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葉兒
——讀維吉尼亞·薩提亞《我是我自己》札記
“我就是我。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完全像我。”
她說,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會有一些人某些部分像我,但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像我。
她斬釘截鐵地說、落地有聲地說,她說:“我擁有我的一切:我的身體,以及一切它的舉動;我的思想,以及所有的想法和意念……”
她說得多好啊。美的部分、丑的部分,好的部分、壞的部分,你喜歡的部分、你不喜歡的部分,它們都是我的,我不需要你來愛它們,更不需要你的肯定,有我接納它們、并由衷地愛著它們就足夠了。
我重新審視了自己,一個好久好久沒有坦誠地面對過“我”的自己。我已經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把“我”丟在了一群人的影子里。
比如,年會時我很想唱一首歌,但我害怕暴露自己愛跑調的毛病所以幾次掐住喉嚨,并拒絕了邀請;我喜歡了一件修身的毛衫,但我總是憂慮我那粗線條的手臂,所以又一次選了一件寬松的衛衣,盡管那見毛衫穿起來也并不糟糕;我想去吃一盤魷魚炒面,但是我沒去,因為同伴想去吃雞公煲,我沒有說出我不喜歡速成雞和那家店的衛生。
經常是這樣的,在我想涂一支梅子色口紅的時候,選擇了一支橘調口紅,只是為了和時尚的同事們保持一致。
還有很多時候,我被一股若有若無的恐懼纏繞著,這讓我做出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放棄了爭相競逐的崗位,因為不敢面對落選后必將會出現的各種議論,包括安慰;我拒絕了一個熱烈的追求者,而我也并非對他好感全無,只因在當時的條件下我對這段感情沒有足夠的信心,我不敢承受任何破碎,只有決絕才會永無傷害。
一切事我都要萬無一失,因為不敢暴露一個脆弱的自己,一個自卑的自己。
我把“我”丟在大片的陰影里,因為那一群別人的光太亮了,那些光打過來的時候我不能勇敢地打開全部的自己。我永遠把自己偽裝成堅強的模樣,樂觀的模樣,一切都無所謂的模樣。
我一次次澆滅心里的灼熱的火,又一次次把心里的冰層擦出火花。我任憑“我”孤獨地立在一群人的側影里,看太陽的光線一點點變長又一點點變短,看它們落在一片片的向著天空伸展的草葉上,也落在一灣寂靜的水塘。
這是多么殘忍的事情。那些生于自卑的恐懼憑什么殺死烈火般的熱忱?而又憑什么,讓一個鮮活可愛的生命生出低廉的自卑?一棵草與一枝玫瑰享有同等的自由,陽光雨露不曾偏私過誰,只要它們敢于伸展腰肢去承納。
我終于決定要讓“我”走出那一大片陰影,走到明晃晃的陽光下,像一片不起眼的草葉也好,像靜默的水塘也好。
“我擁有我所有的勝利與成功、
所有的失敗與錯誤。”
就是那些破滅的幻想和如影隨形的恐懼也都是屬于我的,它們從不依附于任何人的目光與言語,它們只歸屬于我。我的一切都屬于我,它們與我是最親密的朋友,它們從不需要任何人的接納,它們只需要我的接納。
是的,當我不再與我的一切對抗,當我終于與自己握手言和,當我接納了”我“,陽光撲面而來,溫暖在身體里涌動。冰也消融、火也消融,我感到平衡的美妙,暢快淋漓。
我封閉許久的愛終于周游在四肢百骸,當我終于完完整整地接納了“我”。
“不要怕,沒有人在乎,就算有人在乎,人又算什么東西!”毛姆這話說得真痛快啊,他粗暴地扯碎了一條廉價的圍布,那是一條為了修飾別人的眼光而遮蔽自我的圍布。
這同樣的、痛快的氣息多么熟悉,我一定曾在另一個人身上觸碰過,她讓我深深震撼。我一直渴望成為像她那樣勇敢的人,像她那樣熱忱地擁抱自己與疼痛的人間。
對,這個人就是余秀華。
她美嗎?
當她搖擺著不可控制的肢體走來時,當她努力地節制著神情與語言朗誦詩歌時,當她把一個女人羞于啟齒的愛欲赤裸裸地展現給腳下的大地與頭頂的天空時,她的美永遠不能以世俗的客觀標準去界定,她的美永遠是抽象的,甚至永遠充斥著爭議。
但是你看啊,她毫無遮蔽的真實是多么的迷人。她赤誠地寫詩、大膽地戀愛、明晃晃地分手。品頭論足、同情唏噓、喜歡或討厭、贊頌與貶低,那又是些什么東西呢?那都是別人的事情,她關注的從來都只是內在的自己,從來都只聽從內心的召喚。
在“朗讀者”的演播大廳里,董卿問了余秀華這樣一個問題:“如果用你的才華,這些詩,交換一個正常的身體,你愿意嗎?”
余秀華毫不猶疑地回答:“放眼望去,大街上都是好看的面孔,但是這些面孔后面有沒有一個美麗的靈魂?”
一個美麗的靈魂,多好啊!
這是一個不被別人定義的靈魂,這是一個自給自足的靈魂。這是一個富足的靈魂,因為它擁有載體的完備的愛。這也是一個敞開的靈魂,它完完全全地接納并深愛著它的肉體。
余秀華固然有著天賦的才華,但她讓一整個人間都為之震動的并不只在于此,而恰恰是這樣一個敞開的靈魂。
不被別人耀眼的光所遮蔽,我的身上存在著自己的閃亮,即便它暗淡得從不被人所察覺,但我依然可以尋到。
那些曲折的路徑我會彎曲地走,那些走錯的地方我也自會調整方向。
當我真實地擁抱了自己,那些纏繞的恐懼如煙般消散,溫暖的愛意如涓涓細流般流淌。生活該是什么樣子的,我已經知道了。
“我擁有我自己,所以我能掌管我自己。
我就是我自己,而且我很好。”
我終于可以擲地有聲地這樣說了。我會很好地愛自己。只有對自己懷有真誠愛意的人,才能流露出動人的溫情,向著可愛的人間。
也唯有如此,才能感受到人間的可愛。
我會大膽地走,也會適時地修正。
2025年3月18日/讀詩札記