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半間,殺豬聲漸息,炮聲漸起。“啪啪”地炸響聲,按二連三,緊追慢趕,顫抖著,激蕩著,鉆入耳膜,識時務地催趕著干癟的腰包——年關近了,抓緊盤年。
“爆竹聲中一歲除。”在家鄉(xiāng),爆竹和煙酒糖茶一樣,是不可或缺的年味,甚至于可以沒有豬肉粉條,但不能沒有爆竹。年的熱鬧喜慶,全在噼啪炸響的爆竹聲中。沒有爆竹的年,如沒有猜拳聲的宴席,沒有哭喊聲的喪場,盡管山珍海味盈桌,卻凄慘冷淡,寡婦結婚一般,怎么也熱鬧不起來。
男孩子們是名副其實的炮手。從能立起來撒尿開始,就與鞭炮結下了不解之緣。不敢放鞭炮的孩子,是膽小鬼,大家會另眼相看,嗤之以鼻。小的時候,我們放的是一串串的電光炮,挑在長長的竹棍上,捂著耳朵,左搖右晃,提心吊膽。父親用煙頭點著,電光閃爍,噼里啪啦,炒豆子一般,慌亂中常常將炸著的鞭炮甩到未及躲開的父親頭上。及長,提在手中放,在煙霧繚繞的閃光中旋轉。即將炸完時,胳膊一甩,噼噼啪啪的閃爍聲躥上半空,驚落滿天的梅花雨。
鞭炮一串一串放,雖熱鬧絢爛,但盛極一時,如牡丹花,太短暫。人還未回過神來,早沒了,只留下滿地紅紙屑,使人想到“繁華過處是落寞”。不如一個一個拆開玩好,父親常說這樣是“把一只駱駝用茶罐煮了,可惜!"但拆開放細水長流,可以細嚼慢咽,趣味無窮。大多數(shù)日子,大人們是不讓我們這樣做的,我們便搶拾。一聽到村中鞭炮聲響起,麻利扔下碗筷,溜下炕沿,飛奔出門,面條還在嘴邊掛著。三跳兩躥沖入煙火激烈的響聲中,全然不顧鞭炮在耳邊炸響,朵朵金色的菊花盛開又凋零,未燃的小炮濺在臉上。大家一哄爬在地上,手抓腳蹬,連搶帶奪。搶奪結束,顧不上衣服上眼睛一樣的窟窿,又趕往下一家。有捻子的小鞭炮捏在手上放,或者兩個三個綁在一起響。沒捻子的攔腰撅斷,點著,火花“哧哧”激射,猛地按到墻上,鞭炮在指間炸響。
上了學,小小的鞭炮早已滿足不了我們膨脹的欲望,放爆竹——這才是我們翹首企盼的,也是對男兒長成最好的檢驗與嘉獎。爆竹我們叫“爆仗”,因威力大小不同,分為土爆仗與炸藥爆仗。土爆仗屁股后面墊著黃土——也多虧這點土,使我的年更有味道。土爆仗速度慢,威力小,適合小孩放,而炸藥爆仗速度快,威力大,只有大人敢放。
一進臘月,我們便盼望爆仗,如盼望天上的星星。爆炸買不來,心便懸在空中。爆仗未進門,我和弟弟便吵吵嚷嚷,商量如何分配。經(jīng)過十天半月你來我往的磨合磋商,結果總是我六十個弟弟四十個。理由嘛,自然是我大,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分的時候,我還要藏幾個。爆仗分完,寶貝似的在熱炕上暖,一人一堆,我常常故意弄亂,再趁機多摸幾個。一年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又故技重演,結果弟弟仗著父母在,不依不饒。順理成章,我倆便轟轟烈烈開了新年第一戰(zhàn)。氣得父母迎喜神時門都沒出,奶奶自怨自艾自己為什么不早點死。直到拜年的親戚進門,硝煙才逐漸消散。結果是那年迎喜神的爆仗省下了,心卻沒省下。
一個蘿卜一個坑,過年的爆仗得計劃著放,初一十五接先人迎財神送紙燒香迎秧歌,按每個儀式在我們心中的分量酌情分配,還得給清明上墳祭祖留幾個。三下五除二,化整為零,各有各的去處,余下的才是自由支配的。
爆仗聲大,危險。捻子都是雙的,抽出一根,這樣可以延緩時間。第一次放時腳顫手抖,戰(zhàn)戰(zhàn)兢兢抖抖索索半天點不著,香頭剛搭在捻子上便跳開。左瞅右瞅半天不見動靜,躡手躡腳湊到跟前,沒點著!如是四五次才能點著。放幾個后摸清了脾性,就不緊張了,手不抖,腳不顫,心不慌,盯淮瞅穩(wěn),一點一個準。村里有個老人,敢用手扔爆仗,食指扣住屁股,大拇指掐住頭,捻子“哧哧”冒煙,胳膊一揚,爆仗飛上天空,從高高的地方送來一聲敞敞亮亮的脆響,紙屑輕盈,雪花般散落。我們以為神人,羨慕得要死!多次觀察后發(fā)現(xiàn)老人用長指甲掐著捻子。雖竊得個中奧秘,但我們?nèi)匀徊桓胰樱覀冇帽滩孀臃拧D竟魃喜甯颂栬F絲挽的圓圈,把爆竹屁股塞進鐵圈,點著捻子,胳膊一伸,手一麻,響聲雷,落陣雪,萬事大吉!這個簡單安全快捷,佷好。
爆仗的玩法很多。炸屎,將爆仗塞進凍成冰坨的屎中,炸它個冰碎屎飛。炸瓶子,玻璃片亂飛,這個危險,弄不好大過年的掛個紅,出個彩。放定時炸彈,捻子上綁一截燃著的香頭,悄悄放到閑話攤子邊,一聲悶響,將談興正濃的大人嚇個馬趴,招來一陣謾罵喝斥。炸洋瓷瓶,這個游戲好,我們百玩不厭,樂此不疲,連大人都禁受不住誘惑,嘻嘻哈哈前來參加。找塊開闊的場地,最好在打麥場,用炸藥爆竹。兩個眼明手快的伙伴聯(lián)袂出動,一人點著爆竹,一人迅速將洋碗扣住,跑遠。“砰——”地一聲悶響,白煙散處,洋碗騰空而起,晃晃悠悠,直上青天,沖天之勢耗盡,又如中槍的鳥,重重跌落。幾趟下來,那洋碗便鼻青臉腫嘴歪,面目全非。實在找不來洋碗,也炸臉盆、紙箱、奶粉罐,但這些就如洋芋喝茶一樣,湊和,遠遠比不上點心順口,洋碗順手。
爆仗聲中,連神仙都閑著,吃了東家吃西家。可奶奶不閑著,奶奶忙活了一輩子,不忙活就不自在。正月初二,奶奶坐在窗前掐麥草辮子,指甲都磨光了。我無事可做,閑得蛋疼,取了個爆仗,偷偷放到外面窗臺上。奶奶耳邊突然一聲驚雷,紙屑亂飛,奶奶魂飛魄散,差點掉到地上。有句話說:“出來混,欠下的債遲早要還!”幾年前的一個早上,我正在酣睡,突然耳畔炮聲驚天動地,驚得我夢中躍起,慌不擇門,躥上窗臺,差點從五樓跳下。原來外甥新房入煙,放了個禮炮,升起后高低正好在我臥室窗口。報應啊!
正月初三晚飯后送先人,一大家族人圍在我家大門外。二伯分紙,三伯燒香,父親奠茶,堂哥堂弟們提著鞭炮。我呢,爆仗叉叉上架著個土炮仗,三搖四晃,等侍燒著紙后和大家一起響。大伯站在我旁邊,不停催促我:“等什么,放!”催了五六聲后,我有點不耐煩,竟鬼使神差地將燃著的爆竹伸到大伯眼前。爆仗炸裂,一塊黃土濺到大伯鼻梁上,嘣去了一點皮。二伯興奮得哈哈大笑,不停說大伯沒磕頭,先人有意見。大伯就地取材,微笑著拾起一塊炸碎的白紙屑粘在鼻梁上。我抬頭看一眼大伯,就想笑,斯文的大伯讓我想起舞臺上白鼻梁的奸臣。此后,再送先人時大伯都離我遠遠的,也不再催促。
“春風送暖入屠蘇”,十五一過,年完了,爆仗也響完了。看著殘雪中紅的白的碎紙屑,心里空落落的,又開始盼望下一個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