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個女作家叫村田沙耶香,2016年憑借作品《便利店人間》獲得了芥川獎,在那之后,她又回到便利店打工了。
一天在擺書時,我看到這本書,就對身邊一起工作的店員說,這本我也想看啊。她是個年近六十歲的阿姨,瘦弱但很有活力,聽到我這么說,她說:“啊,我家有這本呢,不如下次來打工時我幫你帶來吧”。下次來打工時,她真的帶來了,于是我得以讀了這本書。
日語里的“人間”跟中文里意思有所不同,如果按照“人世間”的意義理解,其實會有些出入,日語中的“人間”就是人、人類的意思。因此《人間失格》并不是指人世間失去秩序,而是“失去了作為人的資格”,“便利店人間”也是指“被異化為便利店的人”。如果不是親身體驗了便利店的打工,我讀這本書時想必也不會有多少感觸吧。
因為我打工的書店巨大,有六層樓高,每天都人滿為患,在打工的過程中,我也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今天就來說說這些形色各異的“人間”吧。
老人
日本是個嚴重老齡化的社會,在書店收銀時,這種感觸更加直接,如果認真統計的話,店里的客人中恐怕有一大半都是老人。因為我打工的時間是周末兩天,人最多的時候,早晨開門前就已有大量的人排隊,開門的一瞬間一擁而入,這其中大部分都是老人,或者說是老年男性。
日本并沒有中國這樣“到什么年齡做什么事”的嚴格意識限制,即使是老年人,照樣看少年漫畫和幻想小說,也常常看到老太太來買少女BL漫畫,他們的打扮有時也和年輕人無異,都是棒球帽、帆布鞋,他們沒有替后代帶孩子的責任,獨自生活的話也和年輕宅男沒什么區別。
昨天上班時,一位年事很高的老爺爺來結賬,他拄著拐杖,明顯看出一條腿不方便,但他卻提來了整整一籃書,我接過來時都有些提不動,我問他需要郵送嗎,我們這里一萬元內是可以免費郵寄的,但他卻拒絕了。他那幾十本書讓我掃碼收銀都收了很久,告訴他總金額,他害怕我數錯,又讓旁邊的日本店員重數了一次,最后裝了滿滿三大袋。他站在收銀臺一旁,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把書裝進書包,手里又提著一大包,我一邊繼續收銀,一邊看著他的樣子心里不斷地擔憂,但他卻倔強地堅持一定要自己帶回家。最后,他緩慢而顫抖地,把書包兩邊的橫帶在胸前扣好,輕輕對我鞠了一躬說:“謝謝了,剛才不好意思啊”。他已經走了,我還在看著他的背影想,他要怎么帶著這些書走回家呢。
還有一次,遇到一位臺灣老爺爺,他看出我名牌上是中國姓氏,就問我是大陸人還是臺灣人,我跟他聊了幾句,他似乎還想聊下去,可是后面的客人已經排成了長隊,我連續跟他說了兩次“歡迎下次光臨”,抬頭看到他的領子上別著幾個國民黨黨徽之類的勛章。最后他回頭看一眼身后排隊的人,終于依依不舍地走了,臨走時對我說“還是要省錢啊”。
當老人成為這個社會中重大的比例構成,整個社會都彌漫著一股孤寂的氣息。年輕人已經越來越不愛看書了,相對中國,日本也許稍好一點兒,因為還有漫畫吸引著他們,可能對真正年輕的人來說,中年和老年差不多是一回事吧,所以在收銀時,我也總覺得年輕人才是少見的。原來這個世界,已經大多數都是中年和老年人了啊,我常常變收銀邊這樣淺淺的感嘆著。
歐美日宅
不來書店打工,還真的體會不到日本文化對歐美的影響,在店里常常看到歐美日宅,因為相比日本人,我還算是能用英語交流的人,所以常為一些歐美人案內,大多數都是來找漫畫和游戲的,收銀時碰到過幾次歐美女生來買“防彈少年團”。宅不分國界,歐美宅們也一樣都是羞澀內向,大多戴著眼鏡,與日宅的氣質想通。
有時候收銀會簡單用英語跟他們聊幾句,發現大多數都是法國人,似乎日本和法國的淵源非常深厚,日本人很憧憬法國,去法國工作的也很多,我們這家店在法國也有分店,究竟是日本企業還是法國企業卻不得而知。
上上周起,一個西班牙人開始在我們店打工,他也是個標準日宅,看到他的書包上還印著《我的妹妹不可能那么可愛》,他日語很好,玩過很多日本游戲,跟日本人交流比我順暢的多。然而他也很窮困,終日吃便宜的泡面,沒有電腦也沒有智能手機。
我所見的歐美來日本留學的人,似乎大多數都很窮困,要靠自己努力打工掙錢,生活也只是潦倒,與遍身奢侈品、出手闊綽的中國留學生差異甚大。中國的95后00后一代,是目前世界消費力最強的人群,因此各大品牌都在放下身段做“品牌年輕化”,而美國的這一代年輕人,卻悲催地成為美國唯一比上一代人窮困的一代。
在我們小小的書店里,也能看到世界格局的微妙變化呢。
不健全者
在店里,客人上下使用扶梯,廂梯只供工作人員使用,但有時出現坐輪椅或推嬰兒車的客人,我們也會引導他們乘坐廂梯。日本恐怕是世界上對不健全者最友好的國家了,無論打工還是生活中,我都常見坐輪椅或拿著導盲杖的人。重要的是,他們臉上都帶著平和自然的神情,因為這個社會充分給與他們尊嚴和便利。
在中國,我幾乎從沒有在盲道上看到過盲人,盲道往往被堆滿自行車。初到日本時,甚至會感慨日本為何會有這么多殘障人士,但稍微想想就明白了,并不是日本比例高,而是因為設計人性化、出行方便,不健全者也能自由出門,而中國雖然也多,卻大多只能呆在家里。
有次去鐮倉,鐮倉高校前的路口堵滿了拍照的人,于是我向坡上走去,不小心就走到了一棟醫院門前,碰巧遇到一輛接迎殘障兒童的車。各種身體殘障的孩子一個個從我眼前上車,有的是身體殘缺,有的明顯智力有問題,我呆呆地站在一旁看他們依次上完車,醫生護士熱情地向他們揮手道別,那一刻我真的被震撼了。
我不禮貌地想“原來人有這么多形狀啊”,一條坡之隔,下面是青春沸騰的熱血高校,上面是說不盡的人世辛酸與缺憾,然而,這個社會卻讓人感覺,它能提供給每個不同的人保證尊嚴的生活。
怪人
有可能是因為日本社會過于壓抑,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限制干涉又少,日本真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有時收銀,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精神似乎有問題,因為在正常人中他們實在太明顯了,無法偽裝。要說有什么不同,恐怕是正常人都有一種控制力,在無形地約束身體和行為,而精神異常者卻明顯缺失這種控制力。
說到怪人,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一個臉上紋滿字的人,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引起我嚴重的心里不適。這個人看起來不到三十歲,原本也是普通的宅男模樣,然而他臉上,額頭、左右臉頰、下巴,卻紋著漢字。他來收銀臺詢問有沒有一本書,遠遠走來,就給我觸目驚心的效果。人臉上有紋身已經很顯眼了,何況他一張臉紋滿了字,真的過于刺眼。
稍微仔細看時,發現他紋的是“肛門”、“下痢”這些極其污穢的詞,這令我更加不適,以至于在一邊為別的顧客收銀時仍仍不住抬頭看他。我不知道他為何這樣做,為了追求個性?一時興起?與人打賭?在他離開之后的很長時間我仍無法忍住不想,一個陌生人卻讓我心里不斷翻涌出難過,不知道他的生活如何,不知道他以后會不會后悔,直到那一天打工結束,我仍無法擺脫心里的不適感。
雖然我在來日本前也工作過八九年,但似乎并沒真正感受過掙錢的辛苦,直到開始打工,我才明白“成年人沒有容易二字”究竟是怎樣一種體驗。在我現在的生活中,想做的事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和不得不用大量時間去掙錢,成了一對人生的基本矛盾。
我也終于明白了日語課上那個簡單不經意的問題“錢和時間,你更想要哪個”?我突然意識到,不是時間太少,而是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大多數的時間都要用來換錢,這是多么痛的領悟。
日本有一部紀錄片,推薦給大家,叫《紀實72小時》,取材的地方包括24小時寵物醫院、24小時理發店、深夜食堂、最大的二手市場等等,將72小時內拍攝的素材集結成片,平實卻溫情感人。
在有一集里,采訪一個在沖繩深夜食堂打工的老人,記者問,為什么年紀這么大了還要來打工,老人說,因為不打工就無法活下去啊。
老人頓了一頓又說,但多虧了這樣,我才經歷了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