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在我高考之前去世的。
當然,在某一種可能性下,外婆在我四年級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
我的父母親都是廠礦職工,每天早出晚歸,一心撲在為四化建設上。所以我從小就跟隨獨居的外婆長大,外婆家的房子在鄉下,依山傍水風景宜人。爬山游水,摸魚上樹,就是我童年的所有課外活動。外婆做的小炒肉很好吃,外婆炒的空心菜也成了我對童年味道的一切回憶。
后來我開始上小學,便和父母一塊住了,不過仍舊每個周末會走兩三里路回鄉下去看外婆。她勤勞儉樸,每天挑柴擔水生火做飯,勞動讓她看起來精神矍鑠,雖然年過五十,但是一點不覺得蒼老。我從來沒覺得她會離開我,直到那件事情發生。
那年夏天,山洪肆虐,外婆的房子被山上滾下來的落石擊垮,變成了一堆廢墟,所幸人沒有受傷。僅剩的一間有屋頂的房子成了她唯一的居所,重新蓋房子勢在必行,而我們全家都窮得湊不出錢,生產隊也表示沒什么可以幫到她的,只能自己想辦法。
整個夏天我都陪著外婆,幫她從廢墟里拾掇各種舊物。她的情緒大不如前,每天都無精打采,時刻在唉聲嘆氣。有天下午我從親戚家玩回來趕晚飯,遠遠沒見著廚房煙囪冒煙,進屋卻看到外婆蹲在角落,抱著一個農藥瓶子正在哆嗦。
如果不是我恰巧回來,外婆已經服毒自殺了,她正在猶豫,看到我快活蹦跳著回來,于是決定要好好活下來照顧我。
在我們開車去舟山的路上,我給青青講了這個故事。關于我的外婆,關于我的童年。
“所以那時候起外婆就開始信佛了?”青青盤腿坐在副駕,側身看著我。
“是吧,她在房里擺上佛龕,每天開始念經燒香。倒是從那以后事情是變得順利了,爸媽給她蓋上了兩層樓房,欠了一些債,也很快還清了。”我專心的在跨海大橋上開著,剛經過了寧波,再開完這段成片連貫的杭州灣大橋,就差不多快到了。“后來她身體慢慢不行了,畢竟老了。”
“所以佛祖還是在庇佑她的,那么善良的人,佛祖自然會成全她。”
“是啊。有信仰總是好事,她后來經常上山燒香拜佛,附近的大廟小廟都去到了。那時候的寺廟不像如今這么商業化,簡簡單單拜拜佛燒支香,幾乎不用花錢。”
“那你也是那時候開始信佛的?”
“耳濡目染吧,我是在外婆去世后才正兒八經翻看她的經書。她總和我們說有機會要去靈隱要去普陀,可惜爸媽一直太忙,我又一直在外讀書,到死也沒有滿足她這個小小愿望。”
“普陀山很美的!你知道嗎,在華嚴經里,普陀的意思就是,一朵美麗的小白花。我念想了這么久,沒想到你真的帶我來。”
“我知道,外婆和我講過,她聽去過普陀的人和她說,佛祖立在山上樹林里,面朝大海,又遼闊又壯麗,從山腳到山頂,自然環境非常好。人可以很靜心很放松在那修行,山前是大小廟宇,山后有農田有森林,人和自然極度和諧,簡直就是世外桃源。”
“比我們南普陀好多了!”青青在廈大畢業,廈大挨著南普陀。
“要有一顆虔誠的心,到哪里都是歸宿。”我向她微微一笑。
從杭州出發,近四個小時車程,穿過舟山市,我們在碼頭停好車,坐輪渡登上普陀山。外婆離開我已經十二年,終于我來到了她魂縈夢繞的地方。
普陀山是東海舟山群島一千多個島嶼里的一個小島,形似蒼龍臥海,整個島就是一座山,這座山也就是一個大廟,于是在信徒的心中,整個普陀即是佛的象征。做為中國四大佛教名山之一,自唐代開創觀音道場已愈千年之久,是國內外最大的觀音菩薩供奉地。這個島不允許外地車上岸,所以車輛特別少,偶爾有車也是寺里的僧人或者工作人員開著,幾乎沒有尾氣和噪音污染,四面環海,樹木繁茂,郁郁蔥蔥,只有鳥兒在林間,萬物一派祥和。
“所以這就是佛所說的極樂?”
“想必正是這樣吧。海天佛國,名副其實啊。”
我們在山腳下吃過齋飯,給青青買了一條新的串珠戴在手上,然后坐纜車上白華頂,打算下山步行,這樣會比較省體力。
遠眺海面,一片霧靄,海風拂面而來,神清氣爽。往東就是日本長崎港,往北是韓國仁川港,往南是臺灣基隆港,看不見,但是又好像都在眼皮下。唯一能看見輪廓的就是不遠處的洛迦山,宛如一尊臥佛睡在水中,正所謂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拜過普濟禪寺和法雨禪寺,給各座大小觀音燒過高香,盤坐在大殿凈心聽過老和尚誦經,我們心滿意足。時候不早,如果還要返回舟山市區吃晚飯,也該動身下山了。我們繞道后山,后山有車行道和人行道,似乎車道的風光更好,于是我們打算沿著這條寬敞的馬路下山。
后山奇石嶙峋,花木蔥蘢,我們牽手走在白樟下,看著山下的海灘和農田,這兒的風光和山前大不一樣,雖說是車道,只偶爾看到和尚們駕著一兩輛車下山,安全起見,我們仍伴著路邊下行。
“來過一趟,真是從頭到腳受了一次洗禮,真有開悟的感覺。”
“剛才在大殿坐著的時候,我很有啟發……”青青突然停下,拽了一下我的手臂,指著馬路中央,“那是什么?”
我慢慢走近,半彎下腰,是一只碗口大的蟾蜍,被車軋死了,內臟擠扁了一地。看情形這事情發生還不太久。
“上天有好生之德,它死在這里,也算是有個好歸宿吧。”雖然我感覺怪難受的,但是為了讓她寬心,便隨口找了幾句好聽的。“快走吧,我們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
青青雙手合十拜了一下蟾蜍的尸體,便牽住我的手繼續往下走。
“啊!”沒走出兩步,她便叫了出來,佇立在原地。
不用問她,我也看到了,眼前地面上又有數只蟾蜍的尸體,有的都不能叫做尸體了,完全被壓扁在地上,就如一張薄紙。
“為什么它們要集體過馬路?開車的和尚不能讓讓么?”
“你應該知道,這不是讓得開的。”
我指了指前面。
五十米開外,我們看到滿地的斑駁,我想也許有上百只動物都這樣死在了馬路上,我頓時覺得心理堵得慌,我甚至沒有往前走的勇氣。
青青緊緊拽住我的手,我們慢慢的走過那些尸體,我已經沒辦法估算它們的數量,一排一排不規則的平鋪在道路中間,其中很多已經死于數天前了,皮囊和器官都干枯了,沒有粘實在泊油路上的部分,還薄薄的隨著風晃動。車輪壓過的痕跡那么鮮明,甚至能感覺到壓過去的瞬間它們的痛苦。海風帶著一點腥味撲面而來,我無法分清楚這種生鮮的氣味是來自海上還是來自我眼前的地面上。
它們的方向都是朝著山上去的,也就是死在了上山的路上,我當然無法知道他們為什么要往上走,它們肯定不是像我們一樣為了拜佛,如果它們知道朝圣的路上要付出生命,不知道它們還會不會有這樣的選擇。
我們這樣無言的走了大概一兩公里,兩條腿都有些發軟,其間遇到幾輛車呼嘯而過,穿著黃袍的僧人車技一點不比城里人差。幾公里的路途里,蟾蜍的尸體數以千計,其中還有一條小蛇,也被貼在了路上。我想到我們從杭州一路高速開車過來看到的路中間的貓狗尸體,也是一樣被車撞死然后壓扁,以前我沒細想過,但是這一瞬間我覺得特別反胃惡心。我開車時一直都會小心不要碾過動物們的尸體,把這作為最后的尊重,但是大部分的車主并不會在意這些,甚至還有無良的人以碾軋為樂趣。生命的誕生和消亡自是天命,活著的時候它們都能努力為自己尋求尊嚴和權利,死了之后誰能夠保證還能得到應有的重視?我們自詡是萬物之首,我們有智慧和能力維持自然秩序,我們在食物鏈的頂層,我們心情好的時候吃肉吃魚,我們偽善的時候素食朝拜,我們放肆的時候凌虐萬物,我們落魄的時候才知道搖尾乞憐。
我扶著路邊的圍欄,把中午的齋飯都吐了出來。在這之前青青已經說了幾次想吐,結果是我先吐了。
我們一路無言,當晚驅車回到杭州。那天半夜,我把外婆留下來的經書,一把火都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