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無聊的時候，就會念一些奇怪的句子。
比如，“星星在閃耀，月亮在微笑，我和姐姐呵，等得爸爸回來了。”
阿河總嘲笑我，說我喜歡一個人犯矯情，跟個娘們一樣。
放在以前，我一定要他爭論出個高下。但現(xiàn)在無所謂了，矯情就矯情吧，至少，我喜歡這個“矯情”的時刻。
況且，這也是拜他所賜。
讀小學(xué)的時候，他把他偷偷藏在床底的舊書帶出來扔在我的面前，說，一個人不知道干什么的時候，就看這些吧。
書里都是些男男女女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有著和我們完全不一樣的活法。他們飽含激情，熱烈大膽，高喊著遠(yuǎn)方的火車你快點(diǎn)開。
放肆得就像阿河甩手離去的背影。
那些奇怪的句子，就是從這些破舊的書里看來的。
但是那些故事的結(jié)局都和電視里不一樣。在電視里，互相喜歡的人最后都會在一起，好人都會活下去。
我問他，好奇怪啊，為什么？
他只說了一句：“以后你自己會知道的。”
我沒有再問下去，只是覺得心里有點(diǎn)難受。
后來我看著這些書，學(xué)著阿河那樣走路，雙手插在褲兜里，歪著頭看前方。
不巧，被親戚撞見，給父母告了狀，遭了一頓毒打。
他們說阿河是問題少年，不許我跟他玩。
他就偷偷地帶我到江邊，把嘴里的煙吐到我的臉上，說，好孩子不可以抽煙。
那會兒他上初一，我上五年級。
我說，過完這個五年級，我就可以去初中了，我初一他初二，到時候住在學(xué)校，沒人管得著。
阿河笑著說：“好啊。”
結(jié)果那一年，校長笑著對我們說，恭喜你們還要上六年級，不用那么早去初中住校。
等到我升入初一的時候，阿河已經(jīng)不在了。
因?yàn)槔鲜欠瓏鷫Τ鋈フ也坏饺耍瑢W(xué)校給了處分。他爸罵他沒出息，盡丟臉，沒有再供他，送他去了外地打工。
我一個人讀完了三年的初中，期間他都沒有回來過，過年也沒有。
02
以前跟阿河爭吵的時候，他總是很粗魯，把唾沫噴到我臉上。
我抬起胳膊，擦掉臉上的唾沫，睜開眼睛時，就看到他拿著一顆口香糖，和一本老舊的書，伸到我眼前。
阿河沒有別的孩子跟他玩，他不敢真的跟我吵得兇。
我立刻就被他收買了。我們坐在馬路邊的石頭上，吃口香糖，翻老書，笑書里的人好傻氣。
這時候，我的一個堂哥從我們面前路過。我有很多堂哥，遠(yuǎn)的近的。他是屬于關(guān)系遠(yuǎn)的。
但我還是叫了句“哥”。他不知道是不是沒有聽見，沒有反應(yīng)。
阿河撿了一塊石頭，向他扔過去，剛好砸中了頭。
堂哥很生氣，跑過來抬手就要打阿河。
堂哥長我們幾歲，高出我們好多個頭，阿河哪里是他的對手，我就過去幫阿河。
堂哥一只手提著我的衣領(lǐng)，另一只手提著阿河的衣領(lǐng)，原地轉(zhuǎn)了兩個圈，把我們?nèi)映鋈ズ眠h(yuǎn)。
他還把阿河褲兜里的口香糖都搶走了，還拿走了那本書。
阿河趴在地上，哭了。
看到他哭，我也忍不住想哭。我怕堂哥回去告訴他媽，他媽再告訴我媽，我媽再告訴我爸，說我又跟阿河玩。
我又要挨打了。
我問他為什么哭。以前打架他從來不哭的，哪怕打到流出血來。
他說他想爺爺了。
03
我見過阿河的爺爺。
我們經(jīng)常去他爺爺?shù)哪莻€老房子里捉迷藏，玩警察捉小偷。
阿河爺爺就坐在一個好大好舊的搖椅里，看著我們，發(fā)出“哧哧”的笑。
他后面的八仙桌上，擺著一個破舊掉漆的箱子，箱子前面貼著一個紅色泛白的“＋”，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灰。
阿河的爺爺以前是一個赤腳郎中，專門去人家中給人看病。后來老了，得了癡呆，每天坐搖椅。
阿河奶奶過世得早，他爸媽在他很小就出去打工了，把他交給了爺爺。
但是阿河總不聽話，不愛上學(xué)，總?cè)堑脿敔斏鷼狻敔敍]有辦法，只好任他去。
見他喜歡看書，就把自己以前的那些舊書給了阿河，任他自生自滅。
阿河就像是得到了寶貝，看上去安分了些。
可是他學(xué)著書里的少年，去江邊偷玩別人家的小木船，要劃到江對面去，看看對面是什么樣子。
卻翻進(jìn)了江里差點(diǎn)淹死，還賠了別人家一條船。
他偷別人家的自行車，騎到很遠(yuǎn)的地方，說要去看日落。
車胎破了，把自行車扔在了半路。
他做好了挨打的準(zhǔn)備，他也不怕被打。但是爺爺都沒有怪他。
后來他學(xué)著書里的情節(jié)，給四年級的前桌小女孩寫情書，被女孩拿著交給了她媽媽。
女孩的媽媽揪著阿河的耳朵，罵阿河沒出息，不要臉。
阿河撿了塊石頭，劃破了她的手。
她把阿河拎到了阿河爺爺面前，指著阿河爺爺?shù)谋亲樱f，你這老不死的，盡給孫子看什么野書，教壞人。
在小女孩的媽媽還是小女孩的時候，阿河爺爺給她看過很多次病，她家窮，都沒有收錢。
阿河爺爺一下就氣得病倒了。
阿河爸爸從外地趕了回來，把阿河狠狠地打了一頓。
阿河哭著說：“我對不起爺爺。”
04
阿河終于回來了。
爺爺去世了，他回來送他。
我說好久不見，你變化好大啊。
他問我，哪里變了？
他變了太多，但我一時說不上來哪里變了。只好說：“你更黑了。”
“沒事，一直都這么黑，黑挺好。你也變了。”
“那你說說，我哪里變了？”
“高中生了，不一樣了，大人們都在夸你，說你是根好苗子。”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其實(shí)我還想說，你變老了。
他從上衣內(nèi)袋掏出煙盒，抽出一根遞給我。
我看了看煙，是南方牌的，兩塊錢，很便宜。
我說我不抽煙。
阿河夾著煙的手在空中停了一會兒，又縮了回去，把煙放到了自己的嘴里：“我忘了，好孩子不能抽煙。”
我突然想哭。
我想起了那些書。
“你那些書呢，還在嗎？”
“都沒了。我藏在床底下，我爸發(fā)現(xiàn)了，都燒了。”
我以為他會很難過，但他看上去好像一點(diǎn)都不在乎。
阿河爺爺下葬的那天，我陪他一起去。
我看到阿河從包里拿出了幾本舊書，放在火堆里，和紙錢一起燒了。
他說是從爺爺那個行醫(yī)箱里發(fā)現(xiàn)的，也沒有必要留下了，留下來也不知道該放哪。
送完?duì)敔敚⒑右苍撟吡恕Ｋf在那邊找了個女孩，打算在那邊過了，以后估計(jì)就不會回來了。
“明天我去送你吧。”
“好。”
第二天一早，我去阿河家敲門，只有他爸在家。
“叔，我來送送阿河。”
“他昨天下午就走了，沒跟你說嗎？”
“什么？”
我站在他家門前，遲遲不肯離去。
我看著他家門口的臺階。有一天，他坐在這里，偷偷地等我來，掏出一顆口香糖，鄭重地放到我手心里。
他說：“吃糖你爸總不會打你吧。”
后來我回到家，還有一本書，我沒來得及還給阿河。
我把那本書拿了出來，掏出打火機(jī)，點(diǎn)著了。
書燒得很快，但沒有一下子燒完。我撿起一塊碎片，看到了上面斑駁的字跡：
星星在閃耀，
月亮在微笑，
我和姐姐呵，
等得爸爸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