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是一場寡淡的狂歡

半夜夢見了什么,突然就醒了,睜眼的時候腦子里來回蕩著一句: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大約是夢見了老家的河。

白天看完百鳥朝鳳,吳導拍漂亮又廣闊的蘆葦蕩、甘蔗田,勾得我滿心都是童年回憶。

小時候住的地方叫北坑,附近倆莊子分別是油坑和土坑,上學在三公里外的狗麻崗。我家有田,田后邊的人家是養雞場,再后面就是山。我在家里啥事兒不干,也不愛看電視看書,就成天在田地里和山腳下撒瘋,野貓兒似的早出晚歸。

玩什么呢?什么都能玩兒啊。

我家田里有個長勢茂盛的香茅草,約莫一人高,家里的老母雞就在那下面做窩。有段時間我去摸蛋,居然一天能收獲五六個,開始還以為她天賦異稟,閑著沒事干跟蹤了幾天,才發現她把養雞場的姐們兒給邀過來下蛋了……

更有趣的是搗鼓吃的。桑葚絕對是最棒的零食,我每年就數著日子等它紫,有時候太急,還發紅呢也摘下來,反正之后讓爺爺用白砂糖拌一拌也就嘗不出酸了。

再是燜紅薯,把紅薯包到芋頭葉子里挖坑埋了,再填土燒火,一個小時以后掏出來。表皮就會裂開一條條小縫兒,像是泥土里傾瀉而出的陽光。順著那裂紋掰開,薯肉金黃酥軟,熱度和香氣強勁誘人。我一般舍不得先吃,而是照顧一下沒得吃的鼻子。

還會去倒騰干脆的竹殼,一定要自行掉落的那種,燒起來有烤雞的味道。但是爺爺不讓這么做,說容易把蛇招來,雖然我至今不知道為什么。

噢,蛇。遇到過兩次野生蛇,一條認不出來,另一條是竹葉青,后者離我不遠,一雙細長的招子盯著我。當時我腦子里完全沒有害怕的念頭,直到家狗把我爺爺奶奶引過來才后知后覺要逃跑。

家中一貓一狗,貓叫咪咪,年紀很大了。她平時窩在煤爐邊幾天不動一下,但我一靠近想摸摸,她立馬張開眼掃我,十足像那些活了九十幾的老人,陰沉又嚴厲,所以我一直挺怕她。后來咪咪的大限要到了,某日翻墻出去就再也沒回來。

狗叫阿靜,跟我感情很好,好到有一天放他出去玩,我在后面一直追,追啊追啊,把他追到了公路上。你們知道的,柏油馬路上總有很多從載土車上掉落的小碎石子,阿靜踩上去滑了一跤,被卡車從肚皮上輾過去了。

寫到這里哭了。

去深圳三年后回過一次北坑,鄰居們要蓋新的小樓,我家已經沒人住了,所以直接叫鏟車推成了半畝黃土。我也說不上難過,只是在泥里掏了一下午,弄出來以前廁所放的煤油燈,還有給阿靜喂食的碟子。

再過了很多年,我離家念書,又出省工作。耳邊俱是吳儂軟語,說粵語的不多,客家話更是一句都聽不到。偶爾回家,看到爺爺的腿腳已經不利索了,眼睛也幾乎看不見……他已經做不出我愛吃的蛋花湯了。

我確實已經過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但也遠遠沒到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歲數。只好夾在中間,夾在遠方和眼前之間,夾在這半夢半醒的夜晚,為我的阿靜留下幾滴眼淚。

生命,像我夢里沒有盡頭的河,把所有人都禁錮在里面,走不開逃不掉,只能一次次地重復生死的悲喜。如果將我們的生命頭尾相接,一個輪回一個輪回地排開,那將是一場怎樣浩蕩的光陰?生是一場寡淡的狂歡,有些片段激情澎湃,很多片段內斂波瀾,而更多的、所有的片段,或許都是重復的得到與失去。

有些東西業已失去,將來也不會再有,如果不愿悲觀地看待明天,便只能自欺欺人地為今日而歡言笑語。人有時候在醉時清醒,在夢里吐露真心,在現實中假裝一切安好,大抵因為如此吧。


二零一六年夏

時值申城雨夜,星月俱寂,獨倚闌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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