切的女孩子,一個讓我相信這一切是有意義的女孩子,我把她叫作“迦陵”。

“迦陵,”我說,“我只知道她的名字,我只見過她幾面,你能相信這么荒唐的事嗎,很好笑是不是。可是我一定要找到她,至于找到之后怎么樣,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但如果我找不到她,如果你告訴我說我不可能找到她,我會覺得我這一輩子都是不完整的。”

利璧佳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我,嚴(yán)肅、蒼白、年輕、純潔,然后,她走過來,擁抱了我。

如此年輕,如此柔軟而溫暖的懷抱。

奇怪得很,她一向那么蒼白,我以為她的懷抱一定是涼的,卻原來這么暖和。有那么一會兒我茫然失措,而后就慢慢定下心來,女孩子的懷抱溫柔而安靜,我仿佛聞到淡淡的難以言喻的芬芳,一時間百感交集。這是怎么回事,我們在什么地方,我實在沒有一點概念,只是順其自然。至于往后會如何,我更是一片茫然。但我知道,無論以后會怎樣,無論我愛她、將要愛上她,或者永不愛她,這一刻我都會記住,一生一世。那就像是看著某個我原以為還會見上一面,卻再也沒見到的人的照片一樣。不過這一次,我沒有拿起相機的沖動,我暫時地忘記了那些事情,我只是沉浸在她的懷抱中,百感交集。迦陵,迦陵,我在心里喊這個的名字,第一次,我意識到,也許我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在心里悄悄地嘆息。在這寂靜的清晨,在利璧佳年輕溫柔的懷抱中,我悄悄地嘆息,忽然覺得很疲倦,就像走了很長的路。我說、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利璧佳,利璧佳,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很想睡覺,我們多長時間沒有睡覺了……”

她的聲音仿佛在很遠的地方,我想我一定是困到了極限,隱約感覺到這里是她的手臂,那里是她的頭發(fā),還有她的臉頰,她的嘴唇,她輕輕的笑聲,好像極輕柔極渺茫的樂音。她說:“……睡吧,我來看著你……”

一覺醒來,不辨晨昏,只覺得神清氣爽,自知這是多少年睡不到一次的好覺。記憶中只有小時候,每天8點睡覺6點起床,有過這種睡足了的感覺,覺得這輩子都不用再睡了似的。

利璧佳也睡著了,可憐的孩子。她睡在沙發(fā)上,抱著一只坐墊,頭發(fā)垂到地上。大概也是累極了,臉上有睡熟后壓出來的沙發(fā)布紋印子,看上去像一只特大號的洋娃娃,顯得特別年輕,特別純凈。我不覺笑起來,輕輕拿開她臉上的幾根頭發(fā)。她在睡夢中皺起鼻子哼了一聲,不耐煩地翻了一個身,頭發(fā)又落了滿臉。于是我輕輕走開,關(guān)上暗房的門,把剩下的顯影水和定影水倒掉,重新兌了一些,打開機器,開始做片子。

矩形的光投射到放大臺上,底片上的影子被勾畫在相紙上,一秒、兩秒、三秒、五秒、九秒……燈光熄滅了。我把相紙按進顯影液,默默地數(shù)著時間,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五十秒……蒼白的相紙上開始有了天空、云、房子、行人……那種夢幻般的灰黑色終于浮現(xiàn)出來,細膩而氣派。我對自己說:“這還差不多。”然后把相紙夾出來,浸在定影水里。

約莫做了十來張片子的時候,利璧佳醒了,敲我的門:“可以進來嗎?我把這邊的窗戶打開了。”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她答的很妙:“6點鐘,大概是早上吧。”

我關(guān)上機器,把做好的相片放到水龍頭底下去沖,然后放她進來。

她帶著臉上的沙發(fā)布印子,亂亂的長發(fā),以及清晨的涼風(fēng)和微光走進來,一下子照亮了我的暗房。我?guī)缀蹩刂撇蛔∫阉话驯饋聿藕谩5炊疾豢次乙谎郏脨赖厝嘀脒吥槪絿佒骸岸妓榱耍怨裕愕纳嘲l(fā)還真是可怕。”徑直走進洗手間。

我呆了兩秒鐘,不覺啞然失笑,那一刻我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

嘩嘩的水聲中她大聲地問:“你最后一次留女孩子過夜是什么時候?”

“啊?這個,不記得了。大概是兩百年前吧。”

“靠!”她對我的回答不滿,“那這些東西看來是不能用了。”

我這才想起洗漱臺上那些瓶瓶罐罐,都是我前女友留下的,不知為什么我一直沒有收拾,任它們擱在那里長灰塵。

不知看在女孩子眼里,這算不算變態(tài)。但我也只得若無其事地說:“仔細看看,有的沒準(zhǔn)還能用。”

她已經(jīng)梳著頭發(fā)走了出來:“算啦,小強都做窩了。”做了一個鬼臉。

我看著她,大概是好好睡了一覺的原因,她的臉色好了一些,長長的頭發(fā)垂在一邊,眼睛和嘴角都在微笑。我一直從她身上感覺到的那種不穩(wěn)定的、燃燒一般的東西消失了,至少是暫時潛伏了起來。我看著她,覺得如此喜歡,以至于忍不住吻了她。

那種最輕最溫柔的吻,連眼睛都沒有閉上,她涼爽柔軟的舌尖一滑而過,唇齒留香,吻得那么輕松默契,就像相處很久的戀人。然后我擁抱了她,不是昨夜那樣茫然的擁抱,而是黃昏的路邊隨處可見的情人之間的擁抱,用于見面,用于告別,用于一段關(guān)系的開始或結(jié)束。我擁抱了她,她一任我擁抱著,好像很久,也許只是一會兒,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我餓了。”

我也放肆起來,貼近她的耳朵,悄聲問:“哪一種?”

她忽然咬了我一下,正咬在耳垂,突如其來,又輕又癢。這還了得,我不由分說地把她壓倒在沙發(fā)上。

周圍一下子安靜了,我抬起眼睛,她靜靜地看著我,于是我再次吻了她,很深、很久。

過于漫長的吻結(jié)束時往往像極了一聲嘆息,她把臉埋在我的肩頭,微微有點顫抖,我嘆息著說:“迦陵。”

在那一刻,我驚覺懷中的女孩子是另一個人。

她不是迦陵,迦陵已經(jīng)離開,永遠不可能被我擁抱在懷里。

利璧佳一怔,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掙脫開來。

“利璧佳。”我喊她,她不理我,站起身,抖了抖裙子,頭也不回地開門走了。

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立刻站起來追出去,我的感情、理智和全身都告訴我應(yīng)該這么做,可是我對它們說,再等一會兒。

再等一會兒,好讓我看著天花板,或是什么其他的地方,最后一次說出那個名字——“迦陵”。

“迦陵,”我說,非常非常輕的聲音,耳語一樣,“迦陵,再見。”

“迦陵,”我說,在心里,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迦陵,我竟然會對你說再見。”

然后我站起來,去找利璧佳。

后來的發(fā)展簡單順利到乏善可陳,我在樓下找到她,她的話和一切女孩子在這種時候說的一般無二,她說:“你怎么可以這樣?”

我的回答更沒有創(chuàng)意,我說:“對不起。”

于是我們再次擁抱,她或許流了片刻眼淚,或許沒有。我握著她的手走在大街上,她走路一向有點磕磕絆絆,偏偏還特別喜歡跳臺階、踩路牙、踢石子什么的。我只得緊緊地握著她,有時稍微用點力氣,把她從潛在的危險或誘惑旁拉開。這時她就會笑起來,把臉貼在我的肩膀上,好像受到縱容的小孩子,知道自己做錯事的心思被發(fā)現(xiàn)了一樣。

有點害羞,有點得意,有點撒嬌,讓我覺得自己的心變得很軟。握在我手里的是這個女孩子,連同她的心,她的年輕和美麗,溫柔和調(diào)皮,吃起醋來的刁鉆蠻橫,遇事時的善解人意,以及某些時候,出人意料的嫵媚與風(fēng)情。我對利璧佳非常之好,事無巨細地向她匯報,心甘情愿地為她做許多事情,連自己都有點吃驚。我一向不是一個體貼的男友,之前那些女孩子,我從來沒有給過她們這么多。利璧佳也覺得了,她問:“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我說:“因為你值得。”

那時她躺在我身邊,枕著我的手臂,窗戶開著,半夜的風(fēng)吹進來。她說:“其實每個女孩子都值得,只是有些被辜負了,有些沒有。”

我們一開始就非常坦誠,我告訴她我生命中的那些女孩子。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時候回想起她們——我把這一個女孩子抱在懷里的時候。

我抱得那么輕而且小心,好像她是一件易碎的寶貝,她就靜靜地伏在我的胸口,長長的頭發(fā),年輕的身體,柔潤細膩的觸感,輕輕地,又緊緊地包裹著我,每一次進入就仿佛更深地沉進水底,全然不同的,美麗、溫暖而寂靜的世界。在那樣的時候我想起了那些女孩子,我愛過的和愛過我的女孩子,她們的美麗,她們的溫柔與愛意。原來我曾經(jīng)那樣容易地愛過,又那樣容易地忘記過。因為那時我還不知道如果得不到一個人則此生虛度是怎樣的心情,也不知道即使得不到某個人,一生仍然會繼續(xù),又是怎樣一種心情。

曾經(jīng)有一個女孩子對我說:“如果你再遇到哪個女孩子,你一定要很好很體貼很溫柔地對她,因為已經(jīng)有過一個人這樣對你了。”我記得她曾經(jīng)哭過,眼淚沾在睫毛上,猶如珍珠,然而我還是離開了她。換了現(xiàn)在,我一定會回到她身邊,即使只為她這一句話,即使只為她睫毛上的淚珠……我一直以為有些事是永遠不會放棄的,有些渴望是永遠不會停息的,因為那就是一生一世。然而當(dāng)我終于明白我不得不放棄的時候,才一一想起所有失落的東西。

但我已經(jīng)不可能找回去,再次擁抱她們,所以只得緊緊地抱住懷中這個女孩子,好像她就是所有人和事的化身與結(jié)晶。

“利璧佳,利璧佳,”我輕輕地對她說,“我們結(jié)婚吧。”

是的,我說,我們結(jié)婚吧。

這是一句嚴(yán)重的承諾,之前我一直這么以為。而當(dāng)我說出的時候,我知道了,它其實非常簡單,只要一點點東西,她躺在我身邊,讓我握著她的手,一點往事,一點褪色的夢想,一點對人生的感悟,一點疲憊,這些就足夠了,足夠我好好對她一輩子。

她沒有回答,我靜靜地等著。過了一會兒,她把臉貼到我肩上,嘴唇動了動,但是什么也沒有說——我想她其實是什么也沒有說的,于是我溫柔地吻了她的頭發(fā),說:“好了,睡吧。”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求婚,以寂靜與睡眠收場。

據(jù)說求婚這種事,和離婚一樣,只有第一次最難。離過一次婚的人,再離一百次也不妨了,同樣的,求過一次婚的人,以后如果再有機會,也就不忌憚開口了。

第一次自然是要點感情沖動的,之后就會逐漸變成技術(shù)問題,時間、場景、對白、燈光、道具均需詳細考慮,考慮的結(jié)果卻總是三思而不行。但有的時候我又會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利璧佳,我們結(jié)婚吧。”不知多么流暢動聽的一句話,仿佛自某首詩中摘取出來,只可惜這樣的時候,她又總是不在我身邊。

總而言之一句話,我還沒有機會向她第二次求婚。

不是不郁悶的,忙的時候把這個問題扔到腦后,閑下來又反復(fù)推敲論證,一時間覺得利璧佳萬萬沒有理由不與我結(jié)婚,一時間又覺得她本來就沒有任何理由要與我結(jié)婚,所謂患得患失大概就是我這種心情。但只要和她在一起,一切又都變得那么正常,完全不必用思想,我握緊她的手走在大街上,她時不時笑起來,把臉埋進我的肩膀,我們在半夜里做愛,之后她枕著我的胳膊入睡。

頭幾夜胳膊酸得不成,之后逐漸摸到竅門,便能夠一枕無事,直到天亮。

這時我甚至?xí)绣e覺,我們是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老莫聞言幾欲掌摑我,顯然我對婚姻的憧憬與向往令他痛心疾首。他正和琪琪步入危機,兩人大吵小吵,吵得世人皆知。

我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對他們之間的風(fēng)吹草動了如指掌,但也大開眼界,原來生活中真有這么多可供吵架的由頭,什么牙膏蓋子掉了啦、床單上的冰激凌痕跡啦、墻上釘兩顆釘子啦、顯影水的牌子啦、電腦當(dāng)機啦……結(jié)婚后分手的威脅大大降低,兩人性格里尖銳的一面得以一帆風(fēng)順地發(fā)揮出來。琪琪也不知多少回跑到我這里來以淚洗面,老莫則開始擺出一副哲學(xué)家嘴臉,尤其是多喝了幾杯的時候,他形容起婚姻生活,完全是人間地獄:什么活像被人裝在麻袋里痛打,不能出聲;又像被關(guān)在牢房里禁閉,仰望鐵條外的藍天;還像月球的兩面,向著太陽的一面熱得發(fā)瘋,背著太陽的一面冰冷如死……

我只是聽著,并不十分當(dāng)真,這兩人把婚姻生活的各個方面以略為極端的方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包括“床頭打架床尾和”這一顛撲不破的真理。有個朋友比較冒,聽老莫訴苦之后,憤然曰:“茍如此,何不離婚乎?”回頭老莫和琪琪一起同他翻臉,還告誡我們離他遠點。

從那以后所有的人都學(xué)乖,當(dāng)著他們唯唯諾諾噤若寒蟬,背后拿他們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談資。

有一次我無意中和利璧佳討論他們的關(guān)系,利璧佳說:“應(yīng)該是初戀就結(jié)婚了吧,生命中的第一個禮盒,當(dāng)然開了又開,總以為里面還有更多的驚喜。如果已是第十個八個,自然知道,人生不過如此。”

很普通的一句話,可是當(dāng)她說出“人生不過如此”的時候,我做了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我把徠卡放在路邊,好讓自己能夠用雙手捧起她的臉。

只為她的這句話,那一刻,我愿意為她做任何事情,甚至包括把我的徠卡擱在人行道上。

“利璧佳,我們結(jié)婚好嗎?”

只差一秒鐘,我沒有說出這句話,因為她吻了我。在行人來往的街頭,在漸漸落下的暮色里,她吻了我。她柔軟的雙唇猶如暮色里的花瓣,她芬芳的氣息猶如花瓣上的露水,我抱住了她,抱得那么緊,仿佛周遭是無邊的流水,而我們是流水中的兩片樹葉。

我擁抱著她,用盡全身的力氣,那一刻她就是我的迦陵——那個我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女孩,那個我曾經(jīng)四處尋找的女孩,那個我以為可以成為我靈感源泉的女孩,那個我以為得不到她則此生虛度的女孩,那個,我終于對她說“再見”的女孩。

我抱著她,抱得那么緊,因為此刻之后,我就能徹底地放開她了。再見,迦陵,再見,迦陵,我無聲地重復(fù)著這句話,因為我知道,這一次,我是真的要離開她了。

我愛的是利璧佳,我擁抱的是她,我吻的是她,我愿意與之共度此生的是她。

“利璧佳,利璧佳,我們結(jié)婚好嗎?”

我仍然沒有來得及說出那句話,但我知道這只是時間的問題。我愛她,將與她共度此生,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老莫耐心地問我:“你確定你知道結(jié)婚是什么嗎?結(jié)婚等于娶了她一大家子,生命中一半的時間精力去向不明,所有的希望夢想至少三折,風(fēng)俗習(xí)慣統(tǒng)統(tǒng)從頭來過。就像把兩塊石頭放進一個鐵皮罐子里搖晃,就像樓上永遠有人在裝修……你仍然確定你要結(jié)婚?”

我笑:“我確定。”

我當(dāng)然確定,即使不結(jié)婚,生命中一半的時間精力仍然去向不明,所有的希望夢想至少三折,如果有機會把風(fēng)俗習(xí)慣從頭來過,也不失為一種不錯的選擇。當(dāng)然我知道這些都是借口,我要結(jié)婚是因為我愛利璧佳,要與她共度此生。

老莫拍拍我的肩膀:“大家都是不怕死的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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