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氳情起,虎嘯龍吟劍氣橫
洞宮山莊的后園里,瀑布落下蕩起煙霧般的朦朧,水汽氤氳池邊一小亭。亭周多竹,一片翠綠,隨風(fēng)輕響。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正是這里絕好的寫照。
亭中一白衣女子,偎依在一黑衫男子懷中,兩人低語。黑白分明,襯著四周的綠,水汽托起的是迷離若夢般的情愫。
白衣女子低聲道:“連郎。”黑衫男子道:“甚么?”那女子突然一陣嬌羞,低著頭道:“沒甚么,你說,成婚之后,要個(gè)男孩好,還是女孩好?”
男子低頭微微一笑,握著她手道:“都好,只是這話給別人聽去可不太好,還沒成婚就想著生孩子,義父若是知道了,非發(fā)脾氣不可?!迸幼鄙碜樱恋溃骸澳憔椭廊⌒θ思?,我,我不跟你說啦?!闭f著別過頭去,臉向著瀑布。
男子笑嘻嘻地道:“好啦好啦,我開玩笑而已。桐妹,我只是這么想,你身子不大好,連極易的武功都不能練,生孩兒你這身子怎么受得了。此生能娶到你,我已是祖宗積德,前世修來的福分,怎還敢想別的?”
他這話似乎戳中了那女子的痛處,只見她肩頭聳動(dòng),似是傷心哭泣。那男子正欲安慰她。猛聽得園前大殿處傳來一聲長嘯,隱約有風(fēng)雷聲,似是高手過招。黑衫男子急道:“江南四莊莊主齊來拜莊,義父和他們說了好一會(huì)兒話了,怎么又動(dòng)起手來?!桐妹,咱們待會(huì)兒說話,我先去幫義父。”說罷急往大殿趕去。
那女子回身叫道:“哎!”只見他身子一縱,已翻過一座竹墻,只余下竹葉輕吟。她便低低地道:“連郎,你小心一些?!?/p>
莊前花廳中,兩人正在相斗,一位灰衣老者,身材矮胖須髯俱短,面色紅潤,圍著一個(gè)白袍人極速轉(zhuǎn)圈,雙掌不斷向?qū)Ψ缴砩吓娜?,雙掌如刀,或劈削勾拿,或斬掃抓拍。口中不斷呼喝,時(shí)而長嘯,聲音跟掌風(fēng)同具威勢,激蕩之下,只見花廳中的花瓣飛舞,如遭狂風(fēng)回旋。黑衫男子方才在后園聽見的嘯聲,自然是出自此人了。
那白袍人卻意甚閑適,雙腳不丁不八地站著,國字臉上浮著淡淡的笑容,劍眉舒展。他并不隨灰袍老者轉(zhuǎn)動(dòng),只是雙手互換,時(shí)而左手,時(shí)而右手,出掌也極緩,但他每掌拍出,那灰袍老者卻須全力閃避。武功顯然高出對(duì)方甚多。
這白袍人自然是黑衫人的義父了,洞宮山莊第十七代莊主,宮無奇。江南四莊莊主聯(lián)合前來拜莊,他早瞧出對(duì)方不懷好意,卻也沒料到對(duì)方竟然在洞宮山莊內(nèi)動(dòng)起手來。
黑衫人心道:“素聞太湖君山莊雷云莊主’云雷掌法’精絕,掌力雄厚,隱含風(fēng)雷之聲,果然名不虛傳。只是,他遠(yuǎn)不是義父的敵手。三招之內(nèi),雷云必?cái)o疑。”
果然只聽得雷云一聲冷哼,停住了腳步。宮無奇抱拳道:“雷兄,承讓承讓!咱們這就喝茶罷?!蹦抢自坡曇羧衾祝溃骸昂?,宮兄掌力雄厚,小弟甘拜下風(fēng),但也不見得是江南第一。這也難怪,洞宮山莊世代以劍法橫行江湖,掌法嘛,怎么著也不會(huì)有人去說?!睂m無奇微微一笑,并不爭辯,只是右手做了一個(gè)請(qǐng)的姿勢。他實(shí)在不愿動(dòng)武,滿心想以謙卑之姿讓對(duì)方知難而退。誰知雷云并不理會(huì),轉(zhuǎn)頭對(duì)一個(gè)瘦高個(gè)道:“逍遙兄,兄弟不才,瞧你的了?!?/p>
那瘦高個(gè)是黃山逍遙莊莊主林逍遙,他聽了這話,跨前一步,向?qū)m無奇笑道:“宮兄,來洞宮山莊,原本不敢動(dòng)劍,那可不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么?只是,小弟極想知道貴莊’佛心劍’到底有多大威力,萬望宮兄不吝賜教?!?/p>
說著手指一挑,他腰間那把古意盎然的長劍便出鞘握在他手中。只見那劍劍身比尋常劍身窄了近一半,通體墨綠,劍身輕顫,發(fā)出聲來,宛若龍吟。林逍遙笑道:“宮兄,這把’逍遙劍’也是歸莊之物,當(dāng)年老莊主贈(zèng)與我,十?dāng)?shù)年來,殺人無數(shù),今日在貴莊使它,正是正道!”說罷左手捏個(gè)劍訣,劍尖指地。這是武林中后輩向晚輩討教的招數(shù)。
宮無奇抱拳道:“不敢!林兄劍法,天下聞名,此劍雖是我所鑄,但只有到了林兄手中,方顯其本色。至于佛心劍,不提也罷。遇上長情刀,便一無所用了。林兄還是收了劍罷,諸位來到洞宮山莊,在下只想與諸位把酒言歡,其他的就免了?!?/p>
他說了這句話,花廳中五人全都動(dòng)容。黑衫人心道:“義父所說的長情刀難道便是百年來武林中傳說的那把長情刀?但此刀據(jù)說已毀去多時(shí),佛心劍卻還在山莊內(nèi),怎么會(huì)遇上呢?”
果然只聽雷云道:“長情刀?那不是早已經(jīng)在八十年前便毀去了么?”宮無奇微微一笑道:“兄弟只是說,佛心劍不值得一提,并不是說長情刀還在。諸位,請(qǐng)進(jìn)廳內(nèi)喝茶。鳴兒,換新茶!”
黑衫人應(yīng)道:“是,義父?!?/p>
林逍遙卻并不想飲茶,逍遙劍劍尖晃動(dòng),直向?qū)m無奇身前點(diǎn)取。那劍如蛇靈動(dòng),劍尖所指之處,竟然籠罩了宮無奇胸前十二穴。自咽喉天突穴而起,璇璣、華蓋、紫宮,以至膻中、鳩尾、巨闕,任脈大穴,無不在其劍尖籠罩之下。他口中卻叫道:“宮兄,小心了?!?/p>
宮無奇知道他想逼自己出佛心劍,瞧他劍上造詣,確實(shí)不凡,自己不出劍,未必應(yīng)付得了。他不敢怠慢,右手疾探,中指輕彈,一指彈在劍身之上,那劍嗡嗡作響,劍尖彈起,竟反向林逍遙眉心刺來。林逍遙一聲輕喝,手腕一抖,那劍身倏然筆直,他趁勢下?lián)],一招“御風(fēng)而行”,自上至下,向?qū)m無奇左臂斬來。
宮無奇喝一聲彩,并不閃避,突然雙手同出,右手五指并攏,腳下移位,竟然繞過長劍,五指戳向林逍遙面門。這一招叫做“五行并舉”,他五根手指在空中開合剪撥彈,迅疾無倫的變化,宛若五行之變,而且迅捷異常,后發(fā)先至。林逍遙見他繞過長劍,欲待變招回削,猛然覺得眼見一花,五根手指如花朵開放般張開抓向自己的眼鼻頰唇,忙低頭閃避,趁著低頭之際向前俯沖,左掌按向?qū)m無奇小腹。
宮無奇手腕一轉(zhuǎn),五指變化,變成中指直戳,拇指按,食指挑,無名指和小指齊抓,順著林逍遙的左臂直劃下來。林逍遙直覺左臂上火辣辣的如被大火炙烤,只見白布碎飛,自己左臂衣袖竟被他手指之力撕成碎片,紛紛飛舞。他一呆之下,猛覺右手虎口大震,長劍幾欲脫手,忙一個(gè)“鷂子翻身”,擰身退開。原來宮無奇右手五指襲他,左手五指卻在逍遙劍身一陣疾彈,這一招叫“琵琶行”,五指連彈,猶如琵琶高手彈疾聲,自劍柄處一路彈到劍尖,內(nèi)力到處,林逍遙幾乎連劍都抓不住。宮無奇見他退開,也不追擊。
只聽得場中彩聲響起,蘇州白玉堡莊主白岳贊道:“宮兄好功夫,這’五行輪指’的神功竟也給你練成了,此功太過神奇,令人贊嘆??磥矶磳m山莊也不單單是會(huì)使劍嘛。”
宮無奇抱拳道:“白兄見笑?!庇謱?duì)林逍遙抱拳道:“林兄承讓。鳴兒,快給你林伯伯拿件新衣來。”
林逍遙滿臉慚愧,眾人見他都敗下陣來,自己更不是敵手,只好進(jìn)入茶廳喝茶。但見宮無奇武功如此,那佛心劍多厲害,可真讓他們心癢。
不一時(shí)黑衫人指派宮無奇的小妾拿了件外袍過來,林逍遙換上,給各人添上茶。退了下去。
宮無奇飲了口茶,剛想客氣幾句,打消對(duì)方窺伺佛心劍的念頭。甫欲張口,猛覺腹內(nèi)如翻江倒海,一陣絞痛,這是中毒跡象。他看了一眼茶碗,猛然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
天涯佛心劍,鬼蜮靡蒼生
洞宮山莊,名秀武林。
洞宮山莊世居浙東,山莊實(shí)分兩派,一派據(jù)洞宮山脈主峰黃茅尖,一派據(jù)百山祖。黃茅尖與百山祖兩峰隔谷相望,山嶺逶迤,溝壑幽深。兩峰頂皆可望見黃山巍峨。
洞宮山莊威震武林的,除了武功,尚因其雄踞龍泉,世代子弟精于鍛刀煉劍。百余年來,武林中因持洞宮山莊利器而馳騁天下者不可勝數(shù)。
但誰都知道,洞宮山莊最厲害的劍,佛心劍,從不示于外人。武林人只知,六十年前,洞宮山莊第七代莊主宮無名持此劍,跨長江,戰(zhàn)中原,一戰(zhàn)聞名,天下側(cè)目。那時(shí)候,武林中顯名的門派,尚都在北方,黃河流域一宗、四杰、四派、四幫、十六門,雄踞中原,拉鋸爭霸。長江流域雖也有一些人杰,但尚沒人覺得他們重要。
直至宮無名與晉山宗宗主晉遺風(fēng)因一女子醋海興波,宮無名獨(dú)率洞宮山莊四奇、三刀、六劍,北上與晉遺風(fēng)會(huì)戰(zhàn),以“佛心劍”殺得中原豪杰心驚膽戰(zhàn)。從此洞宮山中聞名江湖,中原幫會(huì)門派再也沒人小瞧江南。那女子進(jìn)退兩難,兩位當(dāng)世英豪雖說為了爭自己,但她覺得那爭太過殘忍。她知宮無名即便帶回自己,去了江南,晉遺風(fēng)卻也絕不會(huì)善罷甘休,終會(huì)卷土重來。芳心流離,實(shí)不忍如此爭戰(zhàn)。便一根白綾,懸在了長江楓林中,楓葉一片紅,江水滔滔,永夜不息。
宮無名與晉遺風(fēng)竟同緬其死,心灰意冷。晉遺風(fēng)當(dāng)了和尚,宮無名遠(yuǎn)走天涯。正是:
塵世如浪人如水,滔滔江湖幾人回。
前世何曾注今生,真心那堪定輪回。
流光低徊君心盟,倩思牢綣楓葉眠。
紅顏垂淚傾世顏,青燈飛影傷流水。
然而,洞宮山莊內(nèi)卻起了分歧,從此分為了兩派。兩派時(shí)時(shí)相爭,以武定高低,輪流掌管“佛心劍”。
只是,黃茅尖這邊又出了一位奇才,叫宮無奇,武功青出于藍(lán)而青于藍(lán),可追乃祖宮無名,煉劍之術(shù)更是出神入化。二十年前,他竟一口氣煉出四口寶劍,名曰“逍遙”、“破陣”、“清平”、“青玉”。這四口寶劍,現(xiàn)今均在四位南方武林豪杰手中。自宮無名之后,南方武林崛起,數(shù)十年間,幫派林立,爭霸不斷。除洞宮山莊外,最有名的是江南四大山莊,黃山“逍遙莊”、蘇州“白玉堡”、太湖“君山莊”、湘陵“飛龍莊”。這四口寶劍,便分別在這四位莊主手中。
宮無奇已經(jīng)年逾四十,卻連續(xù)掌管了“佛心劍”二十年了。宮無奇膝下無子,只有一女,年方二十,喚作心桐。他尚有一義子,精明強(qiáng)干,武藝非凡。便是那黑衫男子,叫連一鳴。他是宮無奇在會(huì)稽山撿到的一個(gè)孤兒,自幼養(yǎng)在膝下,收為義子,視若親兒,并將獨(dú)女許給他做妻。再過半月,便是兩人成婚之日了。
那四奇、三刀、六劍,本都是洞宮山莊的高手,世代只在洞宮山莊中,自洞宮山莊分為兩派后,卻也從此支離破碎,四奇心傷宮無名之死,心灰意冷,各自云游,不再管洞宮山莊的事,三刀、六劍,三人去了百山祖,留在洞宮山莊的,便只有一刀、四劍了。其后人便也隨著祖宗留在了各自的地方。
怎那堪,刀短情長淚朦朧
宮無奇瞬間明白是有人買通了莊內(nèi)之人,下毒害他。但他久經(jīng)風(fēng)雨,心下雖然驚怒,卻并不慌急。一口鮮血噴出后,他立運(yùn)內(nèi)息,要將胸口那股要涌出的鮮血壓了回去。那毒好不厲害,他用盡平生功力,才勉強(qiáng)壓得住,但腹內(nèi)依然痛如刀絞。
他斜眼睨著那四位莊主,只見雷云神情焦急,林逍遙嘴角微笑,白岳似是臉有不忍之色,那君山莊的謝昆卻似是漠不關(guān)心,他自進(jìn)得門來,便幾乎沒說過話,仿佛世間事都與他無關(guān)一般。
連一鳴疾步搶上,道:“義父,您老人家怎么了?”宮無奇擺擺手,道:“我沒事,鳴兒,你出去請(qǐng)你趙叔叔和五位秦伯伯都來這里?!边B一鳴道:“義父不知,秦家五位伯伯今日都不在莊內(nèi)。還是我來照顧您老人家罷!”宮無奇大奇,秦家五兄弟怎會(huì)突然出莊,便算出莊,那也得跟自己說一聲的。他心知此事蹊蹺,但此時(shí)不愿多問,道:“那就請(qǐng)你趙叔叔來罷,快去?!?/p>
連一鳴道:“義父!”宮無奇并不理他,輕輕端起那有毒的茶碗,抿了一口茶,道:“讓你趙叔叔帶上他的嗚咽刀來,一起喝喝這里的毒茶?!睆d內(nèi)幾人見他竟然明知有毒,卻還輕描淡寫地再喝,此人武功,直是不可思議,雷云本已經(jīng)按上劍柄的手,不由得慢慢放了下來。
連一鳴無法,快步而去。
宮無奇竭力鎮(zhèn)靜,瞧著眼前這四人,思索今日這事。他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毒,料知今日難以善終。心中雖然焦急,臉上卻是非常鎮(zhèn)靜,端起茶碗,對(duì)四位莊主道:“林兄、雷兄、白兄、謝兄,請(qǐng)。”林、雷、白三人臉色尷尬,喝又不是,不喝又不是,只好端起茶杯做個(gè)樣子。謝昆卻一如往常,淡淡地喝了一口茶。
只聽得廳外一人急奔而來,口內(nèi)急問:“怎么就中毒了呢?誰干的?無奇怎么樣?”
人影一閃,只見一個(gè)天神般的漢子竄進(jìn)廳內(nèi),一把抓住宮無奇的手,道:“大哥,誰吃豹子膽,給你下毒?是這四個(gè)雜毛么?”說時(shí)狠瞪了四位莊主一眼,也不等宮無奇回答,便喊道:“杜老兒,死哪去了?快來,我大哥中毒了?!彼麅?nèi)力雄厚,一聲出去,各人耳膜震動(dòng)。
宮無奇擺擺手,道:“我沒事,二弟,你代我陪著客人?!北蛩奈磺f主道:“對(duì)不住四位,小可有事入內(nèi)安排。恕罪則個(gè)!”四位莊主連說不敢,請(qǐng)便。
進(jìn)來的這威武漢子,便是洞宮山莊三刀之一的后人,姓趙,名文。名字文氣,綽號(hào)和人卻不秀氣,江湖上有名的“鬼見愁”,一把“嗚咽刀”,九九八十一路刀法,少有敵手。此時(shí)聽得大哥吩咐,便往竹桌邊一站,雙手拄著那把刃闊背厚沈長的嗚咽刀,雙目圓睜,黑臉不怒自威,當(dāng)真宛若天神一般。他大喊道:“杜老兒,快!”又喊:“朱管家,換茶看飯。”四位莊主見此人大呼小叫,卻又神威凜凜,不禁皺眉。
連一鳴帶著一個(gè)短須矮胖紅臉膛的老兒進(jìn)來,便是那“杜老兒”,乃一江湖名醫(yī),因避仇家躲入洞宮山莊二十年了,再也沒有出去。他也不理會(huì)別人,進(jìn)廳來陪著宮無奇便向內(nèi)堂而去,連一鳴也跟了進(jìn)去。
甫進(jìn)內(nèi)堂,宮無奇便道:“鳴兒,快找桐兒來?!闭f罷口內(nèi)鮮血涌出,癱坐在地。他強(qiáng)自支撐半晌,到此時(shí)終于撐不住了。連一鳴道:“義父,伸手便扶?!睂m無奇輕聲道:“桐兒!”那杜老兒道:“你去罷,我在?!边B一鳴疾奔而去。
那杜老兒卻不慌不急,拿出銀針,在宮無奇胸口扎了三針,又以空心銀針扎在腹部“中極穴”上,他扎針的穴位很奇怪,但針孔中流出的血更奇怪,嫣紅如花,味帶奇香。
杜老兒皺起眉,又拿出兩粒丹藥,喂入宮無奇口中,左掌在他背上一拍,藥丸入肚。杜老兒瞧瞧那小藥葫蘆,又將里面余下的四粒藥都倒了出來,依法喂下。也不移動(dòng)宮無奇的身子,讓他坐在地上,斜靠在柱上。
只聽得門外腳步碎急,宮心桐語氣惶急,撲在宮無奇身上,連問:“爹,你這是怎么了?”連一鳴跟在后面,問杜老兒:“怎樣?”
杜老兒搖搖頭,道:“絕心散,沒得救?!边B一鳴道:“你不是無毒不能解么?你不是江湖神醫(yī)么?怎么解不了這毒?”杜老兒也不生氣,緩緩的道:“別人中此毒,可解,宮莊主的解不了,他自己練的功夫他自己知道?!彼炔涣巳耍膊挥X得羞慚,臉色一如平常,說了句“莊主,交代一下后事罷。”宮無奇點(diǎn)點(diǎn)頭,道:“他日江湖,還望杜先生照拂小女?!倍爬蟽狐c(diǎn)點(diǎn)頭,便轉(zhuǎn)身出去了。
宮心桐眼淚簌簌,她拉著杜老兒的衣袖哀求,杜老兒搖搖頭,還是走了。宮無奇道:“桐兒,別哭啦,爹爹不能再陪你了。哎,你娘又走得早?!彼呀?jīng)無力氣的手摩挲著心桐的頭發(fā),眼里全是不舍和愛憐。
他拉過連一鳴的手,道:“鳴兒,心桐,我早已許給你了,今天你就可以帶著他,愛去哪去哪,你,你照顧好他。你是個(gè)好孩子,義父很放心。”心桐口里連叫“不,不。”淚如雨下,她不愿意爹爹離去。
連一鳴哽咽道:“義父放心,孩兒知道的?!?/p>
宮無奇手慢慢伸向自己腰間,“锃”地一聲響,他手里多了一把薄如紙白如玉的軟劍,原來那劍劍身極軟,竟如腰帶般束在腰間。他道:“鳴兒,這,這便是佛心劍,劍身上隱隱細(xì)紋,便是劍法,今日給你了。不要,不要報(bào)仇,莊子沒啦便沒啦,你護(hù)好桐兒,安靜過一輩子就行啦?!闭f罷,將劍交給連一鳴,連一鳴雙手顫抖著接過來。
宮無奇在懷內(nèi)摸出一把小刀,那刀小到不能算刀,連刀柄帶刀身,長不及尺,卻是通體翠綠,煞是好看,中間隱隱兩點(diǎn)紅色,尤其耀眼。原來卻是玉做的,無鋒無刃,似乎一碰便碎,切瓜切菜恐亦不能。
他將這小玉刀給了心桐,道:“這是你娘留下的,桐兒你帶上,驅(qū)邪保平安?!?/p>
心桐含淚接過。她身子生來虛弱,此時(shí)悲痛交集,便有點(diǎn)支撐不住,幾欲暈去。宮無奇道“鳴兒,你帶著桐兒從莊后走。我去前面應(yīng)付那幾人。”說著便掙扎站起來,卻是雙腿酸軟,全身精力漸漸消散。
心桐急道:“爹,我?guī)阕摺xQ哥,你背著爹爹走罷。”
連一鳴道:“這樣最好,我們一定解得了義父的毒。”話音未落,卻聽得莊前殺聲連天,似是有大批人來攻。連一鳴道:“心桐,你帶義父從莊后走,我先擋著?!闭f罷便仗劍欲出。
宮無奇情急之下,忽地站起,拉著連一鳴手臂道:“不行,佛心劍決不能落到他們手中??熳?!”拼力將連一鳴一推,自己身子便倒,再也不能站起,眼睛已經(jīng)閉上。
心桐痛到極點(diǎn),黛眉簇成一塊,粉臉通紅,聲嘶力竭喊了一聲“爹爹!”向后便倒。
等她醒來時(shí),卻發(fā)現(xiàn)已不在洞宮山莊。一間自己絕沒到過的閨房。紅燭高照,古意隱約。她朦朧的杏眼,在燭光中射出迷茫的神色。她叫了一聲爹爹,卻無人答應(yīng)。這才想起爹爹已經(jīng)不在了。便想站起身來,才發(fā)覺身子并不能動(dòng),手腳都被牛筋困住。她粉嫩的鵝蛋臉上,露出驚疑恐懼之情。我怎么到了這里?這是那里呢?
突然窗格一響,窗戶推開,跳進(jìn)一個(gè)人來。心桐驚道:“杜叔叔?!眳s原來是那杜老兒。
杜老兒并不答話,手掌如刀,便斬?cái)嗨帜_上縛著的牛筋,扶起她便道:“小姐,跟我走?!毙耐@道:“這是那里?一鳴呢?”杜老兒道:“黃山逍遙莊。一鳴被他們不知關(guān)在何處,咱們先出去,再想法子找他。”
心桐心下一驚,欲待不走。卻聽得屋外有人走了過來。杜老兒拉著她手,竟不理會(huì),打開門便往外闖。屋外數(shù)人見有人闖入,便上前來拿。杜老兒袍袖輕揚(yáng),一陣微香飄過,那幾人瞬間睡到在地。
他拉著心桐,徑往大門外闖,遇見有人阻攔,便都毒死。眼見便要出了逍遙莊,忽然黑影一閃,一人攔在身前。卻是個(gè)黑衣女子。
那女子容貌如花,約莫三十多歲年紀(jì),笑嘻嘻地道:“師哥,你改了名字,連師妹都不認(rèn)得了么?”杜老兒“哼”了一聲,道:“你認(rèn)錯(cuò)人了,我不是你什么師哥?!蹦桥右琅f笑嘻嘻地道:“喲,師哥呀,你真是越混越出息了,隱姓埋名也罷了,連你的師妹都忘了,你是不是又勾搭了別的什么姑娘???”語音極是嬌媚。斜眼瞧了一眼心桐,道:“嘖嘖嘖,莫不是這小狐貍精?師哥你眼光不錯(cuò)呀,這模樣,真是我見猶憐,那臉蛋和小嘴,連我都心動(dòng)?!?/p>
杜老兒并不理她,邁步便向外走。那女子袖內(nèi)指甲輕彈,嗤嗤兩聲,三股白色的粉末分左中右三路便向他射去。杜老兒并不動(dòng)身閃避,只將右手抬起輕輕撫弄胡須,袍袖便擋在身前。那三股青煙般的白色粉末在他身前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那女子媚聲道:“師哥好內(nèi)力!我這’三羅奪命煙’怕是留你不住!”口中說話,右手一轉(zhuǎn),笑道:“這小狐貍精真好看?!北阃耐┠樕戏鱽怼6爬蟽河沂掷^心桐,左掌隔著她的衣衫在她臂上輕輕一按,她手臂疾縮,口里“哎喲”一聲叫,順勢退了出去,口里“咯咯”的笑道:“師哥好偏心!”心桐直覺鼻中一陣淡淡的香味沖進(jìn)來,杜老兒放開她手,雙掌在身前上下左右一陣輕拍,掌掌都拍在空中,但他拍一掌,那女子便疾退一步。那香味也隨即消失。
那女子卻并不退去,竟然身子如蛇,游弋而來,在杜老兒和心桐身周轉(zhuǎn)圈,雙手十指連彈,心桐只覺怪味縱橫,一陣迷糊。杜老兒忙將一顆藥丸塞在她口中。他顧及心桐,便被逼得手忙腳亂。那女子叫諸葛紫煙,與他一師同門,雖然路數(shù)不同,但功力卻是相仿,一旦被占了上風(fēng),便難以支撐。而花影處人影閃動(dòng),逍遙莊更有高手在旁虎視眈眈。他也不去理會(huì),只是護(hù)住心桐,正強(qiáng)自支撐間,猛聽得假山后一聲大喝,宛如晴天霹靂。一條大漢沖了過來,揮掌便向諸葛紫煙劈去。
心桐驚呼:“趙叔叔?!蹦侨苏枪硪姵钰w文。他在洞宮山莊受圍攻落敗,眼見著心桐與一鳴被帶去逍遙莊,便也趕來救人。他也不回頭,嗚咽刀插在背后,雙掌向諸葛紫煙疾拍,口中叫道:“杜老兒,帶心桐先走?!?/p>
諸葛紫煙被他掌力所逼,毒氣反撲自身,雖然毒物及身,于她毫無損傷,但趙文的掌力卻雄渾異常,一掌掌的疊沓而至,只能避其鋒銳,不斷后退。這樣一來,十?dāng)?shù)掌后,竟然退到兩丈開外。猛然間五個(gè)武師撲了上來,趙文氣定神閑,右掌還是輕拍,左手回到身后,連拍五掌,這五掌卻是極重極慢。但聽得身后單刀、藥叉、鏈子槍倉啷啷落地,五個(gè)人卻一聲不發(fā)的萎軟在地,口鼻眼中鮮血不斷流下。
杜老兒拉了心桐便往外走,突然身前一股雄渾異常的掌力襲來,忙向后避讓。只聽得一個(gè)蒼老的聲音道:“鬼見愁好掌法!老夫佩服。”此時(shí)杜老兒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他欲待使毒,卻有諸葛紫煙在,全不管用。只能拉著心桐往后退。
趙文直覺耳鼓顫動(dòng),知道來人非同小可,當(dāng)即收掌。諸葛紫煙頓覺輕松。她卻也不生氣,膩膩地道:“師哥,你這幫手力氣好大,累得妹子全身是汗,你幫師妹擦擦汗罷,嗯,就像以前那般?!闭f著走向杜老兒。
后來的那老兒道:“老夫領(lǐng)教鬼見愁的閻羅掌法。”也不待對(duì)方答話,忽的一掌便向趙文拍了過來。換在往日,比掌便比掌,鬼見愁怕過誰來?但今日只為救心桐,速戰(zhàn)速?zèng)Q最好。他覺對(duì)方掌力如濤,右手往背后一探,拔出嗚咽刀,順勢一招“力劈華山”,竟不理對(duì)方掌力,直劈下去。那刀嗚嗚如哭,刀風(fēng)四溢。那老兒不敢直擋,口中贊了一聲好,變拍為抓,卻向刀背抓來。趙文見他掌法怪異,喝道:“司馬奇,你竟入了逍遙莊?”說罷也不理他,左砍三刀,右砍三刀,橫削直劈各三刀,三四一十二刀,竟將對(duì)方掌力全然封住。他向杜老兒喊道:“杜畏藥,快走。”
這時(shí)四下里早已圍住,諸葛紫煙纏著杜老兒,有一搭沒一搭的嬉笑,但招數(shù)卻極是狠辣。杜老兒聽了趙文的話,臉上冷氣一閃,從懷里拿出一支竹笛,一掌逼開諸葛紫煙,便將竹笛吹了起來,笛聲刺耳,笛孔中五彩煙筆直飄出四散,眾人忙擯住呼吸。諸葛紫煙恨恨地道:“竹笛聲毒果然在你手中!”但也不敢輕易上前,遠(yuǎn)遠(yuǎn)退開。杜老兒趁眾人正亂,拉著心桐,閃身出了門外。
只聽得身后一人叫道:“杜老兒,連一鳴你也不要了?”心桐驚道:“鳴哥!”回頭只見林逍遙左手抓著連一鳴肩膀,右手劍架在他脖頸上。連一鳴大叫:“桐妹,你快走,不要管我?!毙耐┲煌?fù)洌爬蟽阂话牙∷?/p>
林逍遙道:“杜畏藥,留下宮姑娘,你愛去哪去哪!”杜老兒不動(dòng)聲色,道:“你待怎地?”林逍遙道:“沒什么,宮姑娘是客,弊山莊不會(huì)委屈她,你放心。但若你定要帶走她,我便殺了她情郎,看她是原留呢還是愿走?”杜老兒道:“佛心劍法她并不知,留她沒用。告辭了。”
拉著心桐便走。心桐聲嘶力竭,她愿意留下,哪怕用自己的命換連一鳴,她也愿意。就算是死,她也愿意跟情郎死在一起。但她被杜老兒拉著,掙脫不掉。只聽得連一鳴大聲呻吟,似乎林逍遙正在折磨他。心桐心都碎了。
諸葛紫煙道:“師哥,別急著走呀,等等師妹!”話音未落,箭一般向“隱回春”射去,手中一把短匕首直刺他后腦。杜老兒無奈,轉(zhuǎn)身欲擋,趙文大怒,喝道:“不知死的娘們兒!”也不見他屈膝用力,身子疾飛而出,后發(fā)先至,竟然一把抓住諸葛紫煙右踝,向后一扯。卻沒扯動(dòng)她身子,微覺詫異之下,才見杜老兒雙手合掌,將那柄匕首夾在雙掌之中。
趙文也不放手,手上卻加了三分勁。存心將這娘們撕成兩截,本來諸葛紫煙只要放開匕首,便免去了被這兩大高手撕扯之局面。但她一時(shí)心慌,并未想到此點(diǎn),只想到要擊敗其中一方才能脫身。當(dāng)下憑著一股狠勁,左手五指連彈,毒煙攻擊杜老兒。左足凌空反踢趙文面門。
杜老兒不為己甚,松開匕首,左手袍袖一拂,蕩開毒煙,右手五指箕張,在她右腕上一抓,竟然一起抓中她手腕附近“外關(guān)”、“養(yǎng)老”、“陽谷”、“陽池”“陽溪”五處穴道。諸葛紫煙右腕酸麻,匕首落地。
趙文猛覺右手一輕,足影撲面,左手拇指一摁,他雖出招在后,但功力高強(qiáng),眼明手快,諸葛紫煙左足足尖離他面門尚有三寸余裕,他卻已一指摁在她左腿膝彎“陰陵穴”上。他有心懲處諸葛紫煙的狠毒,這一指用了六分力。諸葛紫煙哪里承受得住,只覺全身一震,膝彎猶如被海底玄冰中千年冰錐刺入,頓時(shí)無覺。踢他面門的那一足終究作廢。趙文更不留情,左手指變掌,便向諸葛紫煙左腿上斬去,這一下若要斬上,雖是肉掌,卻也要卸下她半條腿來。
杜老兒卻道:“手下留情?!彼麤]趙文招快,此時(shí)手指方欲離開諸葛紫煙手腕。見此情景,忙在諸葛紫煙小臂上一抬。諸葛紫煙驀然凌空立起,右踝卻還捉在趙文手中,便似趙文握著她足踝將她直舉起來一般。趙文本欲一掌擊斷她左腿,聽杜老兒喝止,這一掌便也沒再斬下去,順勢放開她足踝。諸葛紫煙右腕五穴被治,左腿膝彎一穴被重?fù)?,全身做不得主,“騰”地一聲摔在地上。
趙文更不回身,手腕一翻,嗚咽刀向后揮出,蕩開身后攻來的數(shù)人。杜老兒當(dāng)下拉著心桐便往山下奔。司馬奇自高身份,不愿與與別人夾攻趙文,見他一刀擋道,神威凜凜,便又上前。
逍遙莊往外追的人,被趙文憑著一把嗚咽刀密不透風(fēng)地?fù)踝?。只是,沒過多久,他便被打成死人。
月色冷清,黃山腳下一片寂靜。心桐哭泣不止,杜老兒靠在一棵松樹上,一言不發(fā),望著天邊的彎月。
仍滿身蔥蘢,猶自追尋。半癡剖心,三秦舊音長情鳴。
十一年了。十一年如花容顏可隔世。這十一年,宮心桐走遍江湖,也曾五上黃山,想救出自己的情郎,可是一次都沒成功。到后來連黃山逍遙莊似乎都不見了,據(jù)說散去天南,又說深入沙漠,或說被江南幾個(gè)大幫聯(lián)手滅了。眾說紛紜。至于連一鳴,生死不明。
心桐自幼身子弱,病是從娘胎里出來的,八脈俱有損傷,幸得杜畏藥救治,才保得性命。但這病過奇,連杜畏藥都無法根治,只因她母親懷她時(shí)與人動(dòng)手,被人以陰寒掌力所傷,愈傷之時(shí),又均以陽性之藥調(diào)配,至于胎兒陰陽郁結(jié),經(jīng)脈受骎,母親生她之時(shí),便也因難產(chǎn)而死。因之心桐自幼便不能練武。她便要救情郎、報(bào)父仇,心是有了,無奈力不從。
她去了天南,去了大漠,入蜀,過秦,追尋著一點(diǎn)一絲關(guān)于連一鳴的消息。她從心里相信他并沒有死。她追尋的途中,心隱隱作痛。她思起那夜把自己交給連一鳴時(shí),臉上便泛起紅色來,心內(nèi)難以抑制。她思起洞宮山莊的那小亭子,那瀑布,那竹子,聽過多少他們的情話啊??墒?,十一年了,這些事,于她只是回憶而已,而已??墒?,她相信,她想著他的時(shí)候,他必定也在想著她,是么,連郎。
這十一年,便只有杜老兒陪著他。他常常一言不發(fā),即便是問他話,他也未必會(huì)說,便似一個(gè)木頭。他對(duì)心桐,只有吃藥之時(shí)關(guān)心。心桐幾次讓他尋個(gè)清凈地方,不必再陪著自己了,他只說一句:“我答應(yīng)過宮兄,照護(hù)你!”便不再多說。心桐問他和那師妹的事情,他白眼一翻,毫不理會(huì)。問他原來叫什么名字,他道:“杜畏藥,毒便是藥?!本陀植辉僬f話。
這一日,艷陽似火。宮心桐和杜畏藥出蜀入秦,秦嶺一片陰涼。咸陽古道上松似奔馬,綠蔭匝地。兩人騎在馬上,都不說話,杜畏藥便似個(gè)行走的活死人,心桐心里想著自己的心思。古道上只聞鳥鳴之聲,蹄聲得得。
行到一片極窄的棧道時(shí),突然有歌聲隨松濤傳來,聲音時(shí)而蒼涼,時(shí)而悲壯,似唱歌又似在喊叫,似哭又似笑,亂七八糟的。但歌詞卻很清楚,心桐心中覺得奇怪,聽得清他是在吟唱一首詞:
六盤山傾,妖云卷墨,塞沙香外寒深。牛羊小炒,豪醉墜墻陰。靜聽沙聲斷續(xù),微韻轉(zhuǎn),凄咽悲沉。爭求老,路似黑蛇,沖破滄桑心。
華發(fā)未曾生,容顏隔世,三秦舊音。仍滿身蔥蘢,猶自追尋。笑跨嘉陵戲浪,天地小、蜀道易親。今休說,巴山夜話,涼夜伴孤吟!
不多時(shí),迎面蹄聲得得,來了一頭瘦弱的毛驢,那毛驢黑毛有不少脫落之處,丑到了極點(diǎn)。毛驢背上卻斜臥著一人,便似將驢背當(dāng)做床,手中拿個(gè)葫蘆不停喝酒,邊喝邊唱。心桐和杜畏藥都勒住了馬,讓開道來。那毛驢行到跟前,從心桐身邊走過。心桐見馬背上那人好生奇怪,披頭散發(fā),卻穿著一件僧袍,上面打著補(bǔ)丁,繡著牡丹,不倫不類。但面容瞧起來似乎老到有二百歲,再一眨眼,又覺得他是個(gè)小孩子。那人很無禮,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心桐上下瞧。還贊了一聲:“好俊的女子!”心桐心道:“這人多半是個(gè)瘋子!”轉(zhuǎn)過臉去。
卻聽得那人“咦”的一聲,從驢背上跳下來,便來抓心桐的手。杜老兒喝道:“做什么?”伸手便向那人推去。他想這人多半是個(gè)山村瘋子,便也不用真力。誰知那人手法快極,“啪”的一聲便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說道:“討厭。”卻已經(jīng)抓住了心桐的手,心桐一驚。待要掙脫,卻見他拿起她手掌,對(duì)著日光觀看。兩人都覺得這人甚是奇怪,但不似有惡意。只聽他又“咦”了一聲。問道:“你是胎里得???”
心桐點(diǎn)點(diǎn)頭,那人便道:“我來給你醫(yī)?!币膊焕頃?huì)當(dāng)世名醫(yī)便在此地,杜老兒和心桐尚未來得及阻止,便見他右手食指伸出,凌空連點(diǎn)心桐帶脈、五樞、維道三穴,心桐只覺三股熱流,如冬日暖陽,在腰間流動(dòng),全身舒服至極。
這下連杜老兒都睜大了眼睛,他是行家,自然瞧得出其中門道,只是這種穴位治病,別人固然不敢去試,即便敢,卻也無此功力,力道太難把握。那帶脈穴屬足少陽經(jīng),在季脅下一寸八分陷中,圍身一周,如束帶然,又與足少陽會(huì)于五樞,在帶脈下三寸、維道,在章門下五寸三分。調(diào)劑陰陽,出于足少陰之正, 至腘中,別走太陽而合。諸穴難辨,自來醫(yī)家多不甚明了,莫敢輕試。那人出手便是如此,杜老兒驚奇,卻也難怪。
那人道:“好啦,小姑娘還能好好活。我走啦?!毙耐┐藭r(shí)已三十二歲,他卻叫小姑娘。他說罷便翻身上驢,欲待要走。
杜老兒攔在驢前,深深一揖,那人臉色突變紅潤,白眼一翻,道:“你這小娃娃要做甚?”杜老兒道:“求前輩授我氣口九道脈之檢法?!蹦侨肆验_嘴一笑,道:“你說看手???我還以為你這老兒要打我呢?!彼粫?huì)兒叫杜畏藥小孩子,一會(huì)叫他老兒。杜畏藥也不生氣,道:“正是。”
那人道:“肺為五臟華蓋,上以應(yīng)天,解理萬物,主行精氣,法五行,應(yīng)四時(shí),知五味,咦,那是什么?”原來心桐無心關(guān)心這些,初時(shí)覺得那人奇怪,不免多關(guān)心了一下,此時(shí)聽他們講醫(yī),她卻并不關(guān)心。對(duì)她來說,死也罷活也罷,此時(shí)已覺得沒甚意思。她思及父親,便拿出那玉刀來摩挲,睹物傷情,心中一陣悲痛。沒想到那人眼尖,驀地雙腿在那毛驢背上一夾,毛驢便如一個(gè)輕功高手,倏地欺近心桐,那人手一伸,輕輕巧巧便將短刀奪了過去。
心桐忙叫:“你做甚么?”那人卻拿著短刀斜向日光觀看,口中嘖嘖稱奇道:“都說長情刀已毀,卻原來尚在。好刀!好刀!”心桐和杜老兒詫異道:“你說這是長情刀?”
那人眼睛一翻道:“難道不是么?好刀。”他嘿嘿一笑,道:“女娃娃既然身懷長情刀,老衲便傳你十一招刀法,你拿去耍子倒也好玩。”杜老兒刀:“這刀一碰便斷,有甚刀法可用?”那人笑道:“你這迂腐的傻子,胡言亂語。”說時(shí)短刀自上至下長揮,道旁幾條松枝飄然而下,連聲音都沒發(fā)出一點(diǎn)。心桐和杜老兒睜大了眼睛,難以相信。
那人道:“女娃娃瞧好了!”只見他坐在驢背上,驢子似乎便是他的腿腳,在那小道上進(jìn)退自如,右手刀卻雜亂無章的揮動(dòng),或豎砍,或橫削,或點(diǎn)或勾,兩人一頭霧水,全然看不明白,心道:“這瘋子鬧著玩?!蹦侨说溃骸昂美?,這十一招刀法便算傳完了。妹子你過來?!彼蝗环Q心桐為妹子,心桐卻不知道是在叫她。他笑道:“叫你吶,來來來?!?/p>
心桐縱馬到他身前,他忽地將那短刀插入自己心臟之處數(shù)寸,又拔出來,翠綠的刀尖上帶著點(diǎn)點(diǎn)殷紅,他將短刀給心桐,道:“剖心見情,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你將刀身斜對(duì)著日光,從鋒刃處看將過去?!毙耐┱兆觯展獗娚W爍,那通體翠綠的短刀似乎變成乳白色,中間兩點(diǎn)紅色閃動(dòng)極快,隱約閃出一個(gè)“情”字來,刀身竟發(fā)出輕微的呼嘯聲。
心桐大驚,下馬跪地,磕頭道:“多謝前輩指點(diǎn)。心桐當(dāng)以此刀救鳴哥出牢籠,深感大德。”那人笑道:“起來起來。我給你說,此刀名為長情,實(shí)者情至蒼生,男女之情,生于世,莫能長者,你執(zhí)念太重,破執(zhí)情方得長。”
杜老兒問道:“可制得了佛心劍么。”那人道:“佛心劍也在世間?嗯,刀劍本無高下,全看使刀用劍之人,佛心劍自然也還算行,但若使劍者無佛心,徒具威勢,不堪長情刀一割。”他說的話兩人全不明白,他也不理會(huì),似歌似吟地道:“長情一擊,佛心歸一。我去啦?!?/p>
杜老兒卻又?jǐn)r住他道:“敢問前輩,內(nèi)力七陰三陽,會(huì)與三焦,中絕心散,可解么?”那人左腳一抬,腳上邋遢著的鞋子飛出,“啪”地一聲,打在杜老兒左頰上,杜老兒一跤坐到,那鞋子卻又在空中轉(zhuǎn)了一圈,回到他身前,那人腳一伸,鞋子便又套在腳上。他縱驢便行,口中道:“你這人庸俗得緊,可解,但你解不了?!碧懵暤玫茫従忂h(yuǎn)去。
心桐跪在地上,道:“前輩請(qǐng)賜高姓大名,小女子銘記感心。”那人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江湖一條閑狗,沒啥名字,那年一個(gè)很俊俏的師太叫我愛佛僧。這狗屁名字我也不愛用?!痹捖曃绰?,人已瞧不見影子。
杜老兒坐在地上,怔怔發(fā)呆,他當(dāng)年救不了宮無奇,心內(nèi)深自痛悔愧疚,他當(dāng)年說絕心散解不了,此時(shí)聽得說可解。不由得茫然至極。
心桐摸著那短刀,暗暗思忖。黃昏將近,百鳥歸林,山外山一片橙紅,涼風(fēng)襲來,寂靜無聲。
世有長情刀,未及斬情絲,鋒刃被蒼生。刀短情長伴鬼途。
七月鬼節(jié),少室山上一片清涼。少林寺巍峨殿寺綿延寂靜。猛聽得寺內(nèi)鐘聲響起,連敲一十三記。鐘聲傳來,全寺皆動(dòng),這是召集全寺僧眾的鐘聲。不霎時(shí)眾僧便在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上整整齊齊地站好。
少林寺方丈一覺大師,一言不發(fā),雙手合十,神情肅然,抬步便向山門行去。
山門外錯(cuò)落站著十人,神情各異,有空手的,有帶兵器的。一人形象清攫,開聲道:“少林寺便是這樣待客的么?我們十大掌門前來拜會(huì)少林方丈一覺大師,你們卻閉門不見!”他輕聲說話,卻震得山門嗡嗡作響。其他九位掌門都心下佩服,心道:“崆峒派向據(jù)西北,少到中原,向掌門瞧來年紀(jì)不過四十,內(nèi)力卻恁地了得,這般輕描淡寫的說話,卻具如斯威力。”
‘呀’的一聲,山門打開。左右兩派灰衣僧手持長棍,魚貫而出,分站左右,錯(cuò)落排列,左邊54人,右邊54人,合108羅漢之?dāng)?shù)。其后跟著出來十八名僧人,灰袍下罩著淡黃袈裟,卻是達(dá)摩堂十八僧,年歲較大。接下來邁步出來七僧,袈裟上大塊方格。均有七十來歲,是心禪堂七老。然后一覺方丈緩步而出,身后左邊跟著達(dá)摩堂首座一通大師,右邊跟著羅漢堂一澄大師。
他合十一揖,朗聲道:“阿彌陀佛,十大掌門齊聚少林,旬是盛會(huì),少林開派千百年來,從無如此榮光。老衲謝過各位。華山派徐掌門,崆峒派向掌門,青海派吳掌門,衡山派諸葛掌門,青陽門劉掌門,丐幫謝幫主,龍虎門司馬掌門,泰山派朱掌門,南陽派齊掌門,龍幫任幫主,各位好,衲子一覺這廂謝過?!笨磥硭麑?duì)個(gè)人均相認(rèn)識(shí),全叫得出名號(hào)。他倒也客氣,每個(gè)人都問候到了,一個(gè)不差。
青海派吳通道:“方丈大師過謙了,我等前來拜山,少林寺卻這等排場,不知何意?”
一覺方丈道:“諸位均是名震武林的高人,既來寺中,本當(dāng)?shù)顑?nèi)奉茶說話,然而眾位施主卻一路從山下展露武藝上來,少林寺雖然得睹真容、深羨絕藝,卻也斷送了數(shù)十名弟子性命。老衲忝掌少林,不敢大意,自是山門外迎客,血腥太重,佛祖憫然。不便寺內(nèi)敘話,各位恕罪則個(gè)。”
丐幫謝天歌道:“方丈大師,我們來便是要問一句,為何少林弟子近年來在江湖上四處挑釁,屠戮眾生。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與丐幫也向來交好,卻如此興風(fēng)作浪,不覺得慚愧么?”一覺方丈一怔,道:“少林僧人到處殺人?這話從何說起?本寺弟子一向恪守寺規(guī),心向佛祖,怎會(huì)胡亂殺生?”
謝天歌道:“西北寡婦刀、天南林覺大師、江南慕容琪、嶺南張通,等等,都是良善的俠義之輩,卻都死在少林弟子手下,所屬門派一概屠滅,這難道是心向佛祖?”
一覺方丈道:“阿彌陀佛,謝幫主誤會(huì)了,少林弟子絕無殺人滅門之舉,此事我也聽說,但絕不是少林弟子所為?!彼掃€沒說完,龍幫幫主任孝天大聲道:“少林寺諾大名頭,卻是抵賴之輩,我等皆是武人,不愛文縐縐的啰嗦,姓任的今日來就是打架的,為我龍幫三十九條性命討個(gè)公道?!闭f著右足在那青石山道上一跨,左足前邁,兩個(gè)淺淺的腳印清晰的顯了出來。眾人盡皆佩服,這山道青石千百年來磨損也沒多少,他卻如此一踏便足印明晰。
達(dá)摩堂首座一通大師道:“好功夫,但是少林寺卻也未必就怕?!笨绮缴锨埃阌麆?dòng)手。一覺方丈道:“師弟莫急,事有蹊蹺?!钡笳崎T認(rèn)定了那些事是少林寺干的,又見一通硬對(duì)。均覺少林寺蠻不講理。多說無益,便欲動(dòng)手。
謝天歌道:“來來來,鄙人久聞一通大師少林七十二絕技得其七,正想領(lǐng)教?!奔娂娊邪澹@十人都是名震武林的大幫大派之長,大風(fēng)大浪見多了,雖然對(duì)方人多勢眾,少林寺又向來名震武林,卻也不懼。一覺方丈便想辯解,卻也無法可施,再說,一味忍讓,可也墮了少林寺威名。眼見群毆之勢便成。
忽聽得蹄聲得得,青石山道上傳來清脆的蹄聲,眾人一怔,回頭齊望山下。那蹄聲不緊不慢,緩緩行來,轉(zhuǎn)過一個(gè)山腳,便瞧的清楚。一頭毛驢輕快上山而來。驢上坐著一個(gè)白衣女子,前面一個(gè)老兒牽著驢。不多時(shí)便行到山門前。
眾人眼前頓覺一陣清爽。只見那女子,鵝臉杏眼,雙眉如黛,眼帶傷悲之色,卻是清麗不凡。那女子行到離山門數(shù)丈外,便下得驢來,輕提裙裾,輕盈盈走了上來。那老兒跟在身后。
眾人大感奇怪,少林寺不迎燒香婦女,一個(gè)女子上山來做甚?
那女子行到跟前,對(duì)眾人點(diǎn)頭一揖,便邁步到一覺方丈前,跪倒行禮,道:“小女子冒昧上山,還請(qǐng)方丈大師見諒。今日上山,乃有所求?!狈秸纱髱熒焓种t道:“女施主請(qǐng)起,求字當(dāng)不得,若有所需,少林弟子愿盡其力?!笔笳崎T中邊有人嘿嘿冷笑,顯是嘲諷方丈假仁假義。一澄大師忽然對(duì)女子身后那老兒道:“閣下莫非便是三十年前名聞江湖的毒醫(yī)扁佗?”那老兒白眼一翻,毫不理會(huì)。
這女子便是宮心桐了,她自遇到瘋子愛佛僧之后,得傳長情刀法,但卻怎么也不對(duì),那刀法她是記住了,但自己使出來,全無用處,雞都?xì)⒉涣耍鼊e說跟人打架救情郎。她苦思數(shù)日,始終不得其解。一夜獨(dú)對(duì)明月,苦思冥想,回思那瘋子的話,眼望明月,靜聽鴉鳴,突然領(lǐng)會(huì)其意。聽說十大掌門打上少林寺來。她便也上了少林寺。
一覺方丈道:“女施主有話但講?!毙耐┑溃骸扒蠓秸审w念江湖眾生,免其泯滅?!币挥X方丈一怔,道:“女施主宅心仁厚,老衲深佩。但是江湖云亂,便是這十位掌門,老衲也應(yīng)付不了,少林寺出家之地,向來少問恩怨。不是老衲不愿,實(shí)在無力?!?/p>
華山派掌門徐崖子,是十大掌門中的另類,他一派掌門,卻不倫不類地穿著一件戲服,蟒袍玉帶,倒似戲臺(tái)子上的花臉。他自上了少室山,未發(fā)一言,此時(shí)忽道:“方丈大師可說的是近來江湖怪異之事,在下聆聽?!?/p>
一覺方丈道:“阿彌陀佛,謝徐掌門給老衲敘說之機(jī)。哎,諸位上少林寺來,為的是血仇,然而少林寺卻也慘遭屠戮。老衲的師弟,一休、一了、一峯等,還有多名弟子,也是莫名奇妙的被殺。而殺人者,用的均是少林武功。老衲細(xì)查之下,覺得應(yīng)該是福建南少林所為,然而南少林雖與本寺不通聲息,但均是佛門一脈,何以如此,老衲實(shí)是不解。各位方才所說,依老衲之見,怕也是南少林所為?!北娙嘶腥淮笪?,不少人“哦”了一聲,少林寺僧眾臉上卻均有憐憫不忍之色。
徐崖子道:“不但如此,在下還聽聞天南大理段家的六脈神劍竟然也在江湖現(xiàn)身,六脈神劍只是江湖傳言,幾百年前便消失了,竟然也在。天南十?dāng)?shù)門派,數(shù)日之間被打得服服帖帖,據(jù)說全部歸附了江南黃山逍遙莊。”心桐聽到逍遙莊,心頭一震。
青海派掌門吳宇通道:“不但如此,大漠之北大小數(shù)十幫,竟然全被降龍十八掌打得服服帖帖。也歸附了黃山逍遙莊。謝幫主,降龍十八掌是貴幫絕學(xué),不是也在數(shù)百年前失傳了么?江湖傳言是真是假?”謝天歌嘆了一口氣道:“哎,丐幫早已分崩離析,我這幫主慚愧得緊,降龍十八掌的傳言我也聽到了,我還不相信,親自去找,沒想到對(duì)方確實(shí)也是丐幫江南的一個(gè)長老,他使得確實(shí)是降龍十八掌,只不過缺了三掌,想是沒學(xué)全,但就這降龍十八缺三掌,我也無法抵抗,差點(diǎn)送了性命。我也不知道這掌法他學(xué)自哪里?”
一覺方丈道:“這就是了。黃山逍遙莊數(shù)年前不見了蹤影,近年來卻突然聲明鵲起,看來丐幫江南一派,江南四大莊,天南段家都?xì)w附了逍遙莊。那逍遙莊莊主不知何人,沒人見過,老衲只聽說他是以佛心劍震懾群雄的。哎,近年來江湖上血案累累,逍遙莊都脫不了干系?!?/p>
“佛心劍?!!”眾人驚嘆。
一覺方丈道:“是佛心劍。這劍向來在洞宮山莊手中,但不知怎地,十一年前洞宮山莊被滅門,佛心劍不知下落。最近卻又突起江湖。佛心劍,佛心劍,阿彌陀佛?!毙煊钔ǖ溃骸胺鹦膭χ?,大家都聽過的。但不知怎生厲害?”
心禪堂一大師忽道:“佛心劍,老衲當(dāng)年見過,確實(shí)威力無窮,不是世間任何武功所能抵擋。嗯,那是七十年前了,老衲還是個(gè)孩子,親眼見了洞宮山莊宮無名莊主使佛心劍,劍法奇幻,威力大得不可思議。”說罷滿是皺紋的臉上竟然顯出驚恐之色,想是至今還對(duì)佛心劍思之心悸。
徐崖子道:“據(jù)說克制佛心劍的只有長情刀?”眾人又是一怔,一覺大師道:“傳說如此,但長情刀早已毀了。看來逍遙莊一統(tǒng)江湖的野心是無法阻擋了,那莊主手下這多奇人異士,自己本人還沒露面,不知武功要高到何處?聽說前莊主林逍遙,現(xiàn)在只不過是他身邊一個(gè)小卒而已?!?/p>
眾人盡皆默然,黃山逍遙莊從江南北上,一路打過來,降者無數(shù),反抗者一概屠滅。早已殺得血流成河。
心桐輕聲道:“方丈大師不必灰心,長情刀尚在人間。黃山逍遙莊確實(shí)有佛心劍?!北娙她R驚,方丈問道:“女施主這從何說起。”心桐拿出那短刀來,道:’這便是長情刀,盼望方丈大師以此刀救眾生。’眾人見那只不過是一把短短的玉刀,沒甚特異之處。
一覺方丈道:“這便是長情刀?女施主從何得來。”心桐道:“家父所留,我本來不知,直到一月之前遇到一位前輩高人,才知此便是長情刀。那佛心劍,也,嗯,也本是家父之物。”一覺方丈驚到:“令尊便是洞宮山莊宮無奇大俠?”
心桐慘然道:“是,可惜家父被人所害,已不在人世?!?/p>
徐崖子道:“姑娘遇見的高人,是哪位前輩?”心桐說了,徐崖子道:“這就是了,此刀必是長情刀無疑。在下少時(shí)曾遇一高人,他聽在下唱秦腔,很是喜歡,跟我玩得不亦樂乎。他向我提起過佛心劍和長情刀的事。還留了幾句歌訣,說是’長情訣’,可惜在下忘了。姑娘可知那高人姓名?”心桐道:“他說叫愛佛僧,也不知真假?!毙煅伦虞p聲念叨,似乎不再關(guān)心世事。
心桐對(duì)一覺方丈道:“那位前輩臨走時(shí)對(duì)我說,長情刀情被蒼生。還傳了小女子十一招刀法。小女子心想,請(qǐng)方丈大師將這十一招刀法,遍教江湖正義之士,拯救江湖,阻擋逍遙莊。”
一絕大師驚道:“阿彌陀佛。前輩英風(fēng),實(shí)在令人遐想。女施主之情,可蓋天地。只是,這長情刀非我所能使,還請(qǐng)女施主親使,少林上下,齊遵號(hào)令?!?/p>
十大掌門也皆是正義之士,慨然以附。心桐大窘,她什么時(shí)候在這么多人前說過話?更別說號(hào)令天下了。
少林僧上山來報(bào),黃山逍遙莊莊主蘇絕,已帶領(lǐng)黃山逍遙莊數(shù)千幫眾,直向少林寺而來,聲稱要一舉挑了少林,統(tǒng)一中原武林。目下已至洛陽,洛陽大小十?dāng)?shù)幫派,盡被收服。
事態(tài)緊急,眾人堅(jiān)執(zhí)一念,心桐推脫不得,便暫當(dāng)盟主,傳了眾人刀法。各人均聯(lián)絡(luò)門人親友,齊會(huì)嵩山腳下,靜待逍遙莊莊主到來。內(nèi)中有人帶來四人,卻是心桐舊識(shí),竟然便是十一年前無故離開洞宮山中的四劍,秦家四兄弟。他們當(dāng)日奉少莊主連一鳴之命去辦一件事,回來時(shí)洞宮山莊卻已經(jīng)被滅了。他們聽聞宮心桐還活著,這十一年來到處找尋。眾人相見,不由得相對(duì)淚下。
眾人見那十一招刀法平淡無奇,像是寫字,又像是胡亂涂畫,全無威力,不禁面面相覷。徐崖子卻撫掌大笑,道:“妙妙妙,這十一招刀法,連起來寫一字,可不是情字么?妙!實(shí)在妙。佛心劍絕不是對(duì)手?!?/p>
逍遙莊終于來了,帶著血腥。大搖大擺,耀武揚(yáng)威,直到少室山前。
那莊主臉帶面具,一襲黑衣,騎黑鬃馬,咄咄逼人。他只問了一句話:“少林寺降是不降?”
一覺方丈神色肅然,合十不言。轉(zhuǎn)身對(duì)心桐道:“盟主請(qǐng)上座,老衲親送盟主上長情臺(tái)。”心桐連說不敢當(dāng),一覺大師道:“盟主情系眾生,長情刀澤被蒼生,老衲便是做牛做馬,亦是理所當(dāng)然。請(qǐng)!”
心桐被推上竹椅,那椅子純是竹子做成,宛若轎子,可抬。華山派掌門徐崖子,少林寺方丈一覺大師,武當(dāng)派掌門沖虛道長,丐幫幫主謝天歌,四人親抬轎子,飛身上了一座搭好的高臺(tái)。他們放下轎子,洞宮山莊四劍站在臺(tái)上心桐身后護(hù)衛(wèi),杜老兒站在其旁,四位掌門各回自己陣前。
心桐坐在竹椅上,宛若御風(fēng)仙子,白衣飄飄。她右手長情刀高高舉起,日光下刀色炫然,輕往下一揮。四下里呼聲便起,整整齊齊的道:“謹(jǐn)奉宮盟主號(hào)令!”聲震少室。
逍遙莊莊主蘇絕吃了一驚,她抬眼望去,只見臺(tái)上似乎站著一位仙子,不由得眉頭一皺。他緩緩舉起右手,佛心劍聲若梵音,往下一揮,屬下四莊、三十二幫、二十八派,齊齊向前。奔向心桐陣前。
心桐望刀上吹一口氣,直揮下去,猶如長長一豎,這邊眾幫派人眾突然如穿花蝴蝶,瞬間排成一陣,高處望去,八卦不像八卦,五行不似五行,看似雜亂無章,卻是整整齊齊一個(gè)大大的“情”字。近千人眾,人人手持短刀。隨著盟主號(hào)令而動(dòng)。
逍遙莊高手森森,六脈神劍、降龍十八掌、沾衣十八跌、擒龍功、雨花毒,無所不有,劍氣縱橫,刀聲蕭蕭,掌勢如山。但中原眾盟卻整齊劃一,將那“情”字陣隨令變化。說也奇怪,那刀法看似無用,但眾人合力,一成陣法,每一招出去,都若狂風(fēng)卷起,對(duì)方無論如何高深的武功內(nèi)力,都抵擋不住。
蘇絕皺了皺眉,手中佛心劍催動(dòng),霎時(shí)之間,多人便命喪劍下。佛心劍劍聲猶如飛龍?jiān)谔?,嗚咽凄慘。蘇絕一劍斬了一通,趨退若神,向后一飄,竟然將謝天歌一劍刺了個(gè)對(duì)穿。心桐忙將那十一招極速使動(dòng),長情刀帶著五彩炫光,發(fā)出聲音,若虎嘯龍吟,似壯士慨歌,若情人低訴,似深淵嫠婦。臺(tái)下陣中刀風(fēng)突邊,百變迷離。但蘇絕猶如鬼魅,時(shí)進(jìn)時(shí)腿,縱橫穿梭,又殺了幾人。
他猛地回身,腳下輕點(diǎn),猶如飛龍,直飛上高臺(tái)來,秦家四劍一起出劍阻攔,卻被他一劍便斬成八截,他們手中那些名劍,遇上佛心劍,便似化成了水。蘇絕更不停步,直向心桐胸口一劍刺來。一覺方丈等大驚,欲待來救,卻都被高手纏住,已經(jīng)來不及了。杜老兒身子一晃,突然擋在心桐身前,冷冷地道:“連少爺,你好!”
蘇絕一怔,停了劍勢,喝道:“你認(rèn)錯(cuò)人了,滾開。”杜老兒道:“你就是連一鳴,你的心比蛇蝎還毒,你不配用佛——”話還沒說完,蘇絕橫豎四劍,竟將他斬成九塊。心桐大驚,傷心欲絕,連呼:“杜叔叔!”可是他早已經(jīng)不能說話。她恨恨地轉(zhuǎn)頭道:“你,你真的是連郎?!”蘇絕不語,一劍逼退攻上來的徐崖子,微一遲疑,挺劍便往心桐脖里斬下。心桐雙目流淚,閉上眼睛,等死。
猛然覺得手中長情刀似乎跳了一下,她本能地隨手舉刀一格?!岸!钡囊宦曒p響,蘇絕“啊”的一聲,似乎非常驚恐。她睜開眼來,只見手中長情刀竟然長了數(shù)倍,通體紅赤,鋒刃筆直,有點(diǎn)像劍,而蘇絕手中那把佛心劍卻似一根白骨,森然怕人。
心桐眼望臺(tái)下,只見自己這邊人正被屠戮,全因自己方才沒去指揮,便有數(shù)十人命喪當(dāng)?shù)?。她猛地想起瘋子那句話,:“長情一擊,佛心歸一?!庇裱酪灰?,長情刀便向蘇絕斬去。蘇絕早已驚呆,他想不通怎么會(huì)如此,一怔之間,長情刀聲帶嗚咽,穿心而過。他絕不相信世上會(huì)有刀劍斬在自己身上,然而這一刀,他卻是無論如何都避不開,他抬起頭,嘴角流著血,眼神里全是驚異。
心桐柔聲道:“你真的是連郎?”蘇絕凄然一笑。面具罩著臉龐,心桐瞧不見,她伸手輕輕地摘下那面具,一張俊美的臉龐出現(xiàn)在眼前,不是她念之思之為他吃盡苦頭的連郎是誰?
她瞬間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只覺天地之間,無可留戀,她噙著淚,咬著唇問道:“為什么?”連一鳴淡淡地道:“不這樣我得不到佛心劍。老爺子如果活著,是不會(huì)傳我的?!毙耐┑溃骸八阅慊锿馊藲埡?duì)自己恩重如山的義父?所以你拋棄愛你的人連連演戲讓她吃盡相思之苦?所以你屠戮江湖不念蒼生?”她心下悲痛已極,這幾句話問得咬牙切齒。連一鳴道:“你已經(jīng)殺了我,還多說什么?黃山逍遙莊,我讓人以我性命留你,你都沒留下,我便有心,也是,也是不能了?!毙耐昂摺绷艘宦暤溃骸澳愕购瞄L情!”
她不再理連一鳴,抽出絕情刀,拿起那把白骨般的佛心劍,右手長情刀其紅似火,鋒刃遙迢,刀身中一個(gè)大大的“情”字照耀著天下,左手佛心劍白骨森森,寒氣凜凜。她站在臺(tái)邊,一聲清嘯,四野震動(dòng)。人人都抬起頭來瞧她。她右手刀去斬左手劍,“锃”的一聲,刀劍合二為一。
心桐白衣飄飄,將那長情刀法在高臺(tái)上使了出來,猶如飄仙,刀上拖著長長的光芒,每一刀使出去,光芒經(jīng)久不散,盟眾瞬間感應(yīng),長情刀法使出來,逍遙莊高手擋者披靡,盡皆敗退。
眾人松了一口氣,回頭望臺(tái)上時(shí),卻見一個(gè)殷紅如血的情字光芒在空中緩緩散去。連一鳴跪在地上,垂著頭,他身后附著一人,白衣長發(fā),便是宮心桐。一把長刀刀尖從她背心露出,長情刀竟然穿過連一鳴的心臟,又穿過宮心桐的心臟,將兩人連在一起,黑衣白衣,混為一體。
眾人大驚,連喊盟主。宮心桐卻再也不能答應(yīng),她死前口里輕念的是:“情生于世,莫能長者。愿為鬼身,同續(xù)其長?!?/p>
諸人無不潸然淚下,連一覺大師這種無七情六欲高僧,都不禁流下淚來。臺(tái)下烏壓壓跪倒了一片人。
那臺(tái)子沒人去動(dòng),沒人敢動(dòng),就那樣放著,受日月浸潤。眾人重砌高臺(tái),用漢白玉把那臺(tái)子加固,上刻“長情臺(tái)”。長情刀再也沒在江湖出現(xiàn)過,只有中夜聽見臺(tái)上那刀發(fā)出嗚咽之聲。如訴如慕,如歌似泣。臺(tái)旁常年有人搭了一間茅屋,住在其旁守護(hù),亦常月圓之夜隨著那嗚咽之聲高歌奏琴。那人,正是華山派掌門徐崖子,穿著戲袍。
(按:本文內(nèi)詩詞及小標(biāo)題,均為隨意胡謅,差強(qiáng)人意,方家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