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兩點。
后背的虛汗浸透了T恤衫的棉質(zhì)面料,岡田奈奈翻了個身,原本印在木質(zhì)地板表面的汗?jié)n在陽光下很快又蒸發(fā)干凈,顯出年久暗沉的色澤來。躺在有些陌生的廊道上,從盡頭處傳來的腳步聲喊醒了意識朦朧的她,半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頭頂處略顯得殘破的木榫。
岡田直起身來,輕晃著有些暈眩的頭。
按道理說,她應該在酒店的房間醒來才對,何況眼前陌生的庭院以及這毒辣的太陽,顯然,此刻她不在酒店,也絕非是握手會當天的早晨。
“奈醬!不是跟你說過午睡的話要去房間里嘛,你這樣很容易中暑的…”
腳步聲的主人親昵地叫著自己的名字,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卻比往常要更為明亮幾分。抬眼望去母親的穿著是好些年前早已擱置在衣柜深處的舊款,稍顯老氣的過時發(fā)型卻襯托著面容的年輕。
頸部的不適提醒著她眼下狀況的異常,垂落在胸前的長發(fā)因汗水的浸透順帶沾濕了白色的T恤衫。
“奈醬…奈醬…你有在聽媽媽說話嘛?”
岡田抬起手,張開眼前褪去了指甲油的手指,任由陽光漏過指縫,在她眼里都顯得陌生而細小的掌紋,是時光倒退的痕跡。岡田下意識地咬緊了舌尖,敏感傳來的痛覺催促著她,連朝著一臉疑惑的母親提出問題的聲音,都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奈媽媽?現(xiàn)在是平成多少年呀…”
1.【平成二十年 】
晚餐是吃得無精打采的,任憑誰都難以接受眼下時間回溯的事實。就像Reset的公演名一樣,真正被摁下命運的按鈕時,沒有絲毫準備的人難免驚慌失措。岡田拿著筷子的手懸在空中又放了下來,妹妹里奈稚嫩的臉龐清晰地提醒著她這并非夢境,爺爺面容慈祥地給她夾著菜,臉上的笑意是記憶里早已模糊的樣子,一切的一切無不勾起她眼眶里隱忍已久的潮濕。
回憶起在這個時間線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不過是翻找腦海里沉寂多年的卡帶,自然而然。
按暑期的慣例,每年西瓜成熟的季節(jié)岡田奈奈和母親都會去神奈川的鄉(xiāng)下看望獨居的爺爺,以前是和哥哥們一起,自從有了里奈,岡田夫人嫌男孩子大了過于吵鬧會打擾父親的清閑,便帶著年幼的里奈和平日里不擅言語的長女。老人家很喜歡她們,老早就準備好逗孫女們開心的玩意,例如帶著蒙著眼罩的里奈用木棍敲打著放在地面的西瓜,有時庭院里濺了一地西瓜汁,一老一小依舊玩得不亦樂乎。
岡田總是坐在廊前看著他們,有時候會沉沉睡去,如果是在夏日少有的陰天,天氣頗為涼爽的日子里,那是再好不過了。升入國中后,在學校難熬的分分秒秒,都可以在這個沒有欺凌和暴力的舊宅里得到解脫。
平成二十年,岡田奈奈十歲。她還什么也不懂,更沒有遭受不公的對待,她不知道再過幾年這個庭院將生滿荒草,陪伴她度過難忘夏日的老人會與世長辭。她將迎來人生中第一次對死亡的凝視,她經(jīng)歷過的種種都成為了她想要加入AKB的契機。過有意義的人生什么的,如果不做出改變的話,就會停在深淵里了。
而此刻十歲的身體里,裝入了十九歲的靈魂。她平白無故多了九年的記憶與經(jīng)歷回到了改變之前,這令岡田既惴惴不安,又無所適從。
飯桌上的這幾個人,陌生又熟悉。手里筷子夾著的天婦羅掉落在桌上,引起了母親的好心提醒,語氣里倒聽不出責怪。
“奈醬怎么每次都這么不小心呢~”
“奈媽媽覺得,已經(jīng)掉落的東西還能夠撿起來嗎?”
面對年幼的女兒莫名其妙的疑問,奈媽媽剛想要回答,坐在對面的爺爺卻搶在她之前先開了口。
“天婦羅對奈醬來說是非撿不可的存在嗎?即便它已經(jīng)沾染了灰塵,也想要夾到碗里。或者是,啊…掉了吃不了了,沒關系,天婦羅還有很多,這里都是。奈醬還有很多選擇。”
爺爺邊說邊笑著把盛著天婦羅的盤子推向了岡田面前,眼神示意她可以重新再夾一塊。
岡田搖了搖頭,將掉落在桌邊的天婦羅夾回了碗里,算是無聲地回應。
見岡田沒有再動筷子,只是起身說了一句我吃好了便退回到一邊的坐墊上。還在為方才她認真的神色笑逐顏開的老人安撫完身旁吵鬧的里奈,趁著女兒收拾餐具的間隙,坐到了發(fā)呆的岡田身邊,言語之間像是要挽回孫女失落的心。
“當然,在喜歡的東西墜落之前奈醬只要緊緊地抓住,或者在落地之前能夠接住的話,會讓你猶豫著抉擇的事就不會發(fā)生。”
為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身旁的祖父,岡田訝異的神色隨即又歸于平靜,十歲的時候應該表現(xiàn)得頗為天真這種類似的考慮都無關緊要,眼前滿臉皺紋的祖父摸著她的頭,又緩慢說道:
“因為是很重要的東西,不是嗎?”
“哎呀…我在跟一個孩子說些什么呢…”
岡田在這一瞬間,想到了她隊內(nèi)公認的好友。握手會前夜,也就是此刻意識上的昨夜,她拿著經(jīng)紀人給的房卡刷開了村山的房門,這才得知她們被安排到了同一間。
無所畏懼,公認的,最佳couple。幾乎身邊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猜測著她們的關系,在曖昧橫生的團體里,女孩子之間的戀愛倒也見怪不怪的。連共同的好友都難免生疑,談話間提到她們時也常含混著調(diào)侃的字句。
但是,戀愛,沒有,沒有戀愛。
彩希也許并不喜歡她,岡田奈奈有時候會想,至少這種喜歡和她的喜歡是不同的,游戲里闖關的勇者可以有很多個,但需要解救的公主總是城堡里的那一個,岡田奈奈覺得她就像無數(shù)勇者中的一個,被公主需要著,卻又不是必需的。
何況成為勇者的路上,她要與多少條巨龍搏斗,連她自己都無從得知。戀愛禁止條例滋生著女孩子之間的曖昧,也構(gòu)筑起解救了公主的夢境。成為了勇者的公主和城堡里的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結(jié)局,童話故事里不會有,百合漫畫里倒是多見。
所以只有象牙塔里,她喜歡她的玩笑才可以繼續(xù)說。講多少次喜歡,寫多少遍喜歡,都可以被說成商業(yè)營運,哪怕她每一次都是真心。
“奈醬,也馬上快要二十歲了呢。”
從浴室出來,裹著浴袍的人端坐在床上,有意無意提起十二月將到來的成人日,岡田笑著趴到眼前人身邊,舉起手機順利捕捉了察覺到不妙轉(zhuǎn)過頭去的人,慌張得畫面都花掉了。
“成人后,什么就都快了。”
一把搶過岡田的手機,村山熟練地解開了密碼,將方才盜攝有損偶像包袱的照片都一一刪去。岡田說出口的話令點擊著刪除鍵的指尖暫緩了幾秒,抬頭看了一眼正吹著頭發(fā)的人關掉了電源,又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說道:
“時間能夠慢點就好了,都不敢想如果沒有參加AKB的話,會過怎樣的人生呢…”
“如果沒有參加AKB,或許我會從子役畢業(yè),成為優(yōu)秀的女優(yōu)也說不定吶。”
說起來好友子役時的作品,因為年代已久岡田去網(wǎng)絡上找過幾次都沒有收獲,大抵是尋找的方式不正確。聽村山說起時那樣憧憬的神色,回望過去和假設另一種可能時,就會不由地想起走到現(xiàn)在所受過的苦了。
“如果能夠回去的話…”
“我不愿意。”
村山聽著岡田即答的回應,溫柔地撥開她額前的碎發(fā),像才想起應該問緣由似地笑道:
“為什么不愿意呢…奈醬不想體驗可以自由戀愛,無所拘束的生活嗎?”
“不…想。”
如果說提到自由,岡田奈奈甚至差點脫口而出,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分分秒秒都是自由。她幾乎咬緊了牙關,才將過多的話語濃縮成微弱的兩個字,卻最終破碎在下一秒村山的回應里。
“可是,我想誒…如果能夠回到過去的話,想體驗另一種生活。”
是什么東西掉落的聲音。
即便被這戀愛的錯覺侵襲,也甘之如飴。不想回到已知的過去,只想停在夢境般的現(xiàn)在,也不愿奔向未知的未來。岡田奈奈想,不要。
還好,回到過去這種事,是不存在的。
睡一覺醒來,她就可以忘記今晚這段讓人難過的對話。
而此時此刻,岡田理順被爺爺弄亂的頭頂,看著鏡子里一頭黑色長發(fā)的自己,像是下定決心似地咬了咬牙,略顯稚嫩的臉上顯出不服輸?shù)呐狻?/p>
“在墜落之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