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張收藏著的照片,里頭的我被棉襖包裹,雙手抓握著一扇不銹鋼柵欄門上的柱欄,身后雜亂地長著高矮的草,我的眼睛往門外張望,稚氣的眼神里透露不出什么深遠的情感,或許只是發呆吧。
這是后院,緊貼著別墅一邊,然而只有不到一個小轎車那樣寬,零星的紅與黃淹沒在滿地的綠色中,因此更形象地說,它是一條鋪著野草的長廊。
這條長廊里,我常喜愛握住兩樣東西,除了那扇不銹鋼柵欄門,還有一株年輕的小樹。
小樹長得與我齊高,我便有機會去玩弄它。它是個禿子,掉光了葉,只有干瘦的枝干插在堅硬的泥土里,好像屢次失意的青年。我總把手作爪狀抓在分支的地方,分支出來的枝條就從指間穿出來。我也曾嘗試把分出來的枝條折斷,但極少成功。分離開的枝條折不斷呢。現在想起這么做的原因或許只是幼小無知吧。
還有一段記憶是與它連接起來的:玩那小樹玩久了,就會有一個女人從背后給披上棉襖,再把前胸也裹住,扣上扣子,就安靜地把我拉走。她手的皮松弛地掛在骨肉上,血管在手背上拱起一條條青筋,握著她的手會感到一些冰涼。
接下來是關于那不銹鋼柵欄門的。
門在長廊朝外的一端,可以望見道路中間的一棵樹。我總邊握著柵欄,邊對著那棵樹發呆。樹很大,肆意生長的葉片穿插交橫,不讓我看到一點后面的枝條。
那個女人又連上我的思緒。太多關于她的事情記不清了,關于她的片段就像一部模糊的,無聲的循環短片,她總是不說話,但并不死氣,她也有溫度,她也有輕輕的呼吸聲……
我握著柵欄,它也是冰涼的,但不久就被捂熱了。這兒很安靜,厚實的墻攔住了客廳穿來的聲音,覺得太過安靜了,敲擊不銹鋼便會發出“當——”的長長的聲音。這個長廊里輕松的空氣是我呼出來的,無聲的平淡是我給予的,小樹的枝條是在我指間長出來的,我知道長廊它什么時候喜歡安靜,什么時候需要我搞出些動靜來。客廳里的嘈雜不敢闖入。
但是除了她。我握著柵欄,覺得天氣有些涼了,正好有一股溫暖貼近我的背,然后繞到胸前,一雙分明冰涼的手卻把溫暖一點一點扣了上來。
我不會說話,也用不著說話,她不屬于遙遠的那邊的嘈雜,我們總是只是安靜地待在一起,并且最后總會把我拉走。
但有過一次,她沒有把我拉走。這次大概是最后一次。
那天,風颯颯地穿過葉片間,大人鎖上了去長廊的門,我只能在房子里漫無目的地游逛,以踩地板為樂。軟鞋在硬地板上吱吱呀呀地響著,突然腳卻騰空了,一只陌生的手,陌生的力道,陌生的不安感把我拽起來,走出房子扔在一輛車上,而我只是瞪大了眼睛,卻沒有吵嚷,仍由這粗魯霸道的大手擺弄,他把我坐姿擺端正了,然后“啪”關上沉重的車門,我本能地把身子擰向車窗后面以留下最后一眼,車轟鳴著發動機開走,車后的那棵大叔越來越小,在沒有光澤的樹冠下,一個女人也往我看,但不過兩秒,就轉身離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很是不舒服,直到穿上了新棉襖才好受些。
某一天,我問起那座別墅和女人,那時是寄住在親戚家的,可女人是誰,大家都不記得。
我突然想起那棵與我齊高的小樹。
分離開的枝條這不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