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公公的麥田
春雨深情地擁吻著綠油油的關中千里沃野,幾天時間,沉睡了一冬的麥苗已經精神抖擻地在風里挺直了身子搖晃。公公的麥田還好嗎?那些遺失的地里的麥粒也該發上來新芽了吧。
公公的麥田里有三十六棵核桃樹,在陳倉區與鳳翔縣接壤的引渭渠邊上,很隱蔽地長在一個名叫“羊闋”的土塬上面,一棵離一棵只有四五步遠。那是五年前國家退耕還林時種下的,剛栽時只有拇指粗,塬頂澆不上水,公公小心地從湍急的引渭渠里把水吊上來,然后從長滿帶刺酸棗的半尺寬的山路上把水擔上去,像喂娃娃一樣,精心地澆灌核桃樹,也澆灌他的麥苗苗,現在核桃樹已經掛上了綠生生的核桃蛋蛋,塬頂上經常只有他一個人種地,那些核桃品種好,果實大,好像能跟他說話,陪著他收、種著樹穗大粒飽的麥子。
本來種上核桃樹就可以不種麥了,但公公說啥都不愿意放棄這片麥田,說是每年還能收幾百斤小麥,不種可惜了。因在林間樹下,麥子的長勢不如平地上的好,而且只能用鐮刀收割。所以,每年夏收都是他一個人彎著腰,一鐮刀一鐮刀割下麥子,捆成捆,又一捆一捆從半尺寬的山路上背到塬下面的鄉村土路上,再叫村里的拖拉機拉回家。
往年公公收割碾打那一畝麥子要花四五天時間,那年夏天麥子黃得早,他只用了三天。那幾天太陽曬得火焦,他沒有告訴四個在城里工作的兒子,一個人收麥、點玉米、揚場曬麥,剛剛安頓完地里的活,又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凈凈,說周末娃娃們要回來,家里得像個樣子。那年6月2日早上,他按老習慣五點多起床,摸索著開始安頓一天的活計,等到七點半了還不見他回家吃早飯,家里人忙趕過去看時,他已經躺在自己種的那片早玉米地邊,身體都冰涼了。
72歲,對于現在農村的老人來說,并不算年紀大,如今日子好了,人也越來越長壽,活個八十多歲很常見。公公辛苦了一輩子,4個兒子也都有很好的工作,所以,我曾不止一次對公公說,你年紀大了,地里的活太辛苦,沒必要再種那么多地。但公公總是不聽勸,不僅把自己家里分的地種好,而且去給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下話”,把人家準備撂荒的地也種上,每年還要多給人家幾斗麥。
“就想給你們吃一口放心糧。”這是公公時常說的話,所以不論誰勸他少種些地,他都只答應不落實,每年還是種兩料莊稼、三四畝地。“農民就是要把地種好,給你們攢點糧食,將來外面不好混了,就拾掇東西往回走。你們在外面工作,以為買的白面好嗎,里面不知道摻了多少說不來的東西,哪里有自己種的麥磨出來的面吃著放心?”
就是為了這一碗放心飯,公公常長累月在幾畝麥地里辛苦勞動,選種、鋤草、收割、碾打、涼曬,他都親自操勞。他常說,農民么,就要把莊稼種好。這些年風調雨順,收成年年好,他臉上的皺褶都帶著笑意。但是,他從來不知道疼惜自己的身體,終于在三年前,把自己累死在了麥收時節。
公公當年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他讀書很用功,本來是讀大學的料,但是家里太窮,而且他父親在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他早早回到村里當了會計。當年,公公的父親下葬時,村里挖墓的人嫌錢少,故意把挖在半坡上的墓地窯洞挖得淺,棺材塞進去大半截,還剩了一點露在外面。公公邊哭邊罵那些人心短,無奈之下,他只好用幾十塊土坯胡基免強把墓口封上。那座墓就在公公家的麥田塄坎下,他天天在麥地里忙,也天天照看著父親的墓。后來公公的四個兒子都考上學“飛”出了農村,惹得村里人都羨慕地說:“當年挖墓的還想給人家使瞎心,沒想到半截墓的風水‘務’出了四個大學生。”
公公年輕時種地就是把式,講究科學種田,麥子玉米都長得很好。農民的看家本事就是把莊稼務好,麥包鼓鼓的,心里就踏實。公公還有一門手藝,就是把蘆葦劃開碾成條兒,編織成農家炕上鋪的席子,裝糧食的麥包,蒸饃用的席蓋,堵炕眼的席片。
麥收之后閑下來,公公就天天待在一孔廢棄的窯洞里劃葦條,粗糙的大手上全是一道道葦條劃出的血口子,舊傷沒好又添了新傷,但他總是認認真真地把席編好后,農村很多人都習慣把席圍起來囤積麥子,所以更得編得密實,麥包上面還要編個方席蓋,防止老鼠偷糧。編好席子,他就帶著大兒子二兒子扛著席到處趕集市,鳳翔塬上,高店街上,虢鎮集上,為了省幾塊錢車費,都是天不亮走著去,星星出來了才走回家。他的席子打得密,結實耐用,而且四方四正,所以比較好賣。他把手藝交給幾個兒子,老了后又想教給孫子。他說,古人講“席不正不食”,打(編)席的人必須老老實實把席編規矩,客才能滿意。
現在兒子們都掙錢了,一年也不少給家里貼補,但是公公還是堅持種地、編席。他說現在又不用扛到幾十里外的集市上去賣,買席的客都趕到門口來,干完地里的活閑時間多,編一個席就能有一年的鹽醋錢。
這話總是讓我們臉紅,難道真是兒子們給的錢不夠花嗎?如今想來,并不是錢的問題,公公一生勤儉自強,從不主動向兒子伸手,他不斷地編席、種糧,也以此來顯示他這個人存在的價值。
公公為人極為認真厚道。關中農村講究收完麥后走親戚,農家麥多米少,麥收完換些米做個改樣飯是必需的。有一年親戚來了,婆婆不巧也走親戚去了,公公做飯不在行,眼瞅著到了晌午,親戚要走,公公急得拉住親戚的手,硬是高高地舀了一碗白花花的大米裝進親戚的口袋,說是沒吃一口飯就走太過意不去,裝一碗新米回去蒸點米飯吧。
由于常年種地、編席,公公的腰椎患上了嚴重的骨質增生,經常疼得彎著腰走路,但他拒絕手術,他說七十多歲了,活天天呢,如果做手術傷了神經,躺在床上動不了還不如現在利利索索到處走。當時大家都為他的固執生氣,但是從來沒有人在意他所說的“活天天”的話,現在他真的不在了,才體會到這句“活天天”的話,不僅對他,而且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真的,誰不是在活天天?誰能知道第二天自己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所以,我們每天都要認真地做事,都要好好地對待自己的親人。
那天早上村里人都不相信公公沒了,說昨天種地時公公還笑著說,要和青年人比比看誰種得快;黃昏回家時還說,割完麥分的犁溝好像不太對;回家的路上,他還牽著奶山羊,準備晚上美美地喝上一碗羊奶。誰能想到早上起來一口水米沒進,他就匆匆地走了。
村里人說,公公命苦,新麥打下裝進包里,他沒嘗一口;也有人說,公公走得那么干脆,是他上輩子積修下的福報,沒有給兒孫添一點麻煩,自己也沒受罪。但是兒子們在靈前都哭得涕淚橫流,說為啥不讓他們在病床前伺候幾天?媳婦們都哭得眼睛像桃一樣,孫子更是跺著腳扯著嗓子哭:“這下咋辦呀,再也見不到爺了。”活著的人心里的那份痛,那份悔,那份不甘心,即使肝腸寸斷,哭天喊地,卻再也喚不回公公了。
送靈上山的那天早上,晨星還未散去,一長串披麻戴孝的子孫傷心地痛哭,哭聲好像感染了麥茬地里新長出來的玉米苗苗,它們在微風中抖動著葉片,麥茬是公公一鐮刀一鐮刀割出來的,還直直地在土里立著,玉米秋收后再種小麥,明年公公的麥田,誰再去一鐮刀一鐮刀收割呢?
人活一生,麥熟一季。關中農村有很多像公公一樣的老漢,常年穿著在城里工作的兒子退下來的白襯衣,褲腿卷到膝蓋上面,戴一頂發黑的爛草帽,肩上扛一把鐵锨,或者左手還牽著一頭羊,在長勢旺盛的莊稼地邊急匆匆地行走。有好幾次去鄉下,猛一看就覺得地邊蹲著的那個瘦老漢怎么那么像公公。這些人一茬一茬辛勤地作務著關中土地上的萬頃良田,種出來籽粒飽滿的麥子、玉米,養活了多少城里人呵。
在公公名下的麥田有好幾塊,他不在了村里就要收回去,但是那塊在塬頂上的麥田是他自己在核桃樹下刨出來的,村里不收,今后肯定也不會被人遺忘,年年能收不少核桃。但樹下卻再也不會種麥子了,公公走了,家里不會有人再從那半尺寬的羊腸小道上撥開一叢叢尖利的酸棗刺,去種那些收割起來很費事的麥子。公公活著的時候,很少有兒子到他種的那片地里和他一起勞動,那年公公走了,兒子們穿白帶孝一步步艱難地上到小山頂上,看著這片地里茁壯成長的核桃,踩著幾天前父親割下來的麥茬,不停地淌眼淚……
那曾經翻滾的金黃色麥浪,成了核桃林永遠的回憶,也成了兒孫們內心永遠的酸痛。
雨停了,該回去看看那片麥田吧,樹下的麥苗一定也綠油油亮閃閃地在風中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