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后夏夕顏

如果用我的一生來解釋，那么生活就是，不斷地去受比現在多一萬倍的苦，然后回到曾經認為十分痛苦的地方過最幸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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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死后的第五年，母親終于負擔不起撫養我的費用，嫁給了另外一個男人。男人婚后嗜酒成性，經常很晚回家。

從那之后，母親便時常遭到男人的毆打,身上新傷疊舊傷，從來都沒好過。

那時候我十六歲，剛上高一。每次男人教訓完母親去房間睡覺之后，我便哭著從臥室跑出來，趴到母親身上用力抱住她。我不敢哭出聲音，因為男人被吵醒之后又會來客廳痛打母親一頓。

每次我帶著哭腔對母親說，媽，我不念書了，我們離開這里好不好？

母親就會將我的頭發捋到耳朵后面，強笑著告訴我，沒事，媽白天在外面撿垃圾，只有晚上才會和叔叔在一起，還撐得住。只要婉兒好好念書，媽就很高興了。

我還是忍不住地哭。母親便把我送到房間里，用手輕輕地撫摸我的頭，直到我睡去她才離開。

我本以為上學真的可以解救我們母女倆，讓我們從水深火熱中脫離出來。所以我便用心念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每次我從學校把獎狀帶回家里來，都會看到母親漏出欣慰的笑容。我一直覺得，那些掛在墻上的獎狀就是母親活著的唯一希望。而母親臉上的笑容，變成我活下去最后的勇氣。

誰也不會想到，這一切美好的幻想，終于在我上高二那一年被打碎。

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夏夜，我剛從浴室走出來，就聽到了熟悉的敲門聲。我很高興，因為媽媽一般都是這個點回家。

當我欣喜地把門打開，卻發現男人站在門口，渾身濕漉，帶著一股濃烈的酒氣。我失望地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忽然被人從后面抱起來猛烈地扔到地上。

我回頭憤怒地看著男人。

男人指著我，兇狠地說，媽的，小婊子又用老子的水洗澡。老子的錢都是被你和你媽兩個婊子用掉的，你說你洗那么多澡讀那幾年書有什么用，還不是要被男人搞？

我爬起來，沒有理他，繼續朝我房間走過去。

他見我沒有回他話，又沖過來抱起我就往房間里走去，用力把我扔在床上。

“你這小婊子遲早要給人搞的，不如先給老子爽一下。”他一邊拴上門一邊對著我喊。

我嚇得大叫。男人絲毫不顧我的呼喊，沖過來幾下便撕光了我的睡衣。

“婉兒！婉兒你怎么了！”門外傳來母親的聲音。

而男人置之不理。他將自己的褲子用力扯掉，雙手在我身上四處游離。

“哐！”母親拿著鋤頭破門而入。她揮動著鋤頭向男人沖過來，一鋤頭恨恨地砸在男人的腰上。

男人回頭看著母親，面色驚恐。于是頭也不回匆匆逃離。

母親一下子就丟掉鋤頭，瘋了一樣緊緊地抱住我，哭著說，婉兒，是我不好，是媽不好，我們馬上離開這里，我們離開這里好不好。

這次之后，母親終于和男人離婚。而我，因為沒錢繼續上學，開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2-

后來，母親還是繼續在鎮上撿垃圾。而我，十年間兜兜轉轉換了一份又一份工作。

我變得徹底厭惡男人。每次見到男人，便十分憎惡，忍不住地有一種嘔吐的沖動。我變得恐懼上街，變得恐懼一切會接觸到男人的工作。

所幸的是，后來在蘇州，我找到了一份在婦幼醫院當助手的工作。

而我遇到唐慶如，是在我二十五歲那年。那時候唐慶如二十八歲，是跟我同一家醫院的護士。

一天，醫院在餐廳搞了一個小型聚會。我沒有參加，在門診部打掃衛生。

那天晚上，月亮特別大，我累了，就坐在窗口休息，忽然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從餐廳匆忙跑了出來。我仔細一看，是一個身形姣好的女人。她拿著手機，對著話筒在吼些什么。過了不久，她放下電話，在湖邊不停抽煙。借著月色，兩行眼淚分明地從她臉頰流下來。

我趕緊拿著紙巾小心地走過去遞給她，說，姐姐，擦一下眼淚吧。

她見有人過來，楞了一下。

我連忙解釋，說，我叫李婉，在醫院里做助手。

她接過紙巾擦干眼淚，笑著說，我叫唐慶如，是護士，因為家里的一些事有些難過，讓你見笑了。

我跟她說，姐姐不要難過了，人沒有什么坎是過不去的。

她苦笑一聲，說，我今年二十八了，家里人覺得我老大不小了，該回去結婚生孩子了，我正為這件事發愁。

我說，姐姐這么漂亮，追你的人應該很多啊，就隨父母心意回去找個好男人成家立業不好嗎？

她看著我，說，可是我喜歡女人啊。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媽也是農民，我不知道回家要怎么去面對她。

不知道怎么，當她說父親去世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自己。我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好像就是另一個我。

我問她，那你有喜歡的女人嗎？

她看著遠處，抽了一口煙，緩緩地說，曾經有過，可她后來還是跟男人結婚了。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或許真的應該回家找個男人嫁了吧。

我心里一驚，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于是沒有繼續說話。

她一口一口地抽著煙，月光照在她的臉上，照在她涂著深色口紅的唇上。煙霧在四周環繞著她，朦朦朧朧地散開。此刻的她真美。

她真美，我忍不住側過身去親了她一下。

“姐姐，我們在一起吧。”

她看著我，愣住了，眼里閃著迷人的光。

就這樣，我們終于在一起了。后來，她從宿舍搬來我住的地下室。

我告訴了她所有我的往事。她對我說，婉兒，我心疼你所有不堪重負的過往，所以我以后會變成溫暖你一輩子的光。

我們就這樣甜甜蜜蜜地生活了大半年。在她對我的關懷下，我終于有勇氣面對生活，不再對這個骯臟的世界那么厭惡，不再對大街上的男人們感到那么惡心。

我們辭掉了醫院的工作，用我們的積蓄在旁邊開了一家早點店。從地下室搬出來之后，我們過上了幸福的二人生活。雖然每天都要在凌晨三點早起，每天都很忙，日子還是那么貧窮，但是我們每天都很開心，并且對未來充滿向往。

-3-

那時的我對美好的生活是多么向往啊，可是生活總是如同天氣一樣讓人捉摸不透。就像晴時有風，陰時下雨，生活卻總喜歡在人最有希望的時候給人重重一擊。

而接下來命運給我的重重一擊，是隨后而來的一封信。

信是慶如的母親寄過來的。在親眼見到慶如趁我睡著偷偷摸摸地打電話之后，我知道，這封信將會驗證我的所有不安。

在信里，慶如的母親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她再不成家生子，就跟她斷絕母女關系。

可兩個女人怎么能有孩子呢！

我曾在許多個夜里看到慶如流淚。雖然她對我說，婉兒，我只是太思念我的母親了，這些你不用擔心。但我還是知道她心里所想。

回想起這一年里和慶如幾百個溫暖的朝暮，在接下來幾個日夜的考慮之后，我下了決心，自己一定要為慶如做些什么。

在經歷前半生的不堪往事后，與男人性交可能是我永遠都不可能邁出的一步。但是想到慶如正在我和她母親之間徘徊的痛苦，我更決然地想要這樣，想要以我自己的方式去愛她。還好她沒有一絲察覺。

我始終還是和陌生男人上了床。

那夜，月亮依然很大。清澈的月光從天上灑下來，照在我潔白的肌膚上。乳房隨著男人的抽動一陣陣抖動著，我閉上眼睛，眼淚還是流了出來，將我的記憶帶到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陣陣劇痛，讓我時刻保持清醒。而我越清醒，越是堅定，越是沒有絲毫后悔。

十天后，我所期待的，出現在試紙上的那兩道杠公布了戰果。我贏了。

我告訴慶如這一切，我告訴她，以前總是你在溫暖我，現在輪到我帶著孩子來保護你了。慶如抱著我大哭。

那些時候，慶如比以前更加愛惜我。而我們每次收攤之后的活動，從一起看劇一起歇斯底里地唱歌，變成了瘋狂在網上學習孕期的相關知識。

我們商量給孩子買嬰兒用品，從幾個月時候的奶粉和紙尿褲，到一兩歲大的玩具。我們制定了一個完美的計劃去告訴慶如的和我的母親。我們共同期待著小baby的誕生。

我以為，這應該就是我們最圓滿的結局了。

-4-

“我是唐慶如，李婉是我老婆。”慶如對著鏡子這樣說。

而我壓低聲音裝成男人的樣子笑罵她，“誰是你老婆啊，我可是你老公，你要對我三從四德，懂么？”

慶如過來把耳朵貼在我肚子上，一臉嚴肅地對著里面喊，“寶貝，快叫爸爸。”

“爸爸！”

在我懷孕這幾個月，慶如對我無微不至。

她每天都不要我出攤，開始我還堅持去幾次，后來拗不過她，只好在家里休息。

每天出攤前，她都會為我煮好一大碗薏米粥，然后壓低聲音跟我說，“壯士，記得干了這碗熱翔！”

每晚臨睡的時候，她也會給我沖一大杯牛奶，笑嘻嘻地跟我說，“吃什么補什么，嘿嘿。”

那時候雖然是很冷的冬天，但是我一點兒都感受不到寒冷。因為我知道，只要慶如在我身邊，她就會像太陽那樣，一直溫暖著我，不讓我受到一絲寒冷的侵襲。

我知道，有她在我身邊，我就會很幸福。

我想，如果不是接下來的那次大出血，我會一直覺得她會是陪伴我一生的太陽。

而事實只能隱藏，事實是無法改變的。

大出血之后，我流產了。慶如看到做完手術之后面色蒼白的我，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我強忍悲傷，用力沖著她笑了笑，安慰她，沒事，只要我人還在，下次也有機會的。

主刀醫生聽到這句話，臉立馬垮下來，聲色俱厲地斥責慶如，“你是她姐姐吧，我告訴你，這次經歷了這么嚴重的流產，以后再懷上了恐怕一個都保不住。做姐姐的不能任由她自己亂搞！”

這是多么殘酷的宣判！

慶如抬起頭，已經泣不成聲。她抱著我，聲音斷斷續續，“沒事...還有我呢......這次你來做爸爸。對不起，婉兒，以后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我呆坐著，任由她的眼淚滴落到我身上。

我不明白，為何老天非要如此對待我們。我們明明已經很努力地，一步步地向前走著，為什么命運總是將可憐的人拋棄。

那一個月，我一直在休養，因為我知道，我越早恢復，我就可以越早照顧慶如。我可以像她以前照顧我和孩子那樣，照顧她和孩子。我已經沒有能力為她承受這些痛苦，但是，不管生活如何，我們始終要努力活著。

在她出攤的某個上午，我突然想起以前她為我做薏米粥的那些日子，于是決定去買一些煮給她喝。

回家的路上，無意遇到了我的主刀醫生。

她大驚失色，“你懷孕的時候就吃的這個？”

我回答她，“對呀。”

“你這是自作自受，你不知道薏米會導致流產嗎？”她大聲吼道。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

慶如以前一定知道的！

我回到家，坐在床上，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我的腦海里一遍遍地回想慶如為我煮粥的樣子，她是那么溫暖的一個人啊！

我靜靜地等著，等著她回來。

當她看到我抱著那袋薏米，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時，她馬上明白了。

她抱著我痛哭，“婉兒，是我不好，我媽始終不同意我們的事，是我自私，我真的沒想到會弄成這樣。”

我以為我會用力給她一巴掌，我以為我會抓狂，歇斯底里地大叫。但是我沒有。

我鎮定地讓自己都覺得驚訝，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看著我，眼睛早已哭腫，聲音沙啞地求我，“婉兒，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和我母親鬧翻了，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了好嗎。”

我淡淡地說，“你可以讓孩子原諒你嗎？”

她低下頭，不再說話。

“唐慶如，我李婉以后和你再無半點關系。以后，我也不會再依靠任何人。請你自重。”我看著窗外，一字一句地說。

她錯愕。直到我起身走出門，她還是跪在地上。

我重回了自己的小鎮，那個母親在的地方。

-5-

我不知道多少人，前半生里因為對生活的一腔熱情而處處碰壁，傷痕累累。于是在后半生里，他們變得畏畏縮縮，過著平淡無奇的日子。

我不知道多少人，曾經歷過滔天風浪，走遍天涯各處，最后還是回到原來的地方，體會著原始的痛苦。

我不知道多少人是這樣，但至少我是。

如果用我的一生來解釋，那么生活就是，不斷地去受比現在多一萬倍的苦，然后回到曾經認為十分痛苦的地方過最幸福的日子。

我愛唐慶如，她曾帶著我逃離絕望。我也恨她，因為她也曾棄我于深淵。

有了最多的溫暖，才會不需要溫暖。有了最深的絕望，才能沖破絕望。愛情如此，生活如此。所以有什么不能釋然的呢？

我將會永遠記住唐慶如，也會永遠忘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