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在兩肋插刀處

站在樓頂邊緣,炎炎烈日使張吉祥頭暈目眩,他享受著抽完最后一根煙,把煙蒂彈向空中,腳步向前邁出,身體頓時沉浸在下墜的快感中。


“吉祥,這個案子你跟一下,下周把方案給我。”部門老總王海說著將一疊厚如泰山般的材料重重丟在張吉祥的辦公桌上。

張吉祥沒有吱聲,他知道王海拿來的案子都是其他審核搞不定,有一定難度的業務。張吉祥大學畢業就進公司跟著王海,多年來他的能力早已得到王海和公司高層的認可,提拔只是時間問題。

剛進公司時,張吉祥在王海眼中同其他應屆畢業生沒啥兩樣,就是端著幾張臭文憑的空架子。可張吉祥平時話不多,干活賣力,做事細致,漸漸就在同批新人中突顯出來。后來兩人在市區一家酒吧的偶遇,為后彼此的默契關系奠定了堅實基礎。

當然王海確實也需要一個實力派的左臂右膀,張吉祥也確實需要一個權利型的強硬靠山。張吉祥同王海之間關系并非只是上下級那么簡單。

張吉祥瞥了眼材料封面,“江門市潤恒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幾個字工工整整印在上面,這類案子對審核而言就是小菜一碟,沒必要太傷腦細胞。張吉祥隨即便回身繼續在電腦上瀏覽新聞了,屏幕下方QQ頭像顯示有留言,他點開看了眼,是王海發的。

“晚上飯局,七點,新都會所,808,別開車”


新都會所是江門市頂級私人會館,位于市區一園林景點內,通過古建翻修而成,會所就八個包廂,風格各異。八號包廂是其中最氣派的,全套小葉紫檀家具,施華洛世奇水晶吊燈,Hermes餐具,身著繡花旗袍的女子輕彈古箏,優雅的旋律淹沒在酒杯的碰撞聲中,雜亂無章。

“王總,張科,我那款子,就有勞您二位啦!”

說話的是個矮胖子,臉蛋和肚皮一樣圓圓的,光頭锃亮,反射著水晶燈的五顏六色,細縫眼吹不進半粒沙,端著酒盅說道:“這盅酒我先干了,不管這事成不成,二位以后都是我奚大成的朋友。”

余音還沒在張吉祥耳邊消散,矮胖子的酒盅已經空了。張吉祥看了眼王海,見他一只手拿著筷子在夾菜,另一只手捏成拳放嘴邊輕做咳嗽狀,便端著酒盅起身道:“奚董,您知道現在房地產行業貸款受國家限制,門檻較高,您公司規模小、資質低、資金少,按我們公司要求肯定被槍斃。這盅我先回敬您,事情咱再慢慢談!”

張吉祥邊說邊把酒盅里的酒一口干了,眼角望見矮胖子的臉都漲紅了,剛準備接著說,就見一旁的王海向他擺擺手讓他坐下。張吉祥知趣地回到小葉紫檀椅子上,就聽王海說:“奚董,船到橋頭自然直,今天我們只談風月不談工作。來、來,咱哥仨喝酒!我打個飛的來敬您。”

說著王海起身端著酒盅走到矮胖子身邊,并使眼神招呼張吉祥也端酒過去。矮胖子頓時面掛笑容著起身,端酒與王海、張吉祥干杯,奉承道:“對、對,今兒個咱三不醉不歸。”

圓月高掛,星空無邊,新都會所門口的兩盞燈籠在漆黑的園林內異常妖艷,張吉祥和王海互相攙扶著同矮胖子道別,三人都喝多,步伐統一的來回晃動,像似在跳恰恰,互相口中恭維著對方,并邀約下次再喝。

矮胖子被司機扶上他的奔馳S600后排,進去就躺下了。張吉祥搖晃著走到司機跟前,塞了張名片給司機,“明,明天讓奚董找,找他”。

說完便回到公司的灰色別克車上,對王海會意地笑了下,然后示意司機開車離開。

“吉祥,咱倆再找家酒吧坐會兒。”

“走唄!”


江門老街的夜排擋在當地相當有名,猶如秦淮河的妹子般吸引著大江南北的客人,如果說古時宮廷有滿漢全席,那江門老街的夜排擋就是民間的十中全會,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吃不到的。

夜還未深,排檔攤已經坐的滿滿都是人,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似乎人人都稱兄道弟,卻暗藏刀光劍影。

張吉祥在一張塑料圓桌前坐著,桌上滿滿當當堆了七八個菜,兩箱啤酒擺在桌腳旁,一箱已經空了大半,張吉祥順手拿了瓶酒啟開,邊往塑料杯中倒酒,邊說:“事情辦得怎么樣?”

“吉祥,你放心,死胖子都答應了,我說一他都沒敢說過二。”

張吉祥喝了口酒,抬眼看了眼說話的清秀男人,“李暢,說話做事還是要低調點,畢竟人家是我們的財神爺。”

“知道了,吉祥,咱們是從小一塊長大,在筒子樓一起打架,一起踢球,一起逃課,現在你還帶著我們一起賺錢,兄弟們肯定為你兩肋插刀。對吧,四眼兒!”李暢說著拍了拍坐在圓桌中間位子戴眼鏡男人的肩膀。

“是啊,前幾年我們都沒工作、沒收入,吉祥你幫我們,拿錢給我們,后來還介紹我到公司里跑業務,資助李暢開公司。我們現在的生活都你給的,以前咱兄弟一條心,以后還是一條心。吉祥,你說往東,我不會往西,你有困難,我吳軍兩肋插刀都會挺你!”

“吳軍,公司里關系復雜,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特別是不要亂說話,我們的關系不能讓別人了解的太清楚。”

張吉祥說著分別給李暢、吳軍倒滿了酒,三人舉著杯子碰下了,一飲而盡。

“以后我們兄弟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凡事共進退!”


吳軍是個高度近視,常年梳個中分發型,架個厚鏡片黑框鏡,竹竿般身材經不起三級小風吹,同事常調侃說他去演抗日劇里的漢奸都不用化妝,每當這時,吳軍就會特意裝成漢奸模樣說話,逗得大伙捂著肚皮樂。

張吉祥就喜歡吳軍這種自來熟的個性,擱哪兒都能生存,不像他自己時不時還會裝深沉擺架子。

吳軍天生是為跑業務而生的,嘴皮子溜,腦瓜子機靈,主觀能動性強,所以張吉祥選擇了他。

可人都是有兩面性的,一方面突出了總有一方面是短板,吳軍的短板就是沒主見,什么事都要張吉祥拿主意。

張吉祥喝酒時常教導他說:“吳軍,你說你也是個高材生,飽讀詩書,別什么事兒總來問我該怎么做,大男人要有點主見么。別一有事兒讓你拿主意時,你就把隨便掛嘴邊。你以為你是大度,別人會認為你太無趣,情商低。快改改吧!”

耳邊風吹多了,自然會產生潛移默化的效果,吳軍終于跨出了他自我主見的第一步。

在電腦上關閉網銀的同時,吳軍在QQ上留言寫著:“吉祥,死胖子那筆業務的公司提成,我按比例轉到你卡上了。”

張吉祥碰巧在外做現場審核,看到留言已經是晚上了。他本想立刻找吳軍出來臭罵他一番,責備他這錢怎么能直接轉到他張吉祥卡上。可一旁的李暢阻止了他,遞了根煙過來,說道:“四眼兒難得做事沒來問你,你現在去罵他,不是打擊他么。回頭我去教育教育他!再說了,咱兄弟仨之間的事兒,吳軍也不敢捅婁子的。吉祥,你就放一萬個心吧。”


李暢跟張吉祥走得最近,兩人從小一塊長大,都是窮孩子出生,家境貧寒,父母沒背景,從幼兒園到中學,汽水一起喝,踢球一條邊,打架一同上,懲罰一塊擔,可謂是親密無間。直到后來李暢上了技校,張吉祥讀了大學才分開,然而彼此的聯絡并沒有減少。

李暢工作早,干過很多行當,但都沒出過彩。張吉祥找到他時,他已蓬頭垢臉的在網吧泡了多日。

那天,兩個人喝了很多,談了很久,散得很晚。

不久后,李暢的企業咨詢服務公司就開業了,辦公點布置在他家胡同口拐角的門面房里,公司就兩個人,一個濃妝艷抹、前凸后翹、低胸短裙的接待,每天屁股擱到椅子上,直到下班才會挪開,當然吃喝拉撒除外,另一個就是李暢。鄰里都很好奇,說李暢那小子平時吊兒郎當,沒個正經樣,換工作跟交女朋友一樣撐不過三個月。這破公司遲早得關門。

可咨詢服務公司硬生生地在胡同口呆了一年,第二年搬遷到市中心頂級寫字樓里去了。鄰里瞅著黑色奧迪天天接送李暢,逢年過節總有那么幾輛豪車停在胡同口,不免羨慕起來。鄰里間嚼舌頭說李暢這小伙有能耐,在胡同里算號人物。指不定哪天他公司上市,胡同里老老少少都還能蹭點光!

至于李暢發達的原因,誰都不知道,留言蜚語更成了胡同里茶余飯后的談資。

李暢身材高大魁梧,國字臉,濃眉大眼的,每天大板頭打理得油光蹭亮,西裝革履,皮鞋反光得刺眼,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高富帥。咨詢公司總經理的崗位與李暢是絕配,每個客戶都是憂心忡忡的來,心滿意足的走。

李暢的嘴會說,不同于吳軍的嘴皮溜,李暢講出來話邏輯性強,句句點到客戶心頭,在客戶心花怒放意猶未盡時又收住了,就像一騷娘們將脂粉客撩撥的欲火焚身后就準備穿衣服走人,李暢說這時候客戶就跟躺在按摩椅上的脂粉客一樣,一柱沖天,原始需求戰勝一切,只管開價就是了。

奚大成就是這樣掉進胭脂洞的。望著李暢秀氣的五指在自己眼中前前后后翻了四次,奚大成想都沒想就爽快地說:“成,李總,只要事情能辦妥,這個數不成問題。”

望著奚大成泄火后意氣奮發地跨上奔馳S600后座,李暢在落地窗前驕傲地揚起了嘴角,他掏出手機發了條信息,信息就兩個字——“搞定”。


繆斯酒吧嘈雜的舞曲震得人心臟都嗨翻了,無數男女跟著舞臺上鬼妹扭動著腰肢,搖晃著腦袋。語言在這里退化成了酒精,人類原始本性在旋轉的搖頭射燈下暴露的淋漓盡致,肉體的欲望蔓延在整個空間,稍有不慎便會產生化學反映,引起腥風血雨。

王海靠在VIP座的紅色沙發上,一手摟著金發碧眼的鬼妹,一手搖晃著酒杯,面無表情地說:“吉祥,奚大成這案子處理的不錯。好好干,明年公司就要提拔你了。”

“知道了,多謝海哥照顧。”坐在側面沙發上的張吉祥說著把杯中的酒就干了。

“聽人說,你把車給換了?”王海換了個坐姿,把手擱在鬼妹白里透光的大腿上來回撫摸著。

張吉祥略有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喝了杯酒,說:“是啊,那車太舊了,就換了輛新的。”

“換得有點兒太好了吧,公司里人多眼雜,你自己懂得。”王海說著把杯中的酒也喝了。

“海哥,沒事兒的,不就一輛大切么,我自己心里有數。”說著,張吉祥拉著身邊穿著校服裝的學生妹進了舞池。

王海給自己點了根煙,靠在沙發上吐著煙圈,手還在鬼妹的大腿上挪動,臉卻陰沉了下來。

張吉祥回來時滿頭大汗,連喝了幾杯酒,嘴里嘀咕著罵:“這什么破洋酒,調的味都沒了,倒杯純的過來!”

“吉祥,我準備搞個私募,通過公司現有的客戶群集資,然后按年息三角放給類似奚大成這樣的客戶。這個事情你來操辦,利潤我們五五開。”說著起身拍了拍張吉祥的肩膀,“好好干,兄弟,你做事我放心!有什么事我會給你撐著。我還有事,先走了,你慢慢玩。”

張吉祥回頭看了眼摟著鬼妹蛇腰出門的王海,賊賊地笑了,轉過身一口喝干掉杯中的純烈酒,掏出手機發了個信息:

“江門老街夜排檔,老時間,就咱倆。”


“吉祥!奚大成跑路了——!”

李暢在電話那頭撕扯著嗓門喊著。張吉祥沉默地對著話筒,眼神呆滯了,臉色漸漸泛青,隔了一分鐘才對著話筒說:“我馬上過來。”

李暢的辦公室寬大敞亮,整片的落地玻璃將江門市繁華景色盡收眼底,滔滔江水穿梭在林立的高樓大廈中,像似命運的繩索將兩岸人緊緊拴在一起,誰在這里辦公都會心情舒暢。可是今天不包括張吉祥,甚至是從今以后命運都將他給遺忘了。

“什么時候出的事,還能聯系到他么?”張吉祥進屋后還來不及坐,便開口了。

“應該是昨晚跑的,白天我還跟死胖子通電話,讓他付利息呢。”李暢雙手交叉在胸前,皺著眉說道:“上午我去他樓盤看了,建筑公司、農民工、其他債主都擠在售樓處鬧,后來公安來做工作,所有債權人在經偵做了登記,我大致數了數,死胖子的外債估摸有這個數,還不包括你公司和銀行的。”

望著李暢在自己眼前攤開的五指,張吉祥顫抖著手點了根煙,問道:“咨詢公司的集資款有多少錢在他那里?”

李暢麻利地翻著賬本,眼睛瞪圓了說:“八千萬!我們......”

“嘭”的一聲,張吉祥倒在了沙發上,手里的煙落在腳邊,煙灰散了一地,目光迷茫的望著落地窗外的滾滾江水,口微張著,卻沒發出半點聲響。

李暢趕緊給張吉祥拿了杯冷水,讓他先安安神,一起想辦法處理,“死胖子估計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咱們得先把投資人都給安撫了,別讓他們來鬧,咱們才能抽時間去抓死胖子。吉祥,你放心,這事兒兄弟跟你一起扛!”

“吳軍那邊應該這兩天也會有麻煩的,招呼他去老地方,咱三得商量商量對策。”張吉祥有氣無力的擠出句話,眼神依舊呆滯著。

“吉祥,你定心點,四眼兒也是咱們兩肋插刀的兄弟!”


吳軍已經連續幾個晚上沒有好好合眼了,因為閉上眼睛,就出現張吉祥和李暢兩張臉緊緊貼著他,不停的讓他把公司里奚大成業務的壞賬給背了,他倆說了很多理由,分析了事情往后發展的各種可能,告訴他最壞結果就是被公司辭退,張吉祥還承諾再給他找個比現在更好的工作。

吳軍并非不信任張吉祥,可他睜開眼就看見業務部的領導、同事圍在他身邊,喋喋不休地讓他說出事實,提醒他不要替人背黑鍋。領導再三告誡他只要說出事情,肯定替他保住在公司的工作。同事也勸說他現在好工作難找,犯不著為了筆不是自己的業務,把鐵飯碗給砸了。

吳軍睜著通紅的雙眼,望著窗外初升的太陽,耀眼的暮光猶如利劍般透過瞳孔刺入心房,他強忍疼痛的試圖合上眼簾,可朦朧中看到張吉祥和李暢絢麗華彩的身影在暮光下談笑風生,自己黑白凄涼的身影窩在一旁角落卑微乞討。

“哼,憑什么要我做替罪羊!”吳軍惡狠狠用拳頭砸著床沿,猩紅的雙眼中散發出可怕的氣息,他迅速用手機寫了很長一段信息,然后食指狠狠地撮下發送鍵。吳軍長長呼了口氣,仿佛如釋重負般一下子卸掉了所有的包袱,他起身洗漱穿戴整齊,拎著公文包出門了。


"吉祥,不是我不愿意承擔,只是這個責任我實在擔不起。我現在好不容易才穩定,領導對我很賞識,同事對我很照顧,家人對我很期待,我不能失去這份工作。你底子厚,路子廣,朋友多,經驗足,肯定比我容易找工作。所以,兄弟,對不住了!"

李暢憤怒的把手機甩在塑料桌上,拿起啤酒瓶吹了幾口,酒沫掛在唇邊嚷嚷著罵道:“四眼兒個慫貨,跟他講了那么多道理,還是沒頂住。算什么兄弟!他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他那德行,沒你吉祥,有今天的他么!”

張吉祥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地一個勁喝酒,一杯接著一杯喝,塑料桌七八盤菜依舊是出鍋時的模樣。

“吉祥,你就沒跟公司高層解釋解釋,你怎么會都承認!你應該反駁的,四眼兒是做業務的,他應該承擔主要責任的!”

“有個屁用!我到高層辦公室時,吳軍和他業務部幾個領導早在那里了,他們一句接一句的告狀,我根本沒有插話的份,吳軍把轉我錢的對賬單全拿了出來,全部都是公司剛發一筆業務提成,下一筆就是轉給我的錢。那小子還在高層面前哭,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負責收集材料,所有一切都是我全權操辦的。”張吉祥憤怒地抱怨著。

李暢又猛灌了幾口酒,把瓶子狠狠地砸桌上道:“那王總呢,王總肯定會替你求情的!”

“他還在海外度假呢”,張吉祥給自己和李暢各拿了瓶酒,啟開后繼續自顧自得一杯杯喝,嘴里面開嚷嚷著:“李暢啊,瞧瞧呀,這就是所謂的兄弟,總把同甘共苦,兩肋插刀掛嘴邊兒的兄弟。他吳軍嘗過肋部插把刀子進去有多痛么,他丫的從沒有痛過,還扯啥兩肋插刀,全他媽是扯犢子,盡忽悠!”

張吉祥把空酒瓶一個個朝著對面墻壁扔著,玻璃碰水泥墻后清脆的碎裂聲騷擾著其他享受夜排擋的人群,四周無數目光投向了張吉祥和李暢,甚至帶有憤怒的敵意。

李暢并沒有太留意張吉祥瘋癲的酒話,自己低埋著腦袋,望著杯中酒泛起的絲絲漣漪,一圈一圈的從酒杯中蔓延到他眼中,在李暢烏黑的瞳孔中旋轉,一圈一圈的纏繞住神經,擴散入細胞,淹沒了整個大腦,指揮著李暢默默地說出:“真他媽的,都只顧著自己!” ? ? ? ? ? ?


王海依舊懶洋洋得靠在繆斯酒吧的紅沙發上,身旁的鬼妹是一頭烏黑的長發,細長的白腿享受著王海厚實手掌的撫慰,酒吧的服務生恭敬的給王海點著煙,手緊緊護著微弱的火光,生怕不小心被熄滅而挨到責備,損失小費。

“沒事的,吉祥,你甭著急,這事兒吧最多背個處分,我肯定能保住你的。瞎擔心啥,來喝酒!”王海拿著酒杯與張吉祥桌上的杯子碰了下,就先干了,服務生立馬給王海又續上酒。

張吉祥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像待宰的綿羊般無助地望了往王海,拿起桌上杯子連喝三滿杯烈酒,喘著粗氣道:“海哥,你一定要保住我!我跟了你這么些年,可為你兩肋插刀辦了不少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再說那集資的事情也有你一份,看在這面上你也得保我,要不然,要不然....”

“要不然咋的了!你把我供出來?”王海嚴肅地打斷了張吉祥的訴求,合著眼皮靠在沙發上。

“不是,不是!我是說要不然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這輩子都還不清那些債啊!你保住我,我跟著你繼續干,指不定幾年后....”

王海舉起撫摸鬼妹大腿的手掌,對著張吉祥搖了搖,睜開眼瞟了下無精打采的張吉祥,緩緩地說:“吉祥,你別太擔心了。我們是兄弟,我會盡全力把你保住的。集資的事情咱回頭再說,現在首要問題是把你保下來。你也甭瞎著急,別自亂分寸。我有事兒先走了,你再坐會兒,醒醒腦子,理理思路!”

張吉祥沒有回應王海,呆呆著陷在紅沙發里,默默地給自己點了根煙。王海在他肩膀上重重的拍了下,就在服務生的擁簇中,摟著鬼妹走了。臨出門前,王海回頭望了眼癱在沙發中的張吉祥,嚴肅地表情中泛起了詭異的笑容,之后便迅速消失在了人流中。

繆斯酒吧的音樂依舊嘈雜,低音炮的轟鳴聲牽動著每個騷動的靈魂,所有人都在宣泄,在揮舞的雙手間揮灑煩惱和憂愁。陽光下他們是衣著華麗的白領,操苦勞累的工人,坑蒙拐騙的老千,兇聲惡煞的混子,黑夜里他們都綻放出原始的本性,吶喊著,咆哮著,追逐內心的欲望。

張吉祥在腦中瀏覽著跟隨王海的歲月。“是的,他一定會保我的,因為我知道他太多的秘密了,只要我出事,他也會被牽扯進來。這筆帳他肯定比我會算。他一定會救我的!”內心的呼喚告訴張吉祥,事情肯定能夠峰回路轉。

他站起身,喝掉桌上最后一杯酒,掐滅煙,緩步踏進了舞池,淹沒在欲望的高潮中。


“什么!你說什么!要我主動辭職!要我走!” ? 張吉祥雙拳狠狠砸在辦公桌上,周邊的成堆文件也隨之一震。

“你不是說要保我的么!你說一定能保住我的!” ??

“吉祥,你先坐,聽我說。別那么激動!”王海遞了根煙給張吉祥,熱切地跟他說,“前面的事情,業務部告狀在先,況且你不跟我商量就都承認了,我等于是被動的在高層面前解釋。現在能讓你全身而退,已經是沒辦法中辦法了,要不然公司按程序就是先開除后報案,告你勾結奚大成合謀詐騙。你自己掂量掂量孰輕孰重,現在你不帶任何污點離職,我還能想辦法幫你找個同行業工作。” ?

王海邊說邊用食指在辦公桌上重重得撮了幾下,然后隨手點了根煙,如釋重負般的靠在辦公椅上。

張吉祥并不買賬,把王海遞的煙攥在手中,使勁地捏著,手背上青筋緊繃,面露兇相,用冷冷的語氣說道:“王海,我跟你這么多年,你的事都是我在辦,你有太多秘密在我手上了。況且私募集資的事,你是實際幕后控制人,我那兒都有你分紅轉賬給你的憑證。你想把所有事情推給我,讓我一個人扛,好啊!我就把你一起拉下水,看看到底誰沉得深,死得快!”

王海緩緩得從口中突出煙圈,斜著眼珠瞥了下對面的張吉祥,然后把頭依在辦公椅靠背上,仰著看煙圈在空氣中慢慢擴散,漸漸消失。

“吉祥,我們是兄弟么?”

“你當我是兄弟么!”張吉祥手中的煙已經被攥成了一條線。

“我能盡力幫的,我已經做了。吉祥,至于你想怎么樣,我也阻止不了你。作為你領導,又作為你兄弟,我奉勸你一句,執迷不悟,只會在自己的坑里越陷越深!你好自為之吧,出去替我把門帶上。”王海看都沒看張吉祥一眼,輕描淡寫地打發著他。

張吉祥使勁將手中擠扁煙丟在桌上,甩手出了門。


“李暢,公司怎么關門了?”張吉祥望著空蕩蕩的辦公室,只有落地窗外的綿綿江水依舊澎湃。

“吉祥啊,我把公司搬回胡同口的門面里了。前天請了個風水師傅看了下,說那里位置不好,周邊高樓太多擋財,前面江水太混多事。”

張吉祥向四周看了一圈,似乎覺得風水師傅說得挺準,這破地方是個煞門,早搬早翻身,便對著手機說:“你把公司轉賬給王海錢的單據都理出來,我馬上過來拿!”

“你記錯了吧,吉祥,公司從來沒有轉錢給王總。”

“你滾犢子,上個月我還吩咐你轉錢給他呢,怎么可能沒有,你別跟我胡扯!”張吉祥已經壓不住心頭焦急的怒火了。

“吉祥,你肯定記錯了。你讓我付的都是咨詢公司的培訓費、會務費、場地租賃費等等,我這里都有合同和發票單據,我理出來,你一會兒自己來看。”

張吉祥狠狠得用拳頭砸著墻壁,“李暢,你小子什么時候跟王海穿一條褲子了!你別忘了,那些集資的錢可都是你咨詢公司蓋的章!你也逃不掉的!”

“不是,吉祥,你是不是最近事太多,腦子亂套了。那些集資的合同都是跟你簽的!你說我一個空殼公司,啥都沒有,難道別人看看門口的騷娘們,就把錢投進來了。那些財神爺不都是看在你的面兒上么,他們都是你公司的客戶,他們只信你,我要蓋個戳簽個名,他們都不要,說那都沒用盡是白扯,只有白紙黑字見你大名落款了,那些人才認!”

那邊的李暢似乎在樂呵著調侃,仿佛根本沒事發生似得。張吉祥的拳骨已經砸破了,點點血跡印在墻面上,像朵綻放的紅蓮飄蕩在黑白的畫面中,觸目驚心。

“李暢,你跟吳軍就是一路貨色,你連吳軍還不如!你個吃里扒外的東西,虧我這些年拉著你賺錢了,我養條狗都比你將義氣!”

“吉祥,你咋罵人呢。我都沒責怪你把我害成這樣,又滾回這破舊的小門面了。因為你是我兄弟,我不跟你計較那么多,大家重頭再來唄。可你的事情不能賴到兄弟我頭上呀,橋歸橋路歸路,親兄弟明算賬么。再說了,現在義氣算什么,連下水道的地溝油都比義氣值錢,這個年代已經沒有義氣生存的空間了,......”

張吉祥沒等李暢說完,便重重地將手機甩在了地上,使勁用腳踹著。


圓月嬌嫩地掛在黑色的畫布上,月光吐納著慘白的氣息,貪婪的榨取著世間的靈氣。路上盡是搖晃的靈魂,等待命運的認領,他們相互吵鬧著、暗算著、爭斗著,只為在黎明前得到超脫轉世。因為一旦暮光初升,他們便會墮落進阿鼻地獄,成為孤魂野鬼。

張吉祥根本無力加入熙攘的人群,他嘲笑那些被欲望蒙蔽住雙眼的庸人,一面偏執的追逐利益,一面肆意的揮霍感情,卻還期盼有朝一日能得道升天。他憐憫這些貪婪癲狂的野獸,不在乎臃腫沉重的身軀,在誘惑面前依舊張開祈望的嘴巴,就算肚脹撐死也在所不惜。

曾今他是黑夜里的佼佼者,姿態高傲,話語強硬,能力出眾,周遭凡夫俗子接財神般地敬仰他,膜拜他,而今他是月光下的落魄人,蓬頭垢臉,衣衫襤褸,垂頭喪氣,身邊親朋好友躲瘟神般地逃避他,嫌棄他。

張吉祥游魂野鬼般徘徊到家對面的樹林,他不敢回去,因為樓下已經堵滿了前來要債的人群,經偵也四處通緝他,還有無數擠熱鬧的看客。他在樹叢的一角望著家中窗戶,母親佝僂的身影在窗邊微微顫抖,她在啜泣,老人一直以他為傲,未曾享福卻造株連。張吉祥望見母親在窗后搖手,似乎看見他了,是提醒他危險不要回家,也是在跟他告別。

他跪下沉重的身軀,朝家的方向重重磕了三次頭,便起身頭也不回的走了。張吉祥漫無目的游蕩到了新都會所,無力地抬頭朝門內望了眼,里面依舊富麗堂皇,優美的古箏旋律圍繞在四周,保安用鄙視的眼神不斷驅趕著卑賤者。停車場上的兩輛車,張吉祥異常熟悉,黑色奧迪,灰色別克,他無從再去考證李暢和王海是什么時候勾搭上的,因為這個游戲對他而言已經GAME OVER了。

午夜的江門市如同穿城而過滾滾江水般依然生龍活虎。張吉祥經過江門老街夜排檔,仍舊人聲鼎沸,魚龍混雜,酒瓶聲吵嚷聲節奏感十足;張吉祥站在繆斯酒吧門外,里面音樂還是那么嘈雜,人影涌動,空氣中彌漫著金錢和欲望。

張吉祥回到了兒時的筒子樓,墻面上用紅筆寫著大大的“拆”字,四周雜草叢生,垃圾密布,老鼠肆無忌憚的在樓里穿梭。

他爬到了樓頂,向下環顧筒子樓四周,左邊那塊空地是他和李暢的球場,他倆踢球總是把一樓陳阿姨家的玻璃打碎;右邊那片樹林是他和吳軍的樂園,他們總在那里抓蟋蟀,時而李暢會來一起爬樹,比誰爬的高爬的塊,二樓的孫叔叔瞅見后就會在樓道里招呼他們父母;中間那排石凳是他的書桌,他總是蹲在那邊寫作業邊等父母下班,吳軍會時不時來騷擾他,李暢總會在一旁瞅兩大爺下棋。張吉祥望著望著就莫名的笑了,那一臉無邪的笑容顯得那么璀璨又那么凄涼。


太陽慵懶著從東方探出沉重的腦袋,好像沒睡好似得臉色暗淡。張吉祥站在筒子樓頂邊緣,目愣愣地望著天空,望著自己吐出的煙絮裊裊上升,最后融化在藍天白云間,他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的叮囑“祥子,咱一家都是老實本分的人,能找份穩定的工作就已經不錯啦,你就踏踏實實的干,別總惦記著升官發財、出人頭地,咱沒那個命!”

他流淚了,不是因為想念過世的父親,不是因為惦記年邁的母親,只是在懊悔自己當初為何那樣年少氣盛、財迷心竅,可惜能回頭的時候他錯過了,該回頭的時候他執著了,回不了頭的時候他懊悔了。

張吉祥后悔著摸向自己的肋骨,痛!刺骨的痛。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兩肋插刀,是弟兄用刀往他的肋部猛插啊!難怪吳軍從來都不覺得痛,難怪李暢說話時候總那樣輕松,難怪王海老是一副無所謂的腔調。他終于全明白了!

張吉祥在樓頂抽完了最后一根煙,用食指將煙蒂彈向空中,吐出最后一口煙絮,邁出了扎實的一步。他仰視著天空,太陽已綻放出最絢麗的光彩,藍天中沒有一絲污垢,裊裊煙絮在空氣中匯聚成了幾張熟悉的面孔,他們在笑,笑的是那樣的詭異和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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