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0日 開始寫吧第二天
我喜歡這種集中式的寫作方式,每天早上一醒,就迫不及待的打開手機,看看今天的寫作話題,充滿了未知,充滿了期待,今天又會是一個怎樣的開始呢?
死亡和親密關系。
對于死亡,我一向不陌生,小時候鬼門關里走過好幾次,能安然活到現在,實屬不易,最深刻的場景是,小學五年級那次的一氧化碳中毒,后來聽父母闡述,幸好他們晚上睡覺機敏,聽到隔壁房間睡著的我們發出很奇怪的聲響,媽媽趕緊讓我爸起床看看,叫我們,妹妹回應但是沒有起來,爸覺得不對勁,破門而入,兩個女兒已經僵了。
那時侯住在農村,冬天冷,家家會生碳火,晚上做作業晚了的我,把爐子放在床邊,借著爐火的余溫,寫著最后的作業,末了,上床睡覺。真的不知道,那個爐子是會要我的命的。
父親發現我的時候,據他事后描述,我整個人已經僵掉了,膝關節彎曲狀,腿擱在我妹的脖頸間,正因此,才導致妹發出奇奇怪怪的聲音,也正因此,妹吸入的一氧化碳遠比我少,我們倆,也才有了現在的生活。
妹吸入少,抱到家門口一吹風就醒了,恢復了意識,而我,應該嚇得他們不輕,我那彎曲的膝蓋,任爸爸再怎么用勁也掰不直,咬緊著牙關,全然昏迷,僵直的身體,大概已走到了鬼門關外。
爸把我抱出去的時候,我還是沒有知覺,他急得想立馬送我上醫院,天還沒亮呢,就沖到二伯家去敲門,叫上二伯一起,騎著自行車,抱著我,沿著家鄉那時還沒修好的坑坑洼洼的路奔醫院而去,或許我命不該絕,也或許,老天憐我,在那土路上晃晃悠悠的騎了一段后,呼吸到了鄉村那足夠清冷的空氣,我的魂魄又晃晃悠悠的回來,開始有了意識,知道父親在抱著我。等二伯載著我們騎到醫院門口,我晃晃悠悠的醒了。
醫院門還沒開,看我醒過來,爸和二伯當即決定,原路返回。能醒過來,應該就沒事了。
那天,沒去上學,爸給我請了假,在家抱著被子窩了一天,我清楚的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那年代,孩子夭折率高,家里孩子多,忙不過來的父母們,不可能一直盯著,暑假里,寒假里,一個不留神,就一個沒了。
但我從來沒參加過TA們的葬禮。
第一次參加葬禮,是在十七歲那年,教我們工業企業會計的老師,是個特別像紳士,很氣派的老師,個子高高的,不胖不瘦的樣子,每次上課都西裝革履,頭發梳理得,很亮,那個年代,這樣的老師很少。有段時間,老師沒來上課,有一天,班主任通知我們我們說,全班佩戴白花,到殯儀館去看他,我們驚呆了。
去殯儀館的路上,一路忐忑,我們敬愛的老師,會是什么樣子?直到走近了,親眼看到,我才知道,一場疾病可以把一個人摧毀得有多徹底,那高高大大的身板,已經嚴重縮水,變得瘦瘦小小,就像脫水了似的,躺在那玻璃棺里,等待著我們輪流去給他獻花,跟他告別。
那天晚上回來,我們班很多同學都沒有立馬回宿舍,大家都回到教室,一個個的,趴在課桌上,想著各自的。那是我們青春年華開始,見到的第一場葬禮,不知道該說什么,都啞口無言,沒人說話,默默想著自己的。
原來,人不是永恒的,有一種力量,可以瞬間摧毀,生命如此脆弱,也如此渺小。
那后來,我聽到了大大小小的死亡,遠的,近的,疾病,困苦。生活不再像我們小時候,貧困但依然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生活好像對我們越來越嚴格,各種痛苦,越來越多地磨礪著我們。
爸接二連三的暈倒,西藥吃了吃中藥,急性腎炎已經轉成了慢性,二十年后,當他快要死的時候,我們發現,當初誤診導致他急性轉慢性的那個醫生,已經成了主任醫生,還在醫院里給老百姓看著病。
后來,爸的慢性腎炎變成了尿毒癥,雙側腎臟衰竭,想活著,就只有腎臟移植一條路,然后,腎臟移植,ICU,漫長的醫院之路,那十幾年,我們每次回家,都不是直接回家,住在家里,而是直奔醫院,或者在醫院附近找個房間,隨便住下,爸時時陷入病危,醫院的病危通知書下了無數次,每一次,醫生都說,放棄吧,這病就像無底洞,我們哭,我們痛,我們很無力,經常是,剛走出病房,淚就落下,然后坐在門口嘩嘩掉眼淚,我們能怎么辦?那是我們的父親。
疾病真的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死亡,讓我們敬畏,進出醫院的那些日子里,看著病房里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病友們,看著他們熱烈的跟父親打招呼,相互鼓勵,看著醫院大門外坐在地上抱頭痛哭的小伙子,看著醫院門口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哭泣的二伯,看著淚眼花花的外公,看著我們這可憐的四個孩子,我們心里也想燦爛,但是那些沉重,真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每一次,我們都以為是他生命的最后,每一次,我們都好悲痛,內心舍不得,這一放手我們就沒有爸爸了。記得他說過一句話,他在一日,那個家就在,他要是哪天不在了,那個家就散了。當時我們沒有體會,五年后的今天,我深深的明白了,很多事,他看在了我們前面,所以,他努力撐著,一天也不放棄,跟閻王爺死死的較著勁,每一次,他都從鬼門關外走回來。
而每一次,我們既慶幸,又悲哀,我們都沒錢了。做孝女陪在身邊照顧,他的醫藥費就會沒著落,在外賺錢給他治病,他就勢必無依,親人間的不理解以及謾罵,那些年,心里背負了好多,靠著那股頑勁,倔強的我們一直死撐著走到了最后。
從他的三十幾歲,到他的五十七歲,病了二十年后,腎臟移植了也十一年后,父親來自于別人的那顆腎也衰竭了,再次換腎,一沒有合適的腎源,二,我們都沒錢了,家底早就掏空,我們三個女人無論怎么努力,依然欠著外債,能借的都借了。而且,他也已經五十七歲了,他的身體越來越衰弱,一周三次的透析,脖子上,手臂上都是固定的針管,曾經在我們心里高大偉岸的身軀,又瘦又干,面色發黑。輸血補充營養各種補品,也只是延緩,既不能補太多增加身體代謝壓力,也不能營養不良造成更虛弱,我們該怎么辦?就像彷徨的小孩,左右為難,看著他吃,也看著他難受。你知道很多絕癥病人后期什么樣嗎?就是我父親那樣,形容枯槁的樣子,對,就是形容枯槁,古人智慧,詞匯太精準了。
我們很難面對,給自己帶來生命的那個人,變得像燭火一樣弱,我們也很難面對,小時候可能舉過我們高高,牽著我們的小手,教我們學話走路,在前面帶領我們的那個人,弱得連呼吸都困難,那些他尋常日子里給我們做的飯,最后的日子里,我們也每天變著花樣做給他吃。
印象最深的,是醫院最后那天,他的那句話:難道就這樣結束了?
被醫院勒令放棄,回家等待的日子里,沒有呼吸機,沒有滿醫院的病友,他顯得很安靜,大伯輕輕地跟他商量著他的后事,什么時間去火葬場,葬哪兒,葬禮如何辦。我們問他,遺照喜歡用哪張,弟弟一直陪著他,跟他說著些私話,我們也不知道的私話。好像,我們都在談論著,商量著的,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好像,只是幫他安排著出一次遠門,玩好了,他還會再回來。
爸的一生,很傳奇,經歷了太多,在我們那個小地方,他也算是個名人,生個病也很勵志,活成了很多人的榜樣。他走以后,我們在各個機關部門給他辦理身后事宜時發現,這輩子,他雖然做了一些讓我們很失望的事,但他還是贏得了很多人的尊敬,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依然,有許多人尊敬,這是父親的另一面。我們不熟知的那一面。
爸去世以后,媽說,我長得越來越像他,好奇怪,從小到大,他最恨鐵不成鋼的人就是我,機靈不像他,聰明不像他,為人處事不像他,我沒有他身上的一切優點,木訥,膽怯,唯唯喏喏的,他風趣愛笑,我話不多,他愛與人相處,我喜歡一個人靜靜待著,他人緣好,我朋友少,如果說,最相似的地方,就是他死后到這一刻我才明白的,他身上的這股頑勁了,死不放棄的頑勁,這是他在我身體里注入的那一滴最原始的血。
很奇怪。
他最后的日子里,腹水一點點上漲,肚子開始變得越來越大,沒有了透析,血液不能過濾,身體的毒素也開始增加,腹水排不出去,沒尿,讓他覺得難受,呼吸也變得困難,每日里,隨著腹水上漲,淹沒了肺,淹沒了心臟...
守著他的日子,那個家難得的熱鬧起來,大門敞開了,四開的,陽光照進去,家里陰涼陰涼的,沒有我們在家的日子,那個家,那幢三層老房子,就像那個人一樣,荒了,敗了,垂垂老矣,就像一個臨終的老人,少人住的房子,生命力也被放空了。
不敢面對爸最后的時刻,弟妹們一個個都先逃了,美其名曰單位有事,店里有事,家里有事…實際,每個人都沒有真正做好面對那一刻的準備,我們都無法想象,看著他咽下最后一口氣,會是怎樣?痛哭流涕?像電視上那樣哀嚎?還是怎樣?我們也不知道。
大家輪流找著借口走了,小妹也想走,我說,你走吧,我帶著孩子,就最后留守,可是,當她們都走了,我也耗不下去了,原來,我們都沒有想象中那么堅強,我以為,經過了二十年,我們應該早就做好了他離去的準備,分分鐘準備好了,但其實沒有,當他真的要走了,當他的痛苦一天天倍增,我們內心的煎熬也在急劇增加,我們集體逃了。
我們都承載不了那些,他的那些痛苦,讓我們也跟著異常苦痛,很煎熬。
把家里一個庫房能清理的都清理了,他們存了二十年的老物件,壞的壞,廢旳廢,讓舅媽能賣的賣,能送的送,剩下的,該扔的都扔了,門口院子地上的草,帶著女兒和小妹,10月底的烈日下,蹲在那兒,一根根的,全拔光了,一堆草,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好像想把心里的草,也燒干凈了。
帶著女兒,最后一個,匆匆的坐上了回上海的火車,五味雜陳,再回來,他就已經去了,我們都不用親眼看著他熄滅最后那一口氣,那對我們來說,太殘忍,潛意識里,我們都做了逃兵。
幾天后的清晨,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四個兒女都不在身邊,被重新叫回去的弟弟,在最后時刻被大伯支走,讓他去吃早餐,事后我們都認為,兼做喪殯的大伯是懂得的,見慣了喪葬場面,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大伯知道,自己弟弟的時間到了,那應該是他有意支開弟弟,對這個侄子最好的慈悲。
恩怨糾葛幾十年,他們兄弟,在我爸生命結束之際,應該也都冰釋前嫌了吧,我們從小到大對他積累的怨恨,也都慢慢釋懷,不恨了,曾經再壞的惡人,也有老矣的時候,都過去了。
爸生命最后一程,我們有陪著他,但最后一眼,我們都沒看到,按照他的指示,他只要一閉氣,大伯就立馬打電話給火葬場,讓他們安排車拖過去火葬,他最后穿的衣服,是我們姐妹倆給他選的,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全是他平日里最喜歡的,他一生愛漂亮,講究,再脆弱的日子里,都穿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打開他的衣柜,分門別類,外套,襯衣,毛衣,牛仔褲,秋衣秋褲,襪子,都分放得整整齊齊,在那樣一個小鎮,像他這樣講究愛收拾的男人真的不多。
一生好面子。
葬禮,按照他的囑咐,熱熱鬧鬧的,下葬的地方,就在他奶奶旁邊,我們小時候上學放學路上每天經過的那棵香椿樹下,面朝水背靠山,一棵小樹依偎著,那是他自己選的地兒。
我不知道,他那算是幸福,還是不幸??梢酝耆凑兆约旱南敕ò才抛约旱暮笫?,在自己清醒的時候。他痛苦嗎?我不知道他當時的想法。如果是我,我當會如何?我能像他那樣平靜嗎?
記得最后一次交談,我問他:爸,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嗎?我可以替你完成。他說,兩件事,一個是小妹未婚,另一個是兒子未育。那是他心頭還沒有見到完成的兩件事,至于我們兩個大的,他已然放心了。
你知道嗎?爸爸,為了答應你的這兩件事,我真的很鄭重,像是自己的使命似的,在那幾年,我看得好重好重,那是你的遺愿。
弟弟那件已經完成了,小妹的婚事,在給她介紹了好多男生以后,尊重她本人的意愿,我們已經都放棄了,她已經是個成年人,生活的選擇,應該她自己做主,只要她覺得幸福,單身也好,結婚也罷,我們都為她祝福。
爸,前幾天,我和我先生看完復聯4,終結篇,當時他問了我一句話:如果真的可以時空穿梭,你最想見的人是誰?不加思索的,我告訴他,我想回到你臨終前,再看一看你,跟你好好說說,我心里藏了三十幾年,那些一直沒有對你講過的話,好好的道別,好好地擁抱,好好的揮手再見。
嗯,我們都很想你。
謝謝你!給了我生命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