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之死

1.

村東頭的王婆子死了。

她被發現的時候,正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口里的白沫子淌得滿身都是,身下的褥子被蹬得鄒成一團,想必死前是有過一番激烈掙扎的。

她的兒子大東,遞了一支煙給正圍著王婆子做檢查的張老頭:“叔,您看看,我娘是突發疾病死的吧?!?/p>

張老頭望著王婆子慘死的樣子,又看大東一眼,把遞過來的煙又推回去,嘆口氣,“人一上了歲數,什么意外都可能發生,都是命?!?/p>

張老頭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鄉村醫生,德高望重,他既已這般說是意外,那便就是了。

王婆子的院子里很快的搭起了靈棚,村里的大廣播也放起了哀樂,各家各戶聽到,便攜了火紙和份子錢前來吊唁。

大東和媳婦一身孝服分開跪在靈棚兩側,來一位吊唁者,大東便磕頭還禮,大東媳婦則扯開嗓子嚎啕大哭,眾人見了,無不覺得王婆子是個厚福之人,對大東兩口子也交口稱贊。

喪禮結束,大東媳婦通宵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尤其是王婆生前住過的廂房,她拿鐵桶盛了水,一瓢一瓢的往墻上和地上潑,再拿掃把頭一遍遍刷,生怕留下一丁點王婆子的痕跡。

大東撿塊干凈的地面站住腳,雙手抱胸前,斜睨著正拖地的娟子說:“這下合你意了吧?”

2.

大東特別恨他娘,就因為他娘是個傻子。

早年時候大東父親到了三十多歲還沒娶上媳婦,眼見著就要打光棍了,可是偏偏在草垛里撿了個婆娘回來。

那日大東父親閑逛,他大嫂見了便招呼大東父親去柴垛抱點柴火。

八十年代的農村,路兩旁隨處可見堆得高高的柴火堆,大東父親找到自家柴垛,伸手撈了兩把,再撈第三把發現里面空了,湊近一瞧,柴垛里一雙眼睛正盯著他。

大東父親把那女人從草垛揪出來,領到大嫂家,大嫂放下手里的活,圍著女人左三圈右三圈的審視,末了告訴大東父親,“這怕是個傻子吧,反正不精明,腦子里缺根筋。”

大東父親也在審視女人,他看那女人粘了一頭的麥秸,和亂糟糟的頭發混在一起特別像鳥窩,那一身棉襖棉褲,油光錚亮的不知道積攢了多少年的灰了。

大東父親問他“你叫啥?哪村的?”,那女人便兩手攏在袖子里,呵呵呵的笑,并不搭腔。

大東父親當晚就把女人領回家了,他覺得嫂子說的對,有個憨婆娘也比打光棍強。

大東就是第二年八月里出生的。

大東出生的時候他娘還在滿大街亂跑,得虧大東奶奶記得日子特意留了心眼,喊了大東父親在大街上攔住了,從褲襠里撈出了一臉紫紅色的大東。

從大東記事開始,他已經數不清多少次被小伙伴嘲笑和孤立了,他們圍在一起笑話他,編順口溜唱給他聽,所以大東從童年時候開始,就一直有一個夢想:希望王婆子消失。

3.

大東20歲這一年娶上了媳婦。

同時也是這一年,大東父親得了急癥,張老頭連著看了幾日都瞧不出病情,眼睜睜瞧著他捂著肚子跑茅廁,一天下來居然二十幾次,到第三日,終于折騰的沒了氣力,嗷嗚嗷嗚一夜,便駕鶴西去。

大東父親的去世,對旁人來說頂多是一聲嘆息,但對王婆子來說卻是變了天。有大東父親在時,大東再如何恨自己的娘,終越不過父親這道坎,只能心里憤憤的使勁罷了。這一朝變天,王婆子卻是再也沒有庇護之所了。

王婆子從此更是愈加小心,她用她最大的認知學會了收拾家務,做飯和看孩子。

隨著年歲的漸長,王婆子貌似也沒有當初那么憨了,她已經會和別人進行簡單的交流,會出去串門,會在門口望著路過的熟人一邊呵呵笑一邊吆喝著:“下地去啊,來家坐坐吧。”

但是有一天,王婆子突然失蹤了。

大東媳婦在村口叉著腰,吐著唾沫星子,眉飛色舞的對每一個前來詢問的人描述著王婆子是如何不見了的:

“今晌午吃完飯俺娘就換衣服,背著個袋子說要去地里拾柴火,一拾拾到天黑了也沒回家,俺家大東就去地里找,找到上半夜也沒找到。”

眾人一邊圍觀唏噓,一邊裝模作樣的手搭涼棚朝著王婆子消失的方向看幾眼,時下正是麥苗返青的季節,一溝溝一壟壟的麥浪,在微風輕撫下不時搖擺,像在點頭,又似在搖頭。

4.

王婆再一次出現,是在六個月后。

那日大東正準備殺雞,他從雞舍挑了一只肥肥碩碩的花公雞,綁在院子的水龍頭上,又返回廚屋里拿了一把錚亮的菜刀,在磨刀石上左右磨兩下,一手掐了雞脖子,一手抬刀,活蹦亂跳的大公雞便咕咕咕咕垂死掙扎了。

這時候村長領著幾個人推門進來,大東一打眼便看到了站在最后面的王婆子,王婆子也看到大東在打量她,手上明晃晃的刀光子刺得王婆子心顫顫,她嚇得一下一下往人身后躲,躲得大東只能看到她的一片衣角。

村長指著后面的一對老夫妻:

“諾,你娘就是被他們兩個老人家收留的,幸好遇到這么好的人啊,得多謝謝人家。”

那對老夫妻,本家姓劉,在距離這個村莊十里外的地方有個養雞場,平日里老兩口就在雞場里忙活。那一日老兩口收工早便沿著大路散散步,遇到了趴在井口找水喝的王婆子。

他們把王婆子帶回家,給了干糧和水,等她吃飽喝足,便耐心的詢問她從哪里來,奈何王婆子只是朝他們笑,并不搭腔。

老兩口見王婆如此光景,便料想她是有些神志不清的,便也不多問,暫且安頓她住下,私下便托了人四處打聽哪家有走失的老人。

平日里王婆子在雞舍幫忙喂喂雞,打掃打掃衛生,閑了就找個紙殼往墻角一鋪,她盤腿而坐,暖暖的陽光就那么照著她,她覺得心里亮堂多了。

一日王婆子喂完雞去水管接水喝,聽得老兩口在爭論,細聽來才知道,他們家遠房侄女要結婚了,他們要去喝喜酒,女的問:“郭村在哪里?”,男的說:“沒聽過,等會問問?!?/p>

王婆子順口就接了:“郭村啊,就是我們村啊?!?/p>

被送回來的王婆子境遇又差了許多。

她一邊啃著干澀的饅頭,一邊看著大東把他和娟子吃剩下的飯菜倒進狗的盆子里,大東路過她的桌子前,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蜷縮在漏雨的西廂房里,聽到外面娟子一邊收拾院子的家什一邊喊大東:“拿塊薄膜袋把狗窩遮遮?!?/p>

她已經完全活的不如一條狗了。

5.

大東斜靠在里屋的門上,看娟子在炕頭上擦了香粉,描了眉毛,又擰開口紅開始涂。

“我發現自從那老婆子死了,我心情都跟著好了,現在沒事我都哼個個小曲兒了?!本曜幽昧思湫碌倪B衣裙,邊在穿衣鏡前比劃邊和大東說話。

大東轉身出去,回來手里握著一個紙袋子,他兩手抓住袋子的底部,往炕上一扔,袋子散落,花花綠綠的鈔票鋪了大半個炕頭。

“呦,份子錢不少呢,這個老媽子,總算還有點利用價值?!?/p>

“走吧,領你進城。”

大東是在步行街上一個賣水煎包的鋪子門口被人叫住的。

眼前之人和顏白發,穿青黑色T恤,旁邊站著同樣白發的阿婆,兩人笑意盈盈的望著他。

大東只覺得這兩人面熟,卻一時倒也想不起來是誰了。

那老太太卻格外熱情,拉了大東的手便問道:

“你娘還好嗎?上次把她送回家就一直惦記著她?!?/p>

大東的腦子里立馬就明朗了。

“我娘今年三月里就去世了,得了急病,折騰了一晚上,第二天天還沒亮就咽氣了?!?/p>

老太太的眼睛里閃過疑惑和不解,思量片刻剛要再言語,便被旁邊的老者拉了去。

大東站在那里,他看見老太太被老頭拖著往前走,老太太似乎在爭辯什么,不時的回頭望。

他仿佛聽到老太太一直在說“她說的是真的呀,我們害了她呀。”

大東突然就沒了逛街的興致,他覺得好像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被撕開了,這種恐懼感讓他只想逃開。

當天晚上大東便病倒了,他只覺全身發燙,身上的每一處關節都在疼,疼得他打顫顫。

娟子拿了熱毛巾搭大東額頭,一邊沖藥一邊嘀咕:“好好的呢,怎么突然生病了,莫不是今天出門撞邪了?”

聽得撞邪兩字,大東不禁打了個激靈,他想起城里遇到的那老太太臨走時望向他的眼神。

許是藥效起作用了,后半夜的時候,大東終于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他做了一個夢。

荒原 ,雞舍,三人。

有一人跪在地上,口齒不清的一直在說:“別送我回去,別送我回去,我不回去?!?/p>

另外兩人中的一個瘦小的身影,慌忙來扶了下跪之人,又輕聲細語的安撫她。

那人卻一直搖頭,一直搖頭,“他們要殺我的,會殺了我?!?/p>

后來那人或許是看留下無望,便獨自離開了,她轉轉悠悠,轉到一戶人家,她推門進去,恐吵到別人,特意小心翼翼壓低了腳步。

有扇窗戶里還有光亮,有聲音傳來:

“死了的話,光隨份子就能收不少錢?!?/p>

“嗯,差不多能收三四千,我這頭的親戚能送到信的都給送上?!?/p>

“藥都買好了嗎?”

“早就買了,就是沒找著個機會。”

天還沒亮全,睡夢中的人們便被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驚醒。

大東只穿個褲衩,張牙舞爪的從炕上蹦下來,怪叫著沖出家門,沖到淡青色的薄霧里。

大東再也沒回來,有人說在隔壁村的村頭上見過,他躲在一個草垛里,只露著兩只眼睛。

本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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