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14歲就死了爹娘,兩個妹妹也被早早送到婆家。
本來就是獨門獨戶,客宿異鄉,而今,更是孑然一身,沒了牽掛。
一個人生活,也磨出不少的韌勁與勇氣。他聰明,會來事,便被調到民兵連,學汽車駕駛。
一晃到了20多歲,也攢夠了娶妻生子的家底。
村里有姑娘歡喜他,偷偷摘桃提棗蒸上幾個白饃,趁著天黑,塞到他家院子。
他也不拒絕,畢竟那年頭,白面饃饃不多。
但他心里記著,一旦大隊派他開車買東西,他一定貼補些錢,買點小玩意。
水果糖、雞蛋糕、米花餅……拿回去分給村里的小孩子,家家戶戶都跟著嘗幾口新鮮。
同齡的玩伴大多成了家,便常常聚在一起開他的玩笑。
“向陽啊,村東頭老劉家的女兒,村西頭老王家的閨女都不錯,暗地里送了你好幾次饅頭,你這不冷不熱的,準備打一輩子光棍啊。”
他不答話,腦子里全是她。
第一次看見她,是生產隊的麥場,剛剛割完麥子,宣傳隊下鄉慶祝豐收。
她在臺上唱歌,穿著一件花布衣裳,眉眼就像年畫里的觀音娘娘。
一個人既唱陶金花、又唱金小毛,眼睛圓瞪瞪的,偶爾甩甩辮子,十足地活潑爽利。
他沒怎么念過書,卻一輩子都記住了《打豬草》的旋律。
“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下了一粒籽,發了一顆芽,
紅桿子綠葉,開的是白花。
結的是黑子,磨的是白粉,
做的是黑粑,此花叫做:
呀得呀得喂呀得兒喂呀得兒喂呀得兒喂的喂尚喂,
叫做蕎麥花。”
她那年才16歲,他比她大十歲。
他吞咽著喜歡一個人的滋味,心里卻足夠卑微。
那么好的、花一樣姑娘,注定要嫁到城里去,嫁給工人,嫁給干部,風風光光的成為山里的鳳凰。
他不配耽誤她。
日出日落,新麥苗都發了芽,老王家的閨女出了嫁,老劉家的女兒定了婆家。
已經好久沒有在宣傳隊見過她。
他沒忍住,跑去打探消息。
供銷社的大劉告訴他,她本來要去讀書的,卻被嫂子頂了包,整個人沒了氣魂,怏怏呆在家里。
他忽然很想見她,說那么一兩句寬心的話。
他讓大劉拿來兩瓶白干,一口氣喝完一瓶,拎著另外一瓶,夜里就去了她家。
他一張嘴,便讓人驚訝。
開門的是他爸,提著煤油燈,明晃晃照著他。
他說,叔,我要娶你女兒。
這句話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那曾經做過地主家少爺的阿爸愣了愣,然后轉身闔上門。
他在門口站了一夜,山高水長,四周都是蛙鳴蟋啼。天上掛著一輪月亮,是他一輩子都沒再見過的暖紅色的芒,她站在月中央,臉上全是淚光。
他覺得,自己沒說醉話,是真的想要娶她。
一晌,天就亮了。
她阿爸蹲在門口吸旱煙,他放下酒說,叔,我是真的要娶她。
“回去托人來說媒。”她爸終于應了一句。
沒多久,他真的娶了她。
后來,他問丈人原因。
老人說,我放心把女兒交付給你,因為你是將才。
她不是愛他,當年愿意嫁,真的只是厭倦了從前那個家。
他打定主意,要對她好的,讓她發光,讓她像月里的菩薩。
只是她自己沒了興致,不再唱,不再跳,不再活得瀟瀟灑灑。終究 ,也成了柴米油鹽的庸常婦人,像老王家、老劉家的女兒一樣。
在地里干活時,她會開著沒輕沒重的玩笑,會大大咧咧的罵人,會在生氣時,摔碟扔碗……
他也開始兇她,打她,像所有黃土上的丈夫、媳婦。
她不是金枝玉葉,他不是將相良臣,怎么都唱不好一出雪月風花。
月深年久,便是一生。
他是我外公。
這個故事,我從幾個人口中輾轉得來,他從未證實過。
我一直以為,他們也是那個年代俗常的夫妻,沒有愛,只有怨懟、責任和繁衍。
第一次感到他愛她,是外婆去做心臟搭橋手術,他一個人躲在衛生間哭。
原本八小時后,就應該蘇醒的外婆,足足昏迷了十幾個小時。
他一宿沒睡,白了好多頭發。
夜半,外婆終于醒來,ICU病房的護士喊家人過去。
遠遠的,我聽到他在門口唱歌:
“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下了一粒籽,發了一顆芽,
紅桿子綠葉,開的是白花。
結的是黑子,磨的是白粉,
做的是黑粑,此花叫做:
呀得呀得喂呀得兒喂呀得兒喂呀得兒喂的喂尚喂,
叫做蕎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